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刘馆长的鼓励，新民第二天就开始申请地皮、找信贷员贷款、去有关部门烧香拜佛。地皮倒是问题不大，贷款却出现了障碍。银行要担保和抵押，而新民找了平时关系很铁的几个好友，都没人敢保。刘馆长写了条子，让新民拿着条子去找一家厂子，那厂子是刘馆长多年的关系。新民就拿了条子去找厂家，可厂家也不敢保。有一个在全国获了“五一”劳动奖章的企业家开始很赏识新民，可一听新民是以私人名义至少要贷100万元让他担保时，也吓得当即缩回了头。企业家清楚，若新民到时候还不上钱，他担保人就得还。
　　 新民腿跑细了，眼跑红了，可款子还没眉目。他没想到，如今办一件事竟如此艰难。新民实在没招了。他连去偷去抢的念头都有了，可他不敢。他毕竟是一个热血男儿、是一个正派泥人的后代呀！话传到张队长耳里，张队长就像一只苍蝇一样，终于找到了有缝的蛋，他骑上嘉陵摩托就找新民来了。他对新民说：“跟你商量一件事。”
　　 新民说：“什么商不商量的，有话直说”。
　　 张队长掏一支烟自个点上，又给新民点一支：“我知道你最近为贷款的事焦头烂额，我可以给你一下子解决，但有两个条件——”
　　 “哪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你必须对婉儿亲口说，你不爱她了。”
　　 “这不行，我很爱她。”
　　 张队长说：“知道你爱她，我让你撒谎说不爱她了。你想，你撒个谎就能得到100万，多占便宜的事呀？”
　　 新民想了很久很久，牙把下唇咬出了血印，终于点了头。他想了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想到为了他的泥塑事业，也就是为了造福凤凰镇，他以爱情作代价，值。也许他什么都没想，一听撒个谎人家能解决他日思夜想的贷款问题，就点了头。就这么简单。人有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屈服，但就屈服于钱。没办法，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张队长又说：“你工程不是预计100万吗？我的第二个条件是，我把我的建筑队划一半开到凤凰镇，所有的工程款我先垫支，工程竣工交付使用后，其中50万算我赞助，50万算我入股，参加厂子盈利分红，你看怎么样？”
　　 到底是商人，每一句话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可新民又想了很久后，还是同意了。没办法，不同意张队长就不会出手。人家有钱，人家是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于生意人张猛来说，无利可图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十
　　 1985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两天，老伍病了。这个时节的人总爱得病，尤其老人。老伍躺在床上夜里呻吟白天也呻吟，人瘦了一圈，老脸寡白，光说梦话，婉儿就常不离床边，怕他有个闪失。有时老伍睡着了，却突然惊醒，一把抓住婉儿说：“婉儿，快顶住门，有人要来砸我的泥品。”
　　 婉儿说：“没人进来，是你做梦。”
　　 老伍问：“张队长呢？”
　　 婉儿说：“不知道……只听说他要来咱们凤凰镇给赵新民建厂。”
　　 其实，张队长的先头部队已开进了凤凰镇，他一边指挥破土动工，一边敦促新民实现承诺，若新民食言，他就立即下令停工。
　　 新民这几日心如百爪抓心，他不知道怎样向婉儿讲，直言相告，婉儿定会不依不饶；若违心地说不爱她，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如果不说，那已有眉目的建厂计划和张队长的投资就会立刻子虚乌有了。
　　 新民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有只乌鸦嘎嘎叫了两声，陡地一条黑蛇从老槐上掉下，恰砸了新民的脚尖，新民惊道：“蛇！！”老伍听见，一骨碌翻起，趴在窗上伸出头说：“别打它，它是神哩！”没人动蛇，蛇就兀自蜿蜒钻入了麦秸垛。婉儿忙扶了爹躺下，不小心就碰翻了药碗，婉儿惊慌，老伍却说：“药倒病除，大吉，是蛇神的安排哩！”
　　 婉儿就开门走近新民，然后柔声问：“蛇没伤着你吧？”新民却转了脸，向屋后走去。婉儿跟上去说：“你怎么啦？”新民转过脸来，眼瞠挂了两滴清泪。婉儿用手绢去擦，被新民一把打开，变了脸说：“婉儿，没想到你还曾允许张队长亲你。”
