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问：“那人会不会是伍叔？”娘摇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东沟被炸以后，全村人没地方采土，大多就不捏泥品了。泥人村的泥人突然减少，后来就仅剩你伍叔一个人捏泥了——紧接着，你伍叔的泥品就火了起来。”
　　 新民如听一则神话般惊奇。他的神经被绷得发麻，牙齿将下唇咬出一排深深的血印，而手中的《斗牛》模子已被攥得粉碎。
　　
　　 四
　　 晚春时节，婉儿穿着新民给她的高跟鞋在屋里橐橐橐地走，左右旋转，如时装模特儿一般。春风送爽，婉儿的感觉也很爽。老伍却看不惯了，骂道：“富民给你一双皮鞋，你就当成金鞋了，你走来走去，不觉得丧眼？”
　　 婉儿说：“爹，人家早改名了，不叫富民叫新民，他要当新型农民。”
　　 老伍不屑地吐了一口烟圈说：“改个名就成了新型农民，那是不是穿上镇长的衣服就成镇长了？”
　　 婉儿说：“这是两码事！”
　　 老伍说：“这怎么会是两码事？名字就好比一件衣服，衣服改了还是件衣服，名字改了还叫个名字。”
　　 婉儿说不过爹，就说：“反正新民有那个心思就行，试问镇里谁有他那个心思？”老伍就哑了，就不和她争辩，就收起烟锅，背起褡裢，要出门。出门前，他像往常一样叮咛婉儿：“婉儿，爹去县城赶明早的集，你谁也别告诉。”
　　 婉儿第一次斗胆问：“爹，去县城为啥要摸黑走？”
　　 老伍瞪了她一眼：“多嘴！”婉儿就没敢再吱声。
　　 爹走了以后，婉儿开了爹的箱子，偷出一副精致的《斗牛》模子去敲新民的门，新民开了门见是婉儿，便问：“婉儿，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婉儿说：“我知道你的《斗牛》模子被你捏碎了，我把爹珍藏的拿来给你。”
　　 新民问：“是你爹叫你拿来的？”
　　 婉儿说：“不，是我偷来的。”
　　 新民说：“你偷的时候就不怕你爹看见？”
　　 婉儿说：“这会儿爹不在，他背着褡裢出门了。”
　　 新民收下模子问：“是刚走吗？”
　　 婉儿说：“刚走。”
　　 婉儿回到院子西头后，新民就立即决定去跟踪老伍。
　　 新民把才蒸出的一笼馍馍装进口袋对娘说：“娘，伍叔又出门了，我得跟去看个究竟。”
　　 娘竟没反对，而是点点头，还塞给他一把柴刀说：“拿上这把刀，说不定能排上用场。”
　　 新民收了刀就上了路。他急急地追了一阵，就看见了老伍朦胧的影子。老伍快他快，老伍慢他慢，老伍歇歇他也歇歇。背心出汗了，湿湿的先热后凉，鞋壳进了石子，硌得脚起泡了又破，破了就钻心地疼，但他没吭一声，把石子从鞋里一倒又继续赶路。
　　 走了一夜又一天，夕阳西射时，走到一个叫桃花山的地方。放眼望去，山上是桃花山下也是桃花。老伍终于停了下来。可他不是停在桃树下，而是停在一棵老椿树下。他掏出一把短锄，钻进椿树旁的一个洞里。过了一袋烟功夫，老伍钻了出来，手里拎了一袋土。老伍左右瞅瞅，见无人，就掏出烧饼，咬了一口才踏上了归路。
　　 这时，夕阳已收到了山尖，新民赶紧猫腰钻进了洞里。洞深丈余，形若水井，夕阳和桃花映衬着洞里的白土，四壁雪亮生辉。新民就惊叹了：不知伍叔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个隐密的地方？是在炸毁东沟的黄土之前就找到了吗？那他又用了多少血汗才掘进一个如此幽深的洞？
　　 新民出了洞，砍了一棵野桃枝削尖，又钻进去，麻利地剜了一袋土拎出来。这时，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如果说凤凰镇第一个顶尖泥人是我爸老赵，那凤凰镇第二个顶尖泥人就是我小赵，而绝不是他老伍。
　　 回到家，新民一连数天埋在房子里没出来，如鱼儿入了水鸟儿进了林。有了粘性极好的白土，他就如老伍一样，细心地挑细心地扎又细心地和，他决意捏出上好的泥品，和老伍一道上街对卖。他把婉儿送来的《斗牛》模子研究了个透，才知以前老伍给他的《斗牛》模子是赝品，勾缝粗糙，脱出的胎组合不严，因此总也捏不出像样的泥品——婉儿给他的才是真的。
　　 新民举一反三，自制了一套又一套模子，把在县城看到的洋娃娃、飞禽走兽也制了出来。他开始没白没黑地捏，没白没黑地脱胎、组合、刷洗、烘干，每做一件泥品，上完三层白粉勾完线以后，就交娘上彩、抛光、包装、置放。娘看到儿子的泥品越来越灵动鲜活，她的老眼睛就笑成一条小缝缝。
　　
　　 五
