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蓝.散文】我的母亲
也有的女人实在很笨,干脆带着彩纸来,央求母亲给她剪好了才走。这时,母亲虽不情愿,但多数时候也不拒绝。母亲拿过彩纸和原样,三八两下鞜在一起,然后一手紧紧地执住要剪的纸,一手持一把打开的小剪子,不断地在纸上旋转推进,剪出的纸屑不断地落下,最后,一纸或人或鸟或草的图案,栩栩如生地现出来。
有时母亲剪出的窗花上还出现各样的文字。有一次我和母亲去了姥爷家,在我疯跑了一阵后,回到屋里,看到母亲和姥姥正在贴窗花,窗户正中的几孔大窗棂空格上,红红地贴着几副窗花,细细看来,五幅窗花上各有一个字,组合成“天天喜洋洋”的句子。
姥爷看着崭新的窗花,抿着嘴现出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正是母亲特意为姥爷剪好带来的。
我没见过母亲写字,却时常见母亲读字。姥爷屋里有一挂画轴,画轴上的图案是应县木塔,下面是一段说明文字。母亲拉着我去念,教我认字,她竟然能读出一半的字来,真是不简单。
母亲窗花剪得好,女红做得更好,村里主妇们常常请母亲裁剪衣服。
她们胳膊下面夹着一小卷布料,扭着腰身漂进我们家,满脸堆笑地称着姐姐,嫂嫂,姑姑之类的,村里人永远都沾着亲的话,自然地跨到炕沿上,把一小卷布料放在母亲面前,十分亲热地凑近母亲的脸,咧着嘴,露着牙,笑盈着眼睛看母亲。
这时,母亲心里已经全然明白,便拉长腔调问,这又是给谁--做啥--呀?母亲一边问,一边摊开那块布,再拍拍面前的炕席,让来客上得炕来,坐到自己面前。
主妇们便赶紧说,是给大小子,二姑娘,三媳妇,或者说是给死老头子,做件单衫子,棉袄,夹裤子,主腰等等的打算。
母亲便放下手中的活,备好剪刀尺子,打量折叠着布料,再问好尺寸要求,最后略一思量,便开剪了。母亲不停地比划着,一剪一剪地裁下去。
来客说些衣服长,裤子短,糕面硬,烙饼软的家常话,说到高兴处,“咯咯咯”地笑一顿。母亲附和着,却很少笑,她一直就是个很少笑的人。
最后,衣服裁剪好了,来客又说些母亲的手如何巧,母亲的手艺如何好的话,满嘴响着“啧--啧--”的称赞声,然后,把裁好的衣服和剩余的布料卷起来,重又夹在腋下,堆着满脸笑容,满意地漂出门外,漂走了。
母亲衣服裁剪的好,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裁出的衣服,穿在身上,十分的贴身得体。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小的时候,常常穿戴得比别人整洁,就连上学用的花书包,也要比别家孩子的好看,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用各色布的角料拼做的。
(5)坚决顽强的男人性格
我的母亲个头不算大,长相也不是很漂亮,中中常常的一个女人。她为人低调,从不张扬自己,更不在人前争强好胜。用她自己的话说,咱们普普通通一百姓人家,没啥显摆的。
但母亲的面容,常常是庄重的,甚至是冷峻的,很少展现女性透彻的笑。她话不是很多,但在她的言语中,总是透着一股子坚强的心气。她的行为,常常是在不声不响中付诸实施,一举一动,更多地体现着坚决顽强的男人性格。
在我们村子,流传着一个母亲捉弄日本人的老故事。
一九四五年初夏,行将失败的日本鬼子,开始收缩撤退。一队日本兵“呜哩哇啦”开进我们村,一个个灰头土脸,急着造饭吃,看样子是临时路过。
一个小队长抓了两只鸡,让母亲给他煮。翻译说,做得块大些,一定少放盐。听了翻译的话,母亲断定,这伙鬼子兵,定然是急着走,因为块大了便于携带,盐少了不至于口渴。母亲心下打定主意,亏你想得周到,今天就让你吃不成。
母亲点起灶火,动作麻利地开始为鬼子煮鸡。小队长放心地走到街头,蹲在一块石头上,眯着眼,美滋滋地哼小曲,别的鬼子开始吃饭了,他也不吃,只等吃鸡。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子兵已经吃过饭,整好队,就要开跋。小队长和翻译兴冲冲地来取鸡,远远地,他们便闻到浓浓的肉香,手舞足蹈着。但他们进到屋里,却不见母亲,揭开锅,也不见鸡块,细看,冒着热气的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半锅的鸡肉糊糊。
小队长恼怒了,瞪着眼睛让翻译尝,翻译捞了一点放在嘴里,又烫又咸,捂着嘴满地打转转。小队长闻着肉香,看着肉锅,却无法下手,高叫着找母亲,又到处不见。最后,小鬼子只好饿着肚皮,灰溜溜地随着队伍开走了。
原来,趁着鬼子离开,母亲把两只鸡象剁肉馅一样剁了个粉碎,又在锅里放了半斤盐,然后加足火,烧了一阵子,约摸时间差不多时,她起身藏到院里的窨子(地窖)中。
待鬼子走了之后,村里的孩子们,纷纷跑到街头抢剩饭,饭是大米饭,母亲把香喷喷的半锅鸡肉糊端来,浇在米饭里,可是让全村的孩子们吃了个香。
事后,有人问母亲,你就不怕鬼子报复?说不好能杀了你的头!
