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桂芹顺手拾起她常用的那扫把，朝冯小梅使劲打去，嘴里说道：“叫你偷吃，你这个扫把星！”看到扫帚打到哪儿，小梅就用手护到哪儿，并未躲闪：“妈，我不敢了，你别打了，我下回不敢吃弟弟的东西了！”打过之后，庄桂芹还不解恨，双手扯着小梅，将她推到门外面雪地里。“跪下，反省！”说完在小梅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方才转身回去，“砰”一声响，门关了。
　　 此时正值冬季，大雪纷飞的季节。从入冬到今天，西平市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人们早已失去初次下大雪时的激情，都缩在家里烤火呢。大雪中的城市，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天渐渐地灰暗了，片片鹅毛大雪不断飘落下来。很快，小梅身上落满了雪花，她全身冷得抖个不停，憋屈的两行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滚着。她心里盼着爸爸赶紧下班回家，她就能结束跪雪地的惩罚，她就可以回家烤火炉子取暖。
　　 今天放学回来后，小梅给弟弟冯小东洗鞋子。刚才弟弟在雪地里玩，鞋子弄湿了，沾满了泥巴。妈妈找了一双干燥的鞋子给弟弟换上，把这双脏了的鞋子用脚推向小梅：“去洗了！”小梅提了鞋子，放到盆里，去外面自来水管处接水，开始洗了起来。冬天的自来水好冰冷啊，在水里的手冰得钻心地疼。小梅洗好后，回到家里看到木制沙发上的弟弟正在吃酸梨，馋得她口水直咽。吃着吃着弟弟不愿吃了，顺手丢在地上。小梅赶紧跑过去捡了起来，吹了吹，似乎要把粘在上面的泥灰吹了。她递给弟弟，小东看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要，已经脏了，丢了吧！”说完转身去玩会唱歌的布娃娃。小梅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酸梨，正要丢进垃圾篓，想了想，觉得可惜，没有丢。她走进自己与弟弟睡觉的那一间房内，关上门，吃起那个酸梨来。谁料到妈妈进来看见，一把将酸梨打掉在地上，不容分说，就从地上抓起扫把来……
　　 “小梅，你怎么跪在地上？”原来爸爸冯田峰来了，小梅闻见爸爸身上的汽油味。
　　 “这是咋个一回事呀？ 冰天雪地的，冷得要命。你叫小梅跪在外面，未免太过分了吧？”爸爸瞪了庄桂芹一眼，边说边把小梅放到沙发上，扯过一块大毛巾给她披上。
　　 “她抢小东的酸梨吃。说好了那几个酸梨给弟弟吃，她倒好，抢了躲在房间里吃，不教育会成器吗？”庄桂芹一声吼了起来。
　　 “我没有抢，是弟弟掉在地上的，我捡起来递给他，他不要，叫我丢了，我想，丢了可惜，才吃的。”小梅委屈得哭了起来。
　　 看到爸爸妈妈望着自己，顽皮十足的小东愣了一下，突然高声说：“是她抢的。”
　　
　　 二
　　 睡在床上的小梅，冷得缩成一团。她起来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拿出来，加盖在自己的被子上。看到睡得正香的弟弟，盖着两床被子，好令她羡慕。小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亲妈妈。每天晚上睡觉时，妈妈都要进来给自己拉拉被子。冬天冷了，妈妈早就给自己换上了厚被子。有时妈妈还睡在自己身边，把被窝捂暖和了才离开。想着想着，小梅泪水又涌了上来，轻轻地叫出声来：“妈妈！”急忙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冯小梅今年九岁，在上小学二年级。妈妈在她四岁那年不知生了啥病，爸爸连老家的老房子都卖了，给妈妈治病，还是没有把妈妈的生命挽回，妈妈丢下自己和爸爸走了，留下一屁股的债。死前，肌瘦如柴的妈妈拉着爸爸的手，指着小梅，话都没有说完就断气了。小梅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听爸爸说，爸爸妈妈都是家里最小的，所以自己出生时老人们已经过世。
　　 自从妈妈死了后，小梅就从白雪公主变成了灰姑娘。因为爸爸管不了她，他起早贪黑出去上班、加班挣钱，还妈妈治病欠的账。一年后，爸爸终于还清了欠款。随后爸爸结婚了，带着小梅找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庄桂芹，这个女人没有自己的孩子。还不到一年他们就有了，就是弟弟冯小东。在没有生弟弟之前，后妈对小梅还是好的，自从弟弟来到这个家，后妈对小梅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小梅成了家里的小杂工。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帮后妈洗尿片，端水，洗衣服，洗菜，背弟弟。
