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六丫(短篇小说) ——金喇叭花开进城里
牛黄婆婆平时不逗小孩子玩,对牛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一有空就过来带她,让她看自己绣花、裁剪衣服,看一阵,教一阵。村里人只知道牛黄婆婆会接生,却不知道她针线活比接生还顺溜。马菊香见牛鸦跟着牛黄婆婆能学到很多东西,自然喜欢,还常常支使她到牛黄婆婆家玩玩。
马菊香又怀过两次,都流产了,请了一个老中医看,说是母体不适合再生孩子。那年坐月子期间,坏了身体。这都是报应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现在才懂啊!牛老柱悔恨不已,经常在自留地里唉声叹气。
都说孩子愁生不愁长,牛鸦长得快,转眼到了上学年龄。念书后有了自己的看法,嫌牛鸦的“鸦”字不好,改名为“牛丫”。然而人们既不叫她牛丫,也不叫她牛鸦,都叫她六丫。意思是有六个指头的丫头。
读书的六丫开窍了,懂事了,放学回来会给马菊香讲故事。马菊香问:“雷锋是哪个?这么爱做个好事。你遇着他要喊人,说叔叔好!”六丫哈哈大笑,说:“书上的,雷锋已经牺牲了。”说完,六丫提上扫把就往门外走去,声音远远传来,“我今天要去做好事,把教师扫干净。”
六丫读到五年级,没有再读。马菊香病恹恹的,天气一变化,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重活做不成,轻活做不好。最要命的是牛老柱干活时不小心被树干砸伤腿,没钱医治,留下病根,成了瘸子。六丫的两个姐姐已出嫁走了。
六丫长得比两个姐姐好看,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的,会说话似的,胸脯挺挺的,双腿长长的。六丫灵性,能干,剪裁编织,穿针引线,什么都会。会织毛衣,会做衣裳裤,会做鞋子,会绣图,花鸟虫兽、人物图像都能绣。绣在衣裳上,绣在鞋子上。她最爱绣金喇叭花,绣得跟真的没有两样。人们觉得六丫的六指头也好看了起来,那些才结婚的新媳妇们,都会来找六丫,学习做针线活,请教她如何做背篼,如何在背篼上绣花,绣一个胖娃娃。
六丫忙了起来。处得近,就亲。新媳妇们干脆叫她“六丫妹”,又简化为“六妹”。她们处成了好姐妹。“六妹,在不在?”找她的人都这样叫她。
六丫成了六妹,一喊就是几年,六妹长成大姑娘了。人们活络了起来,像一个死水潭子流进了水转动了起来。媳妇们来来往往一传,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松山箐出了金凤凰。外村的小伙子想娶她做媳妇,媒人还把俊朗的小伙子带来给六妹的爹妈看。每次都遭到六妹的强烈反对,说妈的身体不好,离不开她,她还不愿意嫁人。
空气里透着粑粑的香味,又要到中秋了,六妹一大早起来,烙了好多麦面粑粑,装进盆里,放好。她拿起一把镰刀,挎上提篮,来到地里。她种的毛豆颗粒饱满,长得绿油油的。毛豆也叫黄豆,煮熟很好吃的,是中秋的美食。再说,今天还是她的生日呢,妈昨晚就说过,多做几样菜,再穷也要过生日。她弯下腰,挥起镰刀。
“六妹,你家来客人了,还不回去招待。”是王二婶,一个村里话最多音最大外号叫“喇叭王”的女人。王二婶笑汪汪地说。
六妹好奇怪,来个客人有什么好笑的。她站起身,说:“谢谢二婶,这就回去。”
还在老远,牛黄婆婆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婆婆好。”六妹进门来,发现一个小伙子坐在家里。牛老柱马菊香夫妇在灶房忙着。
小伙子很腼腆,除了喊喊人,几乎没说什么话。牛黄婆婆说:“你看我老糊涂了,也跟着喊起六妹了。”牛黄婆婆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小伙子不错,本分老实。家里殷实,弟兄多,劳动力强。”牛黄婆婆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小伙子跟着起来,红着脸看了一眼六妹,嘴巴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跟着牛黄婆婆走了。
牛老柱、马菊香看上这个小伙子,答应了人家,定在腊月间选一个日子订婚。
六妹很生气,盯着牛老柱、马菊香问:“我是要你们辛苦养着?要赶我走!”