母亲沉下脸说,脖子是肉长的,杀头很容易,但人人怕杀头,最后人人的头都得让杀了。
人们听了母亲的话,佩服地点着头,不知是佩服母亲的勇气,还是佩服这样的道理。
这时,母亲又放晴了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些个鬼子,今天在这里,明天还不知在哪里,他们每天不定做多少坏事,能顾得上记着这两只鸡?再说了,他现在活着,也许那一会,碰上不长眼的子弹,一声脆响,就上了西天。
母亲比划着,激动地说,众人听了“哈哈”地大笑起来。
母亲与人相处最讲信誉,经常跟我们说,做人要义长,不能为了小利,忘了大义。
很早很早以前,大哥找了大嫂,大嫂啥也挺好,就是年龄小,政府不给领结婚证。按着村里的乡俗,娶进门就算媳妇,领证不领证并不重要。如此,我们家红红火火地把大嫂娶进了家门。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进了门的大嫂,竟然是个聋子,两只耳朵几乎啥也听不到。这下急坏了全家人,娶媳妇娶来个聋子,这算哪门子事。
亲戚六人也说,退了哇,一辈子可长呢,聋聋怔怔的,多会是个头。也有人说,有了孩子还能离呢,况且咱也没跟她领结婚证,法律上是不承认的。
母亲细细地打听才知道,这大嫂啥也如意,就是从小就害过耳病,但并不是很聋,可能是这一嫁人,一心急,就真的成了聋子。
经过思前想后,母亲最后还是说,怨就怨咱打听得不仔细,如今已经进了门,圆了房,再聋也是咱家的人了,快治哇,耳聋不能等,早一天治,就多一分希望。
于是,母亲领着大嫂到处求医,中药吃了无其数,大嫂的聋耳一点点得到恢复,两个月后,耳聋彻底治愈。一年后,大嫂生下了一个女儿,接着又生下一个小子。大哥一家人有儿有女,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早忘了这事,可是在大嫂心里,始终记着母亲的好,几十年来,她对母亲非常的孝顺。
转眼,时间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社会改革开放了,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可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降临到晋北大地上,许多村子受到严重破坏,我们那个弹丸小村子,正是地震的中心,因而损毁更为严重,几辈子留下的老窑洞,悉数倒塌。
时值深秋,刚刚收获的玉米棒子被压在废墟下,勉强没有倒塌的建筑,也成了危房,余震不断,没人敢在院子里呆。人们纷纷跑到街上的空地方,三块石头支起一口抢出来的锅,几捆玉米杆子搭在一起容身。
那时,城里也在防震,但我们几个家在震区的同事,还是火急急地结伴回到村里。几位同事的亲人,看到在外工作的儿子回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遭受震灾的惊恐和苦难。
到了我们村,只见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也在自家院门前的空地上,架起一口锅灶,搭起几捆玉米秸杆。好拉话的同事,抢先一步半真半假地问父母,说,你们这么大岁数了,家成了这样,咋办呀?要不行,就跟着儿子走哇。
这时,我的母亲“噔噔”地迈着有力的小脚,走上前来,说,别人咋办,我们咋办,你们回来也没用,还是回去好好工作哇。
