【心灵·小说】服侍“爸爸”的人
一
阳春三月,春雨绵绵的一个早晨,有一个浑身沾满泥土,手中抱着一只装满替换衣服的纸质拎袋的少年,到了省立医院的门口。这时正值医院禁止探视的时间。这少年从裤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看门的保安,说要见他新近入院的父亲。
少年圆圆的脸,面色黝黑,眼中好像在沉思着什么,有一种忧郁的眼神。厚厚的双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父亲去年离开本国劳务输出去肯尼亚做工,几天前回到省城,在机场着陆后忽然患病,住进了这家医院。他一面给家里拨通电话,告诉妻子自己已经回国以及因病住院的事。妻子知道后非常担心,因为五岁的小儿子发着高烧,还有正在哺乳的女儿,分不开身,不得已吩咐最大的儿子到医院探视丈夫。少年天明动身,先步行三十里的山路到达县城,然后乘坐通往省城的大巴才来到医院。
保安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位护管来,托她领少年进去。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这位护管问。
少年恐惧病人有什么变故,暗地焦急狐疑,战栗着说出他父亲的姓名。
护管一时记不清他所说的姓名,再问:
“是从国外回来的老年职工吗?”
“是的,一位瓦工,不是很老,最近从外国回来。”少年说话时似乎越加担心。
“什么时候入院的?”
“大约在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说。
护管想了一想,好像突然记起来了,说:“哦,对,在第四号病房最里面的那张床位。”
“病得很厉害吗?他现在怎么样?”少年焦急地问。
护管注视着少年,不回答他,只说:“跟我来!”
少年跟着护管上了楼梯,到了长廊的尽头一间很大的病房里,病床分两边左右排列着。“请进来。”护管说。少年鼓着勇气进去,瞥见左右的病人都脸色铁青,骨瘦如柴。有的闭着双眼,有的向上凝视,还有的像小孩子似的在那里哭泣。昏暗的病房中充满了药味,两位年轻护士姑娘拿着输液瓶匆忙地走来走去。
到了病房的一隅,护管站立在病床的前面,扯开了床幕说:“就是这里。”
少年哭了出来,急忙把这包拎袋放下,将脸靠近病人的肩头,一手去握那露出被头外面的手。病人一动不动。
少年立起身,看着病人的状况又哭泣起来。
病人忽然把眼睁开,注视着少年,似乎有些知觉了,可是仍不开口。病人很瘦,看上去几乎已经认不出是不是他的父亲。头发也白了,胡须也长了,脸孔肿胀而青黑,好像皮肤要破裂似的。眼睛缩小了,眼窝深陷,似乎只看到那厚厚的双唇,差不多一点不像往日父亲的摸样。只有面孔和眉宇间,还有点像父亲,呼吸已经微弱。少年此时喊道:“爸爸!爸爸!是我呢,不知道吗?是狗子!妈妈自己不能来,叫我来接你的。你对我看看,你不知道吗?跟我说句话吧!”
病人对少年看了一会儿,又把眼睛闭拢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就是你儿子狗子啊!”
病人仍然不动,只是艰难地呼吸着。少年哭泣着把椅子拉拢靠近床边,坐着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视着父亲。他想:“医生想必快来了,那时就可知道详情了。”一面又悲哀地低头沉思,仿佛想起父亲种种事情来:
去年在县城送他上车,在车站分别的情景。他说赚了钱回来,以至全家欢快地等待着他回来的心情。
接到父亲的电话后妈妈的悲愁,以及父亲如果死去的情形,都一一在眼前闪过,连父亲死后,母亲穿着丧服和一家人哭泣的样子,也在心中浮现出来。
正沉思间,觉得有人用手轻轻地拍他的肩膀,猛惊抬头看,原来是那位护管。
“我父亲怎么了?”他急切地问。
“这是你的父亲吗?”护管亲切地反问。
“是的,我来服侍他的,我父亲患的是什么病?”