　　 婉儿说：“可是，他没有亲着。而且我只允许他亲我的手。再说，是他要强行亲我，不是我允许他亲的。这事我已经跟你说清了，你还咬着不放？”
　　 新民打断她的话：“你能说清吗？何况你还收了人家的金戒指。”
　　 婉儿就开始哭，边哭边说：“戒指的事不是也跟你说过了吗？”新民不理她，继续说：“一切都证明你已经接受了张队长的求婚，我应该明智地退出来，成全你们。你们订婚了，我和你没有订。”
　　 婉儿哭得更凶，捶了他的胸说：“不，你不明智，订婚是父亲的事，我没跟他订。况且，结了婚都有离的呢，订个婚算什么？我每时每刻都念着你爱着你……你竟这么冤枉我？”
　　 新民说：“可是……”
　　 婉儿说：“可是什么！”
　　 新民露出痛苦之状，默不做声。
　　 这时，张队长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张队长对婉儿说：“我来告诉你‘可是’后面的内容吧——‘可是’后面的内容就是赵新民已经不爱你了！”
　　 婉儿惊奇地瞪着新民，张队长也瞪着新民，新民就点了点头。婉儿拧身就走了。
　　 张队长证实新民和婉儿“吹了”的消息后，就把主力部队和挖掘机、推土机、搅拌机、蹦蹦车、“两头忙”开进了现场。一时间，凤凰镇就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大兴土木……
　　 随后张队长就偷偷把新民叫到工地说：“我打算最近和婉儿把婚事办了，以防夜长梦多。”并指了一下旁边一位黄胡子的男人。那人是王仁，凤凰建筑队副队长，新民认识。张队长说：“我准备到时候请王仁当司仪。”又指了一位眉弯者，他就是李小宝，工程师，新民也认识。张队长说：“我准备到时候请李小宝当证婚人。”新民内心一阵阵的疼，表情就恹恹地质问：“你不是只让我撒个谎吗，怎么来真的了？”张队长翻了脸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拿一百万跟你开这种玩笑？告诉你，我是拿一百万迎娶漂亮的婉儿的。婉儿在我心中就是电影明星，我用一百万追到她，值！”新民一下子就无言对答，他好像突然就傻掉了一样。
　　 王仁见新民木木的，顿起恻隐之心，想说几句慰贴话，又碍于张队长在场，也就作罢。张队长就拎了茅台酒和红塔山，招呼王仁李小宝一块儿去婉儿家当说客，把新婚佳期准拟下来。
　　 他们不一会就到了婉儿家。老伍见张队长领了客人，听明来意，眼一亮就坐了起来。他盯了王仁半晌，顿生好感，说：“王副队长生黄胡，黄胡者主贵，张队长有了你这帮手，定能事业发达，前程无量。”张队长说：“婉儿和新民已一刀两断了，伍叔给我们推个吉日成亲吧！”婉儿问：“谁说我和新民一刀两断了？和新民断不断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就过去把张队长送的茅台酒和红塔山扔出窗外，窗外传进一声锐叫，开门看时却是赵新民领了一位大夫来。茅台酒砸着了新民的头。
　　 新民对老伍说：“伍叔，我给你请了一位大夫，他姓周，他中西医都会哩，上回我娘的病就是他治好的。”
　　 老伍说：“我不需要你请的大夫，你请的大夫治不了我的病。”
　　 新民转了脸对婉儿说：“婉儿，你劝劝你爹，他不信现代医疗，病会恶化的。”
　　 婉儿不见新民则已，一见他反怒从心起，心下说：我对他百般相思，他竟说不爱我了，他是又爱上了别人么？说我收了张队长的金戒指，那不是卖了钱给他娘治病了吗？当即一串泪珠落地，就恶声说：“赵新民，你心就那么毒，竟咒我爹病情恶化？”
　　 新民委屈地说：“婉儿，我是看伍叔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才请来大夫的，不愿治就不治了呗，何必骂我心毒？”婉儿的心气却愈重一层，突然口气很硬地说：“你别捣乱，我是在跟张队长商量婚嫁大事的……到时候是不是要请你这位大人物坐上席？”新民尴尬之极，脸就陡地黑下来，拽了周大夫愤然离去。但婉儿并未跟张队长商量婚嫁大事，而是推得远远的，她说一年以后再说吧，她现在还小……
　　
　　 十一
　　 玉英得知婉儿一年以后要嫁给张队长了，心直往下沉，就旧病复发，又病了。高烧39度，烧得说胡话，说婉儿本是她的儿媳，孝顺又水灵，百里挑一，怎么就要嫁给张队长了？新民请来周大夫，看了病又抓药，精心调理，病却丝毫不见好转。新民一次次背过脸去抹泪，他知道娘的病在心上，只要有婉儿绕床，她的病就会不治而愈。新民就对文香悄声说：“文香，去把你婉儿姐叫来。”自己则躲到了屋后。
　　 文香果真把她婉儿姐叫来了。婉儿一见玉英就扑过去痛哭：“大娘，是婉儿不好，婉儿几天没来看你你就病了。”玉英一下子爬起来，跪在床上说：“婉儿，我撕破老脸给你下跪了……”一语未了，就被婉儿扶了躺下：“大娘，你这是为啥？”