牛老柱说:“娃娃,为你好,找一门好亲事,你以后好过日子。”
马菊香说:“儿啊,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娘家,不嫁吧?我们是为你好,还是牛黄婆婆寻得的好人家,领来给我们看的。”
“我不嫁,相不相信,你们不去退了这门亲事,我就撞树死了喂乌鸦!”六妹说着,起身到提篮边,拿出镰刀,伸出手指,在刀口划。
牛老柱、马菊香一下子慌了神!六妹手指鲜血大滴大滴往下掉,两口子才反应过来。牛老柱夺过镰刀,马菊香舀来清水,给六妹洗伤口。
马菊香哭了,说:“儿呢,妈不经吓。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让妈看见血。”
牛老柱、马菊香被吓住了,慌忙答应女儿,滚着跌着来到牛黄婆婆家,说清原由。
“太拗了,都是你们养的。”牛黄婆婆也觉得事态严重,她了解六妹,犟脾气,说话做事说一不二,这门亲事无门,只好说,“那小伙子还未走远,我抄近路赶去告诉人家,算了。”说完,丢下牛老柱马菊香,“噔噔噔”跑远了。
五
六妹以死相逼,牛老柱马菊香再不敢轻易答应,即使有看中的,也要来先问六妹。后来,连牛黄婆婆以及那些媒婆都会先来找六妹,问她愿不愿意见张家或李家的小伙子。
六妹自有六妹的主意。哪个少女不怀春。六妹不是不想嫁人,爹越来越老,妈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两个姐姐早为人妻、为人妈,顾不上他们了。自己下面没有弟妹,她嫁人,爹妈怎么办?现在他们还可以自理,可再过几年,老了怎么办?谁来赡养他们?谁在身边照顾他们?当年爹不要自己,还不满月就把自己丢到后山,是月子中的妈把自己找回的,不然自己早就成了乌鸦口中食,早成了乌鸦拉的屎,早就魂飞魄散了了。爹就是想要一个儿子才这么做的,倒不是因为自己多长了一个指头,她并不记恨爹。但不能让爹当年的担心变成现实。她不能嫁人,她要留下来伺候爹妈,她要当儿子,要让爹知道养女儿一样可以养老,一样可以照料家中,要让爹明白他当年的做法是错的。难道女儿就不能当儿子了吗?自己读的书虽不多,但上学时老师讲过古时有一个花木兰从军的故事,女儿一样有用。自己嫁不嫁人自己做主,才不愿意管别人如何说呢。
六妹要争这口气,她已把自己当成了牛老柱马菊香的儿子。
六妹不愿意嫁出去,牛老柱马菊香夫妇和牛黄婆婆急了。
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叫刘山岗的不急。六妹不嫁,正中他意。
刘山岗喜欢六妹。牛老柱马菊香夫妇和牛黄婆婆他们想不到,六妹更想不到。
松山箐村南头有一家人,姓刘,有七个儿子。六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分家了,唯有最小的儿子刘山岗还没有成家。刘山岗是退伍军人,长得壮实,个子不高也不矮,只是眼睛小,笑起来就看不到了。他在部队里学了文化,回来被安排在松山箐村小当民办老师,接替已经退休的那个老教师。松山箐离镇上远,翻山越岭,交通不便,上面就在这个村子建了一所小学。每一个班只有几个人,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只有一个老师。刘山岗既是老师,又是校长;既是守校人,又是敲铃工。一句话,他就是学校,学校就是他。
他退伍后,家里就张罗着为他提亲,他不干,暗示他有了中意的姑娘。家里人以为他在当兵时找的,便不再为他提亲,只是一个劲儿催他快带回来,看看是何方仙女。
刘山岗乐得这样,他最讨厌媒婆说亲,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全凭媒婆那张嘴,牛粪也说成金。他可不是野猪进菜园,什么都吃。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姑娘。这个大姑娘在他心里貌若天仙,善良能干。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招人喜欢,几乎每一个晚上都会梦见她。梦见她与他在后山松树林里牵手。有一次还拥抱了她,顿觉自己身上淌过一阵异样感觉。发誓今生今世,非她不娶,不然就打光棍。每天放学送走学生,他站在校门口呆呆望着,想着。夜晚,他常在油灯下写呀写,念啊念,像他在梦里一样,念的都是那两个字:六妹。
六妹不嫁,一定是放心不下她爹妈。如果嫁他呢,不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吗?