“不要担心,医生就要来了。”她说着就走了,别的也不说什么。
过了半个钟头,铃声一响,医生和助手从病房的另一面走来,后面跟着几位护士还有那位护管。医生按着病床的顺序一一查房问诊、察看、用药,助手则用笔记录,费去了不少的功夫。医生愈靠近父亲的床位,狗子的忧虑就愈重,终于诊察到邻边的床位了。
医生是位高高的个子但背微微有点驼、面相慈祥的老人。狗子不等医生过来,就站了起来。等医生走到他身旁,他便忍不住哭了,医生注视着他。
“这是这位病人的儿子,今天早晨从乡下来的。”护管说。
医生一手搭在少年的肩上向病人俯伏下去检查脉搏,手摸着额头,又向护士询问病人的状况。
“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就仍然按照以前的调理。”医生对护士和护管说。
“我父亲怎么样?”少年鼓足勇气,咽着泪问。
医生又将手放在少年的肩上拍拍说:
“不要担心,只是脸上肿胀,是一种少见的丹毒,虽说很厉害,但还有希望。请你细心服侍他!有你在旁边,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我和他说话,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少年呼吸急迫地说。
“就会慢慢明白吧,如果到了明天......总之,病是应该有救的,请不要伤心!”医生安慰他说。
狗子有话想问,只是说不出来,医生就走了。
从此,狗子就一心服侍他患病的爸爸。别的原不会做,只是替病人捋捋被角,注意输液瓶里的药水,或是时常用手去摸摸额头,或是赶走苍蝇,或是听到病人呻吟注视病人的脸色,或是护士送来汤药,就取了调羹为病人灌喂。
病人时时睁眼看看狗子,好像仍不明白,不过每次注视他的时间渐渐地长了些。狗子用手拍遮住眼睛哭泣的时候,病人总是凝视着他。
这样过了一天,到了晚上,狗子拿两把椅子拼着在墙拐当床睡了,天亮就起来看护。这天看病人的眼色好像有些省人事了,狗子说了种种安慰的话给病人听,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谢的神情来。有一次,竟把嘴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话,可是一会儿就昏睡了去,忽又睁开眼睛来寻找看护他的人。医生来看过两次,说觉得好了些。傍晚,狗子把茶杯拿近病人嘴边去的时候,那唇间已露出微微的笑影。狗子自己也高兴了些。和病人说种种的话,把妈妈的事情,弟弟妹妹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国的情形等都说给他听,又用了深情的言语劝慰病人。病人懂吗?也许不懂吧?这样疑惑的时候也有,但总继续和病人说话,不管病人懂不懂狗子的话,他似乎很喜欢听狗子的深情和含着眼泪伤心说话的声音,所以总是侧耳听着。
第二日,第三日,接连几天都这样过去了,病人的状况才觉得好了一些,忽而又变坏起来,反复不定。狗子尽心尽力服侍。一日三餐,他略微吃一点医院的饭菜,除了病人以外,什么都不管不问不闻。如若患者之中突然有危重的病人,护管深夜跑来,病人的亲友聚在一起痛哭之类等医院里时常发生的事情,他也一点不留意,似乎没有这些事情发生一样,每日每时,他只一心守护着爸爸,无论是轻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眼色有什么变化,他都会心惊忧愁。有时觉得略有好转,仿佛就安心多了;有时又觉得失望,如冷水浇心,使他伤感。
到了第五天,病情忽然严重起来,去问医生,医生也摇着头,表示难望有救,狗子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宽心的是病人的病虽然转重,但神志似乎清醒了许多。他热心地看着狗子,露出欢悦的脸色,不论药物饮食,别人喂他都不肯吃,除了狗子。有时口唇也会动,似乎想说什么。见病人这样,狗子就去握住他的手,很快活地说:“爸爸,你放心,就会痊愈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到妈妈哪里去了,快了!”