　　 直到小梅七岁多上学了，才逃脱了繁重的家务活。但放学回来还是得做的。爸爸呢，白天都出去上班了，他在汽修厂工作，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回家。很多时候小梅很想把自己所受的委屈与爸爸说一说 ，但说一次，他与后妈就吵一次，后来小梅干脆就不说了，她不愿意看到累着回来的爸爸与后妈吵架，让爸爸难过。有一次小梅抬蜂蜜瓶子，不小心打碎了，被后妈打得皮开肉绽，还不放过，还在打，恰好爸爸回来看见，生气地一把抢过鸡毛掸，折作两截，与后妈大吵一顿。那天晚上爸爸抱着小梅，用热毛巾给小梅擦身子，上药，爸爸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小梅身上。记得爸爸在妈妈生病时都没有哭，只有在妈妈死去的那天，在医院看到爸爸落泪了。小梅把热毛巾递给爸爸，说爸爸莫哭，不疼了。一句话说得爸爸把她抱得更紧了，小梅醒来时，发现爸爸还在抱着她。妈妈在的时候，家里有啥好吃的都是她的，现在有啥好吃的，就是弟弟的。小梅从来不得吃，就吃弟弟剩下的。小梅从来不与爸爸说这些，怕爸爸与后妈又吵架。小梅已经发现，爸爸爱她也爱弟弟，后妈只爱弟弟，讨厌她。自从她发现这个秘密后，她就沉默许多，在后妈面前不多说，不多笑，只管做事。中午饭爸爸是不在家吃的，小梅就等后妈与弟弟吃完，她才去吃。晚饭爸爸回来时，她就坐在爸爸身边吃，但从不主动夹菜，都是爸爸捻菜给她吃。
　　 小梅记得，后妈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也没有给自己洗过衣服。自己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还帮着洗弟弟的。小梅最盼过年了，因为过年那三天爸爸都在家，领着一家人玩，小梅很开心，还有就是有新衣服穿，那是爸爸买的。一年到头就穿这一次新衣服，这衣服要穿到第二年，才可能换新的。后妈常常给弟弟洗澡，从来没有给小梅洗过澡，都是小梅自己抬一盆水给自己洗。
　　 小梅最喜欢邻居姚婆婆，姚婆婆经常给小梅梳头，梳好后给她扎起两根麻花辫。小梅特别喜欢这麻花辫。姚婆婆似乎懂的东西很多，常常给小梅讲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呀，灰姑娘的故事呀，嫦娥奔月，八仙过海等等。上一个月，是小梅最难过的一个月，因为姚婆婆年纪大了，生病了，不知是啥病，手脚抖得厉害，就被她的儿女们接走了，听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姚婆婆住的那间房子已经租给另外的人住了，小梅感到无比的失落。
　　 小梅在自己的被子上加了几件衣服后，渐渐地暖和得多了。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进入了梦乡，梦见妈妈来了，抚摸着她的头发，妈妈穿着有梅花图案的衣服。她记得妈妈说过，她就是梅花绽放的时候生的，所以叫冯小梅。妈妈笑着，给她好多好吃的，告诉她，长大了就好了，就没人欺负了。说着说着，妈妈突然不见了，她急得大叫：“妈妈！妈妈！”
　　 “小梅！又做恶梦啦？”小梅被爸爸摇醒了，爸爸说：“宝贝女儿，该上学了。”
　　
　　 三
　　 看到小梅被庄桂芹另眼看待，但毕竟有她爸爸在，所以隔壁邻居虽然知道小梅的后妈待她不好，时常殴打，也不方便多管，只是私下议论：“真是六月的日头，后妈的心肠——同样毒！”
　　 小梅真正的厄运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她刚读初中不久，一天放学回家得知，她最亲爱的爸爸在维修一辆车子时，被吊在上方的一根钢梁意外跌落砸中头部，经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这个家庭一下子崩塌了，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女儿失去了爸爸。冯小梅抱着爸爸僵硬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让周围的人不禁潸然泪下。谁也无法理解小梅的内心，她认为她的天空一片黑暗，爸爸走了，她唯一的保护人、爱她的人没有了，她以后的日子不知道会怎样，她感到害怕。爸爸离去的那几天晚上，她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睡的，弟弟被后妈领去与她睡了。孤独的小梅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不通上天为什么会对她那样地不公，先是让病魔夺走爱她的妈妈，让她从白雪公主变成灰姑娘。接着又无情地让爸爸死于意外事故，让她从灰姑娘变成一个弃儿。后妈几天都没有与小梅说一句话，看来后妈是不要她了。夜里自己也难受啊，为什么只领走弟弟，把自己独自留下。小梅并不害怕，但感到异常孤独。
　　 爸爸的后事处理完后，小梅与弟弟开始上学了。听周围的人议论，修理厂补偿了一笔钱，但是具体是多少，小梅不知道，也不敢问。后妈这几日天天朝她发火，骂她是扫把星。小梅知道，扫把星就是给人带来霉运的人。可能自己真的是扫把星，不然妈妈爸爸为什么会死呢？后妈与弟弟小东一定不是扫把星。因为妈妈死的时候他们不在，但是自己在啊，自己一定就是扫把星了，她突然恨自己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梅越来越过不下去了。后妈说爸爸死了，家里没有挣钱的人了，早上就不吃早餐了。