刘山岗和六妹一起长大,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那时谁也不注意谁。慢慢长大了,刘山岗在意上这个六指姑娘。听爹妈说过她刚出生时的悲惨遭遇,也见过她的那根六指头。六妹皮肤很白,白得不像农村姑娘,像糊上雪样的,她那双大眼睛,亮闪闪的,每次与她一对上眼,他就会脸红。那根六指头,他怎么看也不觉得丑,甚至觉得只有六妹这样美丽的姑娘才配拥有。
刘山岗知道,六妹没有喜欢上他,他感觉得出来,六妹遇着他,仅仅象征性地打个招呼而已,有时只是笑笑就走过了。他不能强夯夺时说出他的想法,会被无情拒绝的。
现在,刘山岗决定,是时候了,不能只是想,该行动了。自己是当过兵的人,哪有攻不破的堡垒?要想取得胜利,必须主动出击。
松山箐,每到春夏交替,漫山遍野都是花,就连村道小路,也长满了叫不出名的野花。六妹最喜欢一种花,金喇叭。金喇叭花期最长,整个夏天都开放,花开口朝上,一朵连一朵,一串串的,长在一根藤上。花瓣内条纹分明,红橙黄绿紫齐全,花瓣外金黄色,形状像喇叭。六妹摘来编成花圈,一朵一朵的花朝外,戴在头上,要多美有多美。她还梦见自己变成金喇叭花,有英俊的花公子向她求婚。
“六妹,你喜欢这种花呀?”六妹正在路边扯一串金喇叭花,背后传来声音。
“刘老师,是你。是呢,我喜欢这种花。”六妹见是刘山岗,他背着一筐草,又问,“你割草啊?”
“对,猪圈潮湿,割草撒上。养猪不用巧,只要圈干食饱嘛。”刘山岗说,可能是背草累了,脸红得比金喇叭花里红条纹还红,“六妹,巧了,我割草时,割得好几串金喇叭花,你喜欢就给你,不然,丢在猪圈里可惜了。”说着,放下箩筐,抓出几串金喇叭花,花茎粗,花瓣大,非常鲜。
“啊,太美了!谢谢刘老师。”六妹接过,眼睛水汪汪的。刘山岗分明看见,六妹清澈的眸子里,出现他的模样。
后来,六妹摘花时,都会遇到刘山岗,他割草时,割到好几串金喇叭花。
晚饭后,六妹来到井边,打了一桶水,洗干净蔬菜,再给桶装满水,挑起,端着盆,往家里走。远远地看见前面走来一个人。
“刘老师。”六妹开口问道。
“哇!是六妹啊,好勤快,好能干,挑水带洗菜。”正不知如何开口的刘山岗连忙说。
“免得多跑,我是偷懒,不能干的。”六妹没有想到刘老师夸她,有些不好意思。
“你很能干,我不说假话。”刘山岗让开道,站在旁边,轻轻说。
“刘老师有空到家里坐。”六妹挑着水,嘴里说着话,脚下没有停,从刘山岗身边走过。
“好的。”他痴痴望着远去的背影答道。
六妹挑水遇到刘山岗,次数越来越多。打过招呼说几句,刘山岗总站在旁边,让六妹过。然后,他呆呆望着她的背影。六妹那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挂在两边。她挑水,迈步闪动,麻花辫不断拍打着她的肩膀。辫子结着两个紫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紫蝴蝶在起舞。
他们又相遇了。
六妹笑问:“刘老师好像常在这里走呀!”