二
这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狗子依旧在那里独自流泪,病房里比较安静,忽然听到室外有足音,同时又听见这样的说话声:“大姐!再见!”山里人不管你年龄大小,都喜欢称呼人“大姐。”原来这人在和病房内的护管打招呼。
这说话声使狗子惊跳了起来,勉强压住想叫出声的喉哝。
这时,一位手上缠着绷带的人走进病房里,后面还有一位护士跟着送他。狗子立在那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人回头一看狗子,也叫了起来:“狗子!”一边箭也似的跑到他的身旁。
狗子倒伏在他父亲的臂腕里,情不自禁地啜泣。
护管和护士都围过来,大家觉得十分奇怪。狗子还是伤心的哭泣着。父亲吻了心爱的儿子几次,又注视着那病人。
“哎呀!狗子!这该从那里说起!你错服侍别人了!你母亲来电话说已让你到医院来了,可是等了你好久也不见你来,我不知怎样的担忧啊!前几天由于高烧昏迷,总认为你要来,后来信号也不好,电话又老是打不通。啊!狗子!你哪天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误?我已经好了,你母亲好吗?弟弟呢?妹妹她好吗?我正要出院哩!大家回去吧!天哪!谁知道竟有这样的事!”
狗子想回答爸爸的问话,可是竟说不出话。
“啊!我真高兴!现在好了!我曾病得很危险!差点见不到你们了!”父亲不断地吻着儿子,可是儿子只站着不动,就像傻子一样。
“走吧!晚上还有一班车,今夜赶到县城,明天上午就可以到家了。”父亲说着,拉着儿子要走。狗子回视那病人。
“怎么!你不回去吗?你怎么与他这么亲?!”父亲很不解地催促着。
狗子又望向病人,病人也睁大眼睛注视着狗子。这时,狗子似乎回过了神,不经意间从心坎里流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爸爸!我不能回去!我在这里住了五天,已经将他当做爸爸了。我可怜他,你看他,他是那样的看着我!这几天一直都是我喂他吃喝。他没有我是不行的。他病得很重,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明天回去吧,等我一下。你看,他在那样地看我呢!不知他是什么地方人,我一走,他就要独自一人死在这里了!爸爸!暂时请让我再留在这里吧!”
“好个善良的孩子!”周围的人都齐声说。
父亲一时决定不下,看看儿子,又看看那病人,问周围的人:“这人是谁?”
“同你一样,也是农村乡下的,刚从外国回来,恰好和你同日入院。送进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话也不会说。家里的人大概都在远处。他将你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了。”
病人仍看着狗子。
“那么,你暂时留在这里吧。”父亲犹豫了一下对狗子说
“也不必留久了。”那位护管低声说。
“留下吧!我先回去,好叫你母亲放心。这五十块钱给你零用。那我走了,再见!”说着,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就出去了。
三
狗子回到病床旁边,病人似乎就安心了。狗子仍旧细心看护,哭是已经不哭了,热心与担忧仍不减于先前。递药、喂饭,整理枕被,用手抚摸,用言语安慰,从白天到黑夜,一直陪在病人的身旁。
到了次日,病人渐渐危险,呼吸急促,不断呻吟,高烧不退。
傍晚,医生说肯怕难过今夜。狗子更加注意,眼不离病人,病人也时时看着狗子,微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眼睛里透着和善的光彩,只是瞳孔慢慢缩小而且昏暗起来,渐渐地发现那看人的眼神异样,似乎已经不是在看什么了,眼睛只微微睁开一条细小的缝。狗子彻夜没眠,精心服侍他。
天将明的时候,护管来,一见病人的光景,急忙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医生护士一帮人都来了。
“快要断气了。”医生说。
狗子去握病人的手,病人努力睁开眼向狗子看了一眼,就把眼闭了。
这时狗子觉得病人在紧握他的手,便喊叫起来说:“他在紧握我的手呢!”
医生俯身下去观察病人,翻了一下病人的眼皮,不久即又立起。
“死了!”狗子叫着说。
“回去吧,你的事做完了,好孩子!你这样善良将来会有好报!快回去吧!”医生不无感激而且深沉地说。
护管把窗台上养着的木槿花取下来交给狗子: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送给你,这束花就当是医院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谢谢姐姐!”狗子一手接了花,一手拭去眼里的泪水,“可我要走很远的路,花要枯掉的。”
说着将花分开了散在病床四周:“把这留下当做纪念吧!谢谢姐姐!谢谢医生!”
接着,他又面向死者,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正要出门时,忽然想到如何称呼他?狗子踌躇了一会儿,想起几天来叫惯了的称呼,不觉就脱口而出:“再会!爸爸!”说着拿了纸质拎袋,忍住几日来的疲劳,慢慢地走了出去。
这时,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