　　 这一天终归是来了。这是1983年夏天的一个中午。这年夏天凤凰镇特别热，而县城比凤凰镇还热。老伍在县城的街这边摆摊，新民在街那边摆摊，他们各摆各的，谁也不跟谁搭言。新民用一把竹扇搧着凉，心想：伍叔啊，后生第一次向凤凰镇你这个顶尖泥人正式挑战了！老伍却掏出火柴点燃一袋烟，吸一口，慢悠悠地从鼻孔喷出来，那神态十分的自信和狂傲：一个嘴上没毛的毛小伙哪配和我老伍作对？
　　 果然，老伍一锅烟没抽完，顾客就挤挤挨挨地围住了他。有人买走了童男童女虎面狮子，有人买走了“千里走单骑”“四郎探母”，有人则喜欢“三英战吕布”和“小熊请客”，老伍忙得额汗涔涔，可他在揩汗的间隙，也不忘向新民投去炫耀的一瞥。新民碰上那炫耀的目光时，气得牙齿咯咯响，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挥汗，汗就一把把挥洒而落。他狠不得跑过去抱几个顾客来围住他，看看他的心血之作并不比老伍的差。可气又有什么用？他的摊前依旧冷落，甚至连一根人毛都没有，他眼里几乎要冒火了。
　　 两三袋烟的功夫，老伍的泥品就卖光了。他用指头蘸了口水一张一张数完钱，就拄着那三尺烟锅去一家百货店买了一台落地扇和一对软沙发往回拉。他觉得以他顶尖泥人的地位，他应该把搧扇子和坐凳子的时代结束了。他想，在凤凰镇的泥人里面，他该是第一个用落地扇和坐软沙发的人了。
　　 新民以为老伍走后，没有买着泥品的顾客会转而买他的，不想还是无人问津。从他面前走过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有一个穿蝙蝠衫戴乞丐帽看上去非常时髦的姑娘向他瞟了两眼。他不禁心头一酸，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是憋着没让泪落下来。
　　 此时，婉儿出现在他的摊前，并递给他十元钱说：“新民哥，我买一件《飞鹰》一件《悟空出世》。”新民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泪终于拱出眼眶。这若干年来，他辛辛苦苦捏呀捏，有谁这样器重他的泥品而拿十元票子购买呢？没有，有的只是拿一毛两毛钱买他那每件二分三分的泥品，那还是混在老伍的泥品里出手的。那时卖得贱是由于泥品质量低劣，可现在水平已提高到可以与老伍匹敌的地步，怎么还是无人问津？落到只有婉儿一个顾客的境地？是因为他太年轻了，顾客不愿接受他的年轻和出自他年轻之手的泥品，老伍的成熟和老练已根深蒂固地刻在了顾客的印象中。
　　 新民从内心深处感激婉儿，但却把钱塞了回去，生气地问：“婉儿，你是来给我凑面子的吗？是看我可怜了吗？”婉儿说：“新民哥，你误会了，我是来赶集的，顺便去看一个文化馆的同学，没啥送，就想送两件泥品。”说完，把钱一丢，自个儿拿了一件《飞鹰》和一件《悟空出世》就走了，橐橐橐的高跟鞋在街面响了很远。可这好听的橐橐声一点都没提起他的情绪，他收了摊灰灰地往回走，一生气把泥品顺手丢进一条长草的沟里。
　　 丢完以后，新民突然转过身，向婉儿走的方向追去，他不愿把自己还不成熟的泥品当礼物送给别人。可当他快追上婉儿时，婉儿紧走几步，一下拐子进了县文化馆的大门，刚才那个穿蝙蝠衫戴乞丐帽的姑娘正在门口等她。
　　 新民怔了一会，才想起从早晨到中午还没吃一口饭，就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两碗岐山哨子面美滋滋地吃。吃完往回返时，却见婉儿和蝙蝠衫正在沟里拾他丢了的泥品……
　　
　　 六
　　 整个夏天，院子东头的赵新民一直躺在麦秸垛上看三国、西游和水浒。自上次失败于老伍以后，他就再没捏了，成天看书，看父亲留下的《郑于鹤彩塑集》、《中国泥塑发展史》等等，但他最爱看的，还是三国、西游和水浒。
　　 有一天，婉儿遛出来问新民：“新民哥，你消沉了？”
　　 新民说：“不是消沉，也许咱没那天份。”
　　 婉儿说：“天份是磨出来的，我爹一辈子都在磨。”
　　 新民说：“磨有什么用？再磨顾客还是认你爹的，不认我的。我的泥品卖不上钱，就没钱买柴米油盐，养家糊口，我打算明天进山割竹，编些空心枕去卖钱，不捏泥了！”
　　 婉儿急了：“新民哥，你不能丢了泥塑！那天，我把你丢进沟里的泥品拿给我文化馆的同学茗茗看，她又惊又喜，她爸也又惊又喜——她爸是文化馆馆长，姓刘。”
　　 新民表情非常沉重地说：“馆长又能咋样？你爹在这片地方捏了几十年，根基太深了，都认他的账，我捏得再好，没有名气，谁认？”
　　 婉儿说：“只要你东西真，总会有人认的，我爹老了，他的名气和泥品也老了，你要自信。”