被说中心事,刘山岗有些不自然,说:“习惯,一种习惯,喜欢饭后散步。”
六妹刚过去,突然听到后面嚷道:“哎呀,刘老师,你怎么走路的呀?你踩着我的脚了。看看,我的脚疼不要紧,倒是你裤子被水溅湿了。”六妹回头一看,那不是王二婶吗?
刘山岗忙站在旁边:“哎呀,是二婶呀!对不住,我没有注意。”
王二婶说:“你傻傻地望什么呀?哦,是望六妹的后背呀,我都看见你望过好几次了。你是担心她挑不动吗?还不去帮帮她。”果然是喇叭王,声音大得全村人都听得见。
刘山岗悄声地说:“二婶,小声点。”
王二婶声音更大了,像镇里赶街子时商贩叫卖的喇叭声:“啊?小声点,你怕什么呢?哈哈哈!还脸红了呢,可是,你这样脸红,六妹知道吗?中用么?”王二婶挑起水桶哈哈哈大笑着从刘山岗身边走过。
六妹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再听,挑着水,步子快了起来,慌往家赶,桶里的水溅起老高,白花花的,亮汪汪的,像花仙子跳舞。
六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桶里溅起的水还在白花花的,亮汪汪的。她失眠了,从小长到大,第一次失眠。她早就奇怪,每次摘花时,刘山岗就来到跟前,每次他都正好割着几串金喇叭花;每次挑水时就遇上刘山岗。按说散步最好的路线是往南走,那儿是他家,再往前走,是出村的唯一通道。路的两旁栽满水稻,秧苗绿油油的,路好走,景色也不错。从学校往北到井边这条路,狭窄,泥滑路烂,再往前走就是山上了,到处是大松树,便没有路了。他偏偏往这边走,啥原因?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他是故意的,故意接近她。王二婶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六妹脸阵阵发热,一定是红了。好在是夜里,又是在自己的床上,不然让人看到,还不羞死人!他喜欢我?他是老师噶,天,我这是咋啦?一个女孩儿家,躲在自己的床上想一个男人了,还说“他”,怎么会说“他”呢?应该说刘老师啊!我是不是……
这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获得幸福,是应该的,也是大家的心之所愿。
山哥,好文笔!你又再次把我感动哭了,呜呜……
谢谢舞儿的点评,有你的支持与鼓励,我很开心。
云南普洱茶一杯,云南山茶花一朵,献给你。
大叔的点评,很喜欢,这篇小说的构思,正是如此,所要表达的主题,正是如此。
鸟活一口食,人争一口气。六丫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靠自己,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终于走出自己的一片蓝天……
第一代人牛老柱,马菊香,没文化,为摆脱贫穷奋力挣扎,这是共性。牛老柱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愚昧残忍;马菊香爱丈夫爱儿女,谁要是侵害了女儿,可以以命相拼,这是他们的个性。
第二代人:六丫、刘有德他们都有文化,都善良正直,上敬下爱,夫妻恩爱一心思勤劳致富。六丫美貌聪明,贤惠能干,擅长刺绣,花卉禽鸟绣得栩栩如生,刘有德小学教师,校长,教师打铃工一肩挑,工作出色爱生如子,当洪水冲击泥墙坍塌,以自己的身躯护住学生,自己英勇献身,以自己的生命写下一位教师的壮烈凯哥,感动中国。
第三代人刘腊一,刘腊梅,大学毕业,都在大城市工作,与当代青年一起在建设祖国的洪流中,劈破斩浪拼力写春秋。
由此可见,作者对人物的把握是作了通盘的考虑,并作了精心的安排。很成功,个个活灵活现。
让我敬佩,更是感动,我更愿意看成是一种鼓励。今后,写文字更要仔细用心,方能对得住这么多认真的关心支持我的人!
谢谢大叔!你是一个亲切的长者和一个慈祥的师者!
祝你身体健康,心情快乐愉悦!
六丫这个人,尽管长有六指,可她却是完美的化身。很喜欢这样的文章,充满了正能量,同时也是对重男轻女现象的一种抨击。山哥总是文思如涌,祝福你!
付出的努力,有了回报,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