　　 弟弟读小学，小梅上的是初中，不在一处。小梅一直是独自去上学的，弟弟是后妈送。每天都是小梅走得早，弟弟走得晚，小学不上早自习。
　　 这天早上小梅要考试，走到半路忘记带圆规三角板了。赶紧小跑回家去拿，推开门后发现，后妈与弟弟正在吃东西。小梅一看，是鸡蛋煮面条，这是小梅最喜欢吃的。爸爸没有死的时候，每当自己过生日，爸爸煮给她吃过，非常好吃，所以小梅做梦都盼着生日快点到来，自己就得吃爸爸煮的鸡蛋煮面条了。难道今天是弟弟的生日？不对啊，今天不是啊，上一个月弟弟才过的生日，后妈还给他买了一个蛋糕呢。
　　 后妈见小梅进来，似乎有些尴尬，说：“你弟弟今天生病了！”冯小东好像不领妈妈的情，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不想起床。”
　　 小梅并未答话，去自己睡觉那一间的小木桌上，找到圆规三角板，转身就往外跑去。跑出家门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眼里“哗啦哗啦”地流了出来。原来后妈一直在骗自己，家里还是吃早餐的，还是一日吃三餐的，就如爸爸生前一样。家里只有自己一人，是一日两餐！小梅中午放学晚，比弟弟晚一个小时，回到家时后妈与弟弟已经吃了。桌子上只剩下一碗饭和一碗白菜汤。饿得心慌的小梅抬起来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一个精光。
　　 同学们都说小梅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太瘦了，几乎是皮包骨头。班主任老师家访过一次，赞扬小梅学习用功，听话，勤快，热爱劳动，就是身体太单薄了，在学校昏过两次，校医检查说饿的，所以需要加强营养。
　　 一天上体育课，练习跳高，突然一个女同学指着小梅的腿子。小梅一看，鲜红的血迹正往下淌，吓得她大叫。幸好这个体育老师是女的，一看一问便知是啥了。就带她到更衣室，从自己提包里拿出卫生纸，折叠成长条形，递给小梅，教她如何做，并详细说了注意事项。老师还告诉她不用害怕，女孩子都会这样，这叫月经。老师一边交待一边递纸给小梅，叫她擦干净腿上的血迹。老师说：“以后每次到这样的时候，上体育课要请假，在家注意休息，不能做重体力活不能使用冷水，记住，啊？”小梅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老师！”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天还是很冷。小梅走在学院街的路上，发觉路边的迎春花已经开了，金黄金黄的，这里一朵那里一朵。还有花台里的梅花，有红的，有白的，有黄的，正在娇艳绽放。自己就是梅花开放的时候生的，看到梅花，这才想起生日已经过去几天了，自从爸爸死了以后，自己一个生日都没有过过。不过就不过吧，自己又不会掉一块肉。看着这些漂亮的梅花，她的心又开朗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梅花，也正在开放。她从书本上学过，女孩有了月经，就是在逐渐长成熟了。她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个工作，报答死去的爸爸妈妈，让他们在那边也放心。
　　 才进家门，只听得后妈就嚷了起来：“你在路上病逛啊！比平时晚回这么久。快去把盆里的苦菜洗净，放到锅里去煮。”
　　 小梅一听，就放下书包，赶紧抬起那盆苦菜，就往水管处走去。突然想起什么，折回来说：“妈，我来那个了，老师说不能着冷水。”
　　 “放屁！老子哪天不着冷水，就你会来月经，老子不会来，老子来的比你喝的水还多。你说的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才这样的。我们穷人家，能比吗？快去洗。”后妈头也不回地吼道。小梅眼里噙着泪花，端着那盆苦菜朝水管走去。
　　 自从来过那个后，由于惧怕后妈，身上没有分文的小梅，没钱买卫生纸，平时把后妈丢入家里垃圾桶的染着血迹的卫生纸拿出来，把没有染着血的部分用剪子裁剪下来，叠整齐，放到枕头下面。每当自己那个来的时候，就拿来用。
　　 一天晚上，饭后，后妈对小梅说：“你是姐姐，读到初中已经可以了。我没有钱抚养你们两人读书，只能抚养你的弟弟，他还没有读到初中。你回来帮我做家务事，我好去外面打工，一家三人吃喝拉撒要靠我这身骨头。”小梅不舍，但她不敢说。从此，小梅与她心爱的学校告别了。
　　
　　 四
　　 进入新世纪的第一年，院子里和学院街道上，人人都在欢庆，惟有小梅发觉自己如坠入深不见底的苦海中，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直到晚上弟弟睡了，她才能入睡。2000年春天，后妈与一个男人结婚了，她带着弟弟去了。她说那男人只有一个孩子，她只能带一个孩子过去，否则免谈，所以小梅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