母亲坚强的态度和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我的同事佩服不已。回来的路上,同事们不住地赞叹母亲的坚强,说,这老人的骨头真是硬啊。
后来,考虑到父母年纪大了,怕抗不住严冬的寒冷,我们还是把父母送到了,震灾较轻的姐姐所在村子里,但母亲坚强的形象,被同事广为传播在单位里。
(6)母亲的养生之道
如今,我的母亲已经是耄耋上寿之年。二十三年前,父亲七十二岁时,就独自走了,那时母亲也是七十二岁。从那时起,母亲就坚持独自生活。最开始还好,有时还到子女家中走一走,好象过了八十岁之后,她就再不愿离开自己的小屋,任凭怎样请,都坚持谁家也不去。她总是说,一个人自在,想几点吃几点吃,想几点睡几点睡。看着母亲的老态和吃力的行动,我们一再劝说,不要自己另起炉灶了,和儿女们一起吃住,实在不行,花点钱,请个做饭照顾的人,这些都被母亲顽固地拒绝。
母亲的小屋在大哥的院子里,这小屋是母亲特意让盖的。当年发生地震,半年后,父亲因病去逝,这时,政府帮助村民盖新房,母亲坚持不要,只要求在大哥院里建一小屋。小屋建起后,母亲就一直住在这里。过了八十岁,九十岁,直到现在,她都坚持一日三餐,自己动手。每天天一黑,就早早地收拾停当,锁死门,准备睡觉。睡到半夜,自己要加一顿小餐,大多是我们给她买的方便食品,比如饼干之类,少吃一点,喝一点水,然后再睡。睡到第二天,太阳一出,准起来,不论冬夏。真正地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母亲的身体,当然是健康的,医生说,每一个零件都没有毛病,只是自然衰落老化,而至老态龙钟。母亲年轻时也感冒,到老了,反而很少感冒,一两年才感冒一次,轻者吃点药,重则输些液体,准好。每次感冒好了后,比以前更精神。这可能因为,每次输液,我们都要求医生给予营养药,如脂肪乳,氨基酸等。因为母亲身体很瘦,我们怕她经受不了。
母亲五个子女,四个早就当上了爷爷、姥爷,或奶奶、姥姥,也就是说母亲有了许多的重孙和重外孙,再过几年,最大的重外孙,也许就要结婚生子,那时母亲就能见到第五辈。我们对母亲说,坚持活过一百岁。每当说起这些,母亲就说,不了,等最小的孙子结了婚,就圆满了。母亲说得最小的孙子,就是我的儿子,明年“五一”也要结婚。
现在,相对来说,母亲依然头脑灵活,耳聪目明,语音响亮,这与她一贯坚持的生活习惯,和心性调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所说的养生之道。
正所谓生命在于运动,母亲始终坚持干活活动,细琢磨,是有着重要道理的。她除了坚持自己做饭外,十年前,八十五岁时,母亲还坚持做针线活。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色边角布,一小块一小块地缝在一起,做成一张又一张的窗帘,一条又一条的褥子、单子。实在没事做时,母亲就捻线,扫院子,反正不让自己闲着。她知道活动对身体的好处,说,如果不活动了,慢慢的就动不了了。后来,母亲不做针线活了,但还坚持自己做饭,自己单独吃住,直到现在。她说,能吃就能做,等不能做时,也就没多少日子了。
人们说人老了觉少,但我母亲却特别的能睡,晚上睡一整夜,白天还要小睡几次,就是现在,我感觉,母亲每天睡觉都在十小时以上,而且能看得出,那是真正的睡着了。
母亲喜欢吃杂粮。母亲年老时,人们生活改善了,人人都在追逐细粮,并为此骄傲。母亲却总不忘粗粮,她特意向我的本家弟弟,要来种青草附带收获的高粱米,磨了面粉,自己做着吃。特别提到的一点是,母亲喜欢吃肉,就是现在也还经常吃肉,但不吃猪牛肉,只吃羊肉和鸡肉,尤其是喜欢羊肉。她的牙齿只剩余了两颗,依然十分的坚固。这两颗牙,独守着阵地,伴随母亲有二十多年了。有时我暗暗地想,这是母亲的两颗生命牙。
