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就走进了一个黑色的窟窿里，寒气像成百上千的蜜蜂嗅到了花粉的味道，结成了一条由刺编织的毛巾，紧紧地缠住了我的脖颈。坐上摩托车，随着车灯在黑夜开辟出的隧道里飞奔，我的耳朵，我的脸，我的脖颈和手掌，我的腰，甚至绒裤包裹着的膝盖和臀部，都陷入了刀割的疼痛中。好在我知道这不是刀在割，好在我知道忍一忍很快就能过去，我对这寒冷并没有畏惧。
　　 如果不是要到县城参加教材培训会，如果不是要在这培训会上上一堂公开课，我是不用在这寒冬的早晨，坐着兄弟的摩托车来与这寒气搏斗的。
　　 夜幕在灯光中飞速退却，寒气在旋转的车轮里变得越来越锋利。我的脸木了，我的耳朵成冰了，我的膝盖和臀部疼得钻心了。到车站只有十几里路，我却觉得这夜色很漫长，很恐怖，这路很遥远，很憋闷，就像在追着要我的命。
　　 终于钻进了客车，坐在沙发似的椅子上，我用手捂住脸，冰冷；我用手摸耳朵，还是冰冷；我一摸头发，全湿了；今天早晨肯定是白头霜，可是窗外还是黑色，那霜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霜还在夜色里加速发酵——化霜的时候是最冷的。几天霜打下来，黄葛树等树的宽大绿叶就全部蔫了，跟着寒风飘落了。我的脸和耳朵，一定会在这霜风里变成冻疮，然后是疮疤。可有啥法呢？
　　 不过，钻进这客车，就躲过了那寒气的追杀，我感觉暖和了起来。车站的灯亮着，车上的灯亮着，车上已经有五个人了。售票员座位后面的单人椅上坐着一个人，埋着头弄手机，看那短发，看那蓝色的羽绒服，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左边的双人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白花蓝底的厚厚的棉袄，有五十来岁。
　　 我坐到了最后一排，我要到终点下车，坐这里可以避免上车下车让人的麻烦。我的左边靠窗位置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两根拐杖斜倚在这个男人的左边，他选择最后一排，看来也是为了避免麻烦。
　　 车缓缓走出车站，走进了那黑色笼罩的草油公路。车慢慢地走着，这乡镇到县城的客车，就像城里的路车，一路走一路上人一路下人，不像那长途客车，一出车站就飞跑起来。
　　 车停了，有人上了车；车开始小跑起来，跑一会，又停了，又有人上车；刚才还空空的座位全坐满了人。车终于跑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在夜色中坐车的感觉了，我好奇地看着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我抬头看着车的前方，这车也像我坐的摩托车一样，用灯光开路，勇敢地朝前方冲挤着。在灯光里，夜色就像舰艇前方的波浪纷纷退去。我回头看身后的窗玻璃，玻璃外是一片漆黑。车子的四壁，把夜色和寒气挡在了外面，把温暖留给了车里的人。师傅并没有开空调，这种短途客车是没有空调的。但是，车里一点不冷，真的。我用手摸摸脸，摸摸耳朵，都有了暖暖的感觉，摩托车带给我的脸和耳朵的冰冷已经没有了，坐班车就比坐摩托舒服。
　　 在我自我陶醉时，车突然停了，车门开了，上来两个老人，是一对老夫妻，走在前面的婆婆回身往车上拉着她的老头。
　　 “老人家，你这里坐。”售票员把她的座位让了出来。
　　 “你坐吧。”老婆婆说。
　　 “你坐吧。”老头说。
　　 “你坐吧，你身子骨不舒服，等一下到了医院好好查查。”老婆婆说，“不是为了你查病，谁这么早来受这个罪。快坐吧。”
　　 老头坐下了。
　　 “哪一个年轻人让一个座位？”售票员说。车厢里没有人起来。
　　 老婆婆身边的小伙子没有抬头，好像他身边根本就没有一个老人在晃动，他仍然入神地玩着他的手机。
　　 车又跑了起来，老婆婆站在走廊上，双手按着老头的椅背，在椅背上左一下又一下地晃着，她的脚也不断地“跳跃”着。
　　 “老人家，你手上用点力，别摔着了。”抓住扶手铁杆的售票员对老婆婆说。
　　 “师傅，停一下车。”车停住了。
　　 “老婆婆，你来我这里坐吧。”我站了起来，我挤到了走廊上。
　　 老婆婆抬着头看到了我，她慢慢地挤到了我刚才坐的位置上。
　　 “谢谢你，小伙子！”老婆婆说。
　　 我笑了笑，小声地说了句“不用谢”。我不知道老婆婆有没有看到我的笑，也不知道老婆婆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车又开动了。
　　 我举着双手抓着头上方的铁钢管，这钢管很冷，冷气通过掌心传到了我全身。幸好在车上，过了一会，抓住的钢管在我的手里就变得热乎乎了。我随着车的左弯右拐晃动着身子。我是小伙子？我已经四十七岁了，按国际惯例，我是中年人了。好在经常站车，我的身子能随着车的摆动节奏晃动，就像跳舞，并没有老婆婆那晃动的危险和可怕。