　　 玉英说：“你赵大伯在世时，咱门前人来人往，旺旺的，人都高看我们一眼，现在你大娘无能，连个儿媳都寻不下……眼看着婉儿你长大了，跟新民青梅竹马，我有个指望了，你却马上要嫁给张队长了。婉儿，咱穷是穷了点，但不可能总是穷的，新民勤快，聪明，实在，他将来一定能凭了双手使你过上幸福日子的——你咋就看不中他了？”
　　 婉儿说：“不是我看不中他，是他看不中我了。”
　　 玉英说：“不可能，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蹊跷。”
　　 婉儿说：“能有什么蹊跷，是新民当着我的面对我说的。”
　　 玉英问：“他对你说什么了？”
　　 婉儿说：“他说他现在已经不爱我了。”
　　 玉英问：“他真这么说的？”
　　 婉儿说：“真的。”玉英说：“这个死东西，我得好好问问他，他有什么理由不爱我们婉儿？”玉英说着就将墙上一根木橛拔了，从墙眼里取出一截竹筒，一倒，滑下一对银耳环，递给婉儿：“婉儿，它值不了几个钱，却是一个不寻常的物件。这双银耳环是祖上传下来的，婆婆的婆婆传给了婆婆，婆婆又传给了我，我现在传给你，你一定要收下，有了它，就喻示着赵家有了不绝的泥人后代——你虽还不是我真的儿媳，但我心里已认你为儿媳了。”这时后窗传来一阵悲伤的抽泣声，一看，是新民泪流满面了。婉儿就拿了银耳环急忙避回了院子西头。
　　 婉儿取一块方镜，照见脸膛有泪痕，头发也乱，就倒了一盆温水，拿来洗发液，脱了外衣洗脸洗头。
　　 这当口，张队长骑了嘉陵摩托刹在东沟的木桥那边，转脖子与后座上那个长脸少女周小红亲了亲，便拔下钥匙，向婉儿家走来。边走边粗了嗓子破锣似地唱道：
　　
　　 我想你的亲亲，
　　 我要你的身身，
　　 咱们俩在泥塘里滚呀，
　　 两人就滚成一根根，哟喝嗨……
　　
　　 越唱声音越细，细到没有了，张队长也就进了婉儿的屋。见婉儿蹶着腚，嫩葱儿似的双手在发里搓，屁股一闪一闪的，就心头一热，一把钳了婉儿的双手便往床上摁，嘴里咕哝道：“婉儿，我要你，我等不及了，一年时间太长了，我现在就要你。”婉儿拼命抵抗，两人如柔道般推来搡去——头上的白沫散了，滴嗒如雨，手上的白沫散了，滑如泥鳅，婉儿就终抵不住被摁在了床上。老伍半睁着老眼，看得真切，却佯装熟睡，还打起了细鼾，他是想让张队长早一天夺了婉儿的身，收了赵新民的心啊。可婉儿死死捏着裤带，屁股不停地扭动，张队长就无法得手。折腾了一阵，婉儿力气渐渐不支，张队长就趁势嚓地撕破婉儿裤裆，将手伸了进去……婉儿尖叫一声，缩成一团，又运劲突然展开，一脚蹬得张队长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可是，张队长稍事调整，很快又扑了上来……
　　 赵小明耳尖，听到婉儿的尖叫就飞身过来，垫了脚尖把头伸进窗里看，却见张队长正光着腚骑了婉儿，婉儿双手在他裆下撕抓反击。他脑子轰地一响，气血上涌，操了一根棍进去，照那屁股就叭叭几下。张队长终于软下来，扑通倒地，然后提了裤子，一步一爬地出了门。
　　 赵小明回来说了这场面，玉英的泪就更加肆虐，骂道：“张猛简直是个畜生！”新民心里百般难受却无法说出，娘又趁机不停地数落他，他心里就更加难受。他目光呆了一阵，便拿了编空心竹枕时用的一把薄而锋利的尖刀，走进婉儿房子，轻轻放在她枕边小声叮咛：“婉儿，下回张队长再来下手，你就戳他一刀。”婉儿生气地说：“你不是不爱我了吗？你不要管我。”新民说：“婉儿，我有我的难处，你要理解。”
　　
　　 十二
　　 1986年夏秋时节，茗茗搬到了婉儿家。这时婉儿已经22岁，茗茗也22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对生活都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玉英待茗茗也不生分，吃的用的，言语口气，都视如家人。茗茗和老伍也相处不错，她常与老泥人唠嗑，体味他的心性，洞察他的灵魂，而老伍的泥品也常拿在她手里把玩，和新民的泥品比较优劣低下。更多的时间，她是用眼追踪了新民，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捏泥时的工艺流程、神态、运力、手法，都尽收眼底。新民一去工地，她也叫着要去，常常他们结伴而出结伴而归。
　　 婉儿看在眼里，心中很是羡慕，就慨叹自己没有茗茗的洒脱，和新民青梅竹马这么些年，竟没有一回大大方方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又说又笑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