母亲怕热,在她的小屋里,总是很冷清。每年冬天,村里的人家在小雪时节就点了炉火,而在我母亲的小屋里,总得到大雪时节才点炉火。我们回去总觉得老人家冷,就赶紧为她烧炕,但母亲总喊太热,不让多烧。母亲自备几层门帘、窗帘,啥节气,挂几层,甚至几点挂,几点揭,都了然于胸。
由于出身医药世家,耳濡目染中,母亲对各样中草药的功效,有许多的了解,对食物的凉热习性更是了如指掌,所以母亲常常自己用药和调食。比如上火了,就泡点黄莲水喝,比如天热了,尽量少吃温热食品,天冷时少吃寒性食物,消化不好时,又强调吃锅巴化食等等。
母亲有只小药箱,里面存放着五花八门的药品,大部分都是从姥爷家里带来的,也有从外面买回来的西药片子,只要家里人谁有小灾小病,母亲就会从药箱里找出对症的药品来。母亲有个头疼脑热,自己吃药,总是先品尝,尤其是吃外面买回来的药片,品尝后,觉得对症,才按量吃,感觉不佳时,便不再吃。母亲药箱里的药品很多,什么药治什么病,那些药属凉泄,那些药主温补,她都能一一对号。
那一年,我的儿子刚刚一岁,我带着他回去看奶奶,由于天热,大概中了暑。母亲从药箱里拿出一个比小指头还细小的精制玻璃瓶,倒出几粒如米粒大小的黑色药粒,给孩子服下。果然见效,一觉醒来,恢复如初,重又活蹦乱跳起来。母亲说,那是从姥爷家里带来的七珍丹。我想了好一阵子,感叹这药太年长,也太神奇了。
在母亲八十岁那年,我们与母亲商量,想给她做寿,母亲却不屑一顾,坚持不肯,还拿出一包人参,分给我们,说是从姥爷家里带来的。那人参足足存放了五六十年,定然是野生的,但硬得象铁块一样。母亲叮嘱我们,不可多吃,多吃上火。但我的小哥哥还是吃得流了鼻血,连喊这参劲道太足,都扔到了我的泡酒缸里。
可以说,母亲那一代人穷惯了,节俭习惯在她脑子中根深蒂固。我老早就对母亲说,您不要积存多余的东西,咱不要家产了,能吃吃进肚里,能穿穿在身上,这就是自己的。可是我的母亲,不管儿女给她买了什么衣服,一概不穿,总是穿着灰灰的,没有颜色的,老旧的衣服。纵使给她买来吃的,她总是说个不停,不让你再买,说我吃饭就行,吃饭最好,那些东西贵巴巴的,对人不好。
在母亲的小屋里,总是堆得满满的,破衣服,烂箱子,钉头,电线,应有尽有,只要家里弄个啥活,母亲总是不声不响中,颤颤着手,把找出来的锤头,钉子或什么东西,递到你的脸前。对家里的破烂东西,你千万不能对着母亲扔了,那样母亲会极不高兴。
尽管母亲十分得坚强,可是她毕竟太老了,她常常放起来的东西,自己又找不到,说让人偷走了,今天怀疑这个,明天怀疑那个。有些新时代的东西,她无法接受。比如,家里做饭用得吹风机,她总是强调,插得浅点,插深了风太大,好象电流与水流一样,可大可小。我们听了既笑又叹。
作为儿女,我们深知,能有这样大年龄的老母亲,真也是我们的福气,因而人人都挂在心上。下雪了,母亲屋里冷不冷?下雨了,母亲的烧柴齐不齐?过节了,母亲吃点啥?这些都是我们时常呆呆地想着的事。要是隔上几周没回去,我心里都会很不安,大逆不道的情绪会笼罩着我,做什么都不会做好。可是回去了,也只是看一看,母亲的生活规律,不容我们打破。有一段时间,大哥把做好的饭菜端给母亲,母亲坚持不吃,只吃自己做的。母亲的生活自有定律,我们干涉不了。
父亲去逝二十三年,母亲就是这样独自过来的,坚强,顽强,这让我们时时牵挂,也深深地敬佩。衷心地祝愿母亲健康,快乐,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