　　 可是，第二天，新民还是进山割竹了，一趟一趟地割回来，编了空心枕又一趟一趟去县城卖，卖了钱除了补贴家用，就添些《人体裸画艺术》之类的书。其实他还是忘不了泥塑。他心里装着泥塑，骨子里渗着泥塑的血。
　　 有一天，新民在去县城的路上碰上凤凰建筑队队长提了烟酒急急地走，便问：“张队长，啥事恁急？”
　　 张队长说：“提亲！”
　　 新民玩笑似地问一句：“谁家丫头恁有福，找到你这个大款？”
　　 张队长说：“伍叔的婉儿呀！”
　　 新民心里一惊，问：“你不是有个老婆叫陈玉的吗？”
　　 张队长说：“离了。还提她干啥，已经离了。”
　　 陈玉是个小老板，在东沟开了个东塘泥品店，有文化，有才能，也是凤凰镇小有名气的泥品商。新民说：“我和伍叔的泥品经常让你老婆代销，她是一个很能干很不错的女人，你离了不觉得可惜？”
　　 张队长说：“可是她老了，再能干也老了……而且，她好象对副队长王仁还有点意思，别人看不出，我却早看出来了。”
　　 新民说：“那是因为你先对别人有意思了。”
　　 张队长说：“你说的是周小红啊！”
　　 新民说：“对！你有了漂亮的周小红还跟婉儿提什么亲？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张队长说：“不怕，周小红毕竟是个情人，没领证。我现在不想跟她领证了，我想跟婉儿领，因为周小红没有婉儿漂亮。”
　　 新民突然憋得喘不过气来，挑着一担空心枕转身就跟着张队长的屁股回了凤凰镇。
　　 进了院子，见西头的老槐下除了老伍、张队长，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眼镜反光，新民盯了一眼就被刺得眼睛眯了起来。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问他：“你就是赵新民？”新民没吭声。婉儿提一壶水出来说：“刘馆长，正是他。”见婉儿叫刘馆长，新民就赶紧撂下担子说：“你是刘馆长？婉儿经常说起你呢！”刘馆长说：“婉儿也经常说起你，还拿来了你的泥品。你的泥品我看到了，看到了我就来了，以前只知道有个老伍，不知道还有个小赵。”刘馆长拿出两件《飞鹰》说：“这两件《飞鹰》一件是老伍的，一件是你小赵的，老伍虽功底很深，但缺乏个性，你小赵的不仅形似也神似，尤其突出了飞的个性，很到位，可以说技高一筹。走，看看你的其它泥品——我今天就是专门来看你赵新民的泥品的。”
　　 刘馆长就到了新民家。他看到新民的泥品多以鸟兽、戏剧人物、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乡俗生活为题材，有立体圆雕、浮雕等形式，不仅造型简练大方，神态生动富有情趣，而且彩绘浓艳、透明，别具一格，有极强的装饰感。刘馆长赞不绝口。最后，刘馆长说：“最近全国有一个泥塑展览在南京举行，你准备一下，跟我们出去开开眼界。展览看完后，你就留在南京艺术学院，短期学习一年——这也是我赶来的另一个目的！你就是我们县文化馆新挖掘的泥塑人才了，你要好好学。”说毕，刘馆长又细细交待了一番就走了……
　　
　　 新民去南京的那天，有意瞥了一眼院子西头的老槐，发现老槐上的叶子有点蔫，而老槐下的老伍也有点蔫。婉儿把新民送出村口，塞给他两双鞋垫说：“新民哥，鞋垫勤着换，脚就不臭了。”
　　
　　 七
　　 新民走后，张队长就加紧了对婉儿的攻势。张队长最有效的攻势就是拎着东西隔三岔五地去老伍家。一次，张队长掏出一沓人民币给老伍说：“伍叔，上回提亲给了你三千，这次再给你七千，凑一个整数，一万”。这当口，一只肥硕的老鼠从柜子后面钻出来，傍墙根慢悠悠地走了。
　　 老伍脸色立刻白了。老伍说：“我不想把婉儿嫁给你了。”
　　 张队长一怔：“为什么？”
　　 老伍眼珠翻了翻，冲着顶棚说：“刚才你给我钱的时候，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又傍墙跟走了，这是凶兆。”
　　 张队长说：“我也看见它大摇大摆的走了，那又怎么样？明日我去弄一包邱满囤的鼠药来，药死它们，要公的死公的，要母的死母的。”
　　 老伍摇摇头说：“你以为药死了老鼠就能逢凶化吉？”
　　 张队长说：“是凶是吉我都不管，吉我要娶婉儿，凶我也要娶婉儿。婉儿，我娶定了。”
　　 老伍还是冲着顶棚，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既然话到这份儿上，那你再给我一万元，我去请一位阴阳师来整治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