　　 车跑着，车里很静。窗外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亮光，我把头放在双臂之间，努力看着窗外的世界。
　　 我的身子被猛地“拉”了一下，哦，车又停下了，车门又开了。
　　 一个老人在车门口磨蹭了好一会也没法上车，售票员伸出双手提着老人，老人得了这个力终于上了车。站在车门口，老人不停地喘着气。
　　 “请哪一位年轻人让一个座位好吗？”车箱里还是没有人动，每一个人都埋着头，好像没有看见，也好像突然间耳朵都没有了听觉。
　　 “老人家，你扶住了！”这个老人又趴在了手机小伙子身边的椅背上，小伙子双手端着手机，没有抬头，老人的衣服扫着他的脸，他也没有反应。
　　 车无奈地跑起来，突然车子一抖，老人的身子向椅子下滑去。
　　 “停车！”售票员大声喊道，赶紧伸手拉住了老人。
　　 “对不起！人老了，不中用了，这么一点抖都撑不住了。”老人重新站稳了身子，抱歉地说。
　　 “唉，车上的哪一位弟兄哥们，你们行行好，让个位好吗？”司机回身趴在椅背上对着车里说。没有人看老人，也没有人看司机。
　　 我转动着身子看车厢里，有闭着眼靠在椅子上睡觉的，有把头埋到前排椅背后的，有偏头看车窗外的……
　　 是呀，凭什么让位？都是给了钱的。不是不允许超载吗？客车超载了，就得客车负责，怎么把责任让给乘客呢？
　　 “老人家，要不你下车，等下一趟车，或许那车有座位……”售票员看着老人家，劝说着。
　　 “车到这里，哪一趟车有座位？唉，将就着走吧。我得到医院去复查，要排队，说不定又要照片，时间晚了，就……”
　　 “你怎么一个人？你的儿女呢？”
　　 “我要是有儿女就好了，唉，孤人一个。走吧，师傅。”
　　 睡觉的还是睡觉，看窗外的还是看窗外，好像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都装上了隔音玻璃。
　　 “唉！”司机叹息一声，摇摇头，“大爷，你把稳点。我开慢点就是了。”
　　 “等一下，师傅！”我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终于有人让座了。我回头看去，是身边放着拐杖的那个男人。他看着我，并没有起身。
　　 “那玩手机的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让一下座位都不行吗？你站一段路就会掉耳朵鼻子吗？”拐杖男人对着手机小伙子大声说道。
　　 我转过身子看着身边的小伙子，也在灯光里看到车子上的眼睛都睁开了，所有的眼睛都偏向了说话的人和被说的人。
　　 车子里很静，没有声音。小伙子好像没有听见，双手仍然在手机上忙碌着。
　　 “该不是聋子吧？这么大的声音他会听不见？”车子上有人小声地议论起来。
　　 “你才是聋子，一大早的，你凭什么咒我儿子？”小伙子左边的棉袄女人嚷了起来。车子里静了下来。
　　 “看来不是聋子。”
　　 “不是聋子咋没听见？”
　　 “小伙子，你没听见吗？你身边的大爷根本站不稳，你起身让一下座位不行吗？你不会这么冷血吧？”拐杖男人又大声喊起来。
　　 “你吼什么？要让你让呀！你不冷血你让呀！”小伙子还是没有抬头，没有停下忙碌的手，好像刚才的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一样，可我听得很清楚，这反击的话就是他说的。
　　 “说我儿子装聋子，刚才司机和售票员说话，你们谁没有听见？你们谁让了座位？”棉袄女人抬头看见了双手吊着铁杆的我，赶紧补充了一句，“还不是只有这个小伙子让了座位吗？数落别人有本事，起身让座位你们咋没本事了？”
　　 我听着，我知道这让座位不让座位，谁都没有权力强迫谁，因为不准超载，因为大家都是给钱上车，给了钱就该有座位。可是，农村里，不少人都是在公路边赶车，没法到车站赶车，这客车不成为路车还就是不行。
　　 “等我一下。请让我一下。”拐杖男人说。
　　 他身边的人让开了。他移动着身子走出座位，移到了走廊上。
　　 “麻烦一下，请把拐杖递给我。”
　　 拐杖男人把双拐撑在了腋窝里，他的假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大爷，你坐我那位置去吧。”
　　 “你开什么玩笑？”司机看到拐杖男人支着双拐站在走廊上，惊讶地喊道，“你这样，我这车还敢跑吗？”司机说着，眼睛扫视着车里，他最后的话是说给车里所有人听的。如果老人不下车，如果车里没有人给老人让座，他的车就只有停下了。
　　 车里的人只是动着脑袋看着拐杖男子，并没有人起身。
　　 拐杖男人看了看车里的人，慢慢地说：
　　 “我真的想给老人让一下座位。能有资格让座位，能有让座位的本钱，是一种福。可是，你们看到了，我没法享受这种福，我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福了……”拐杖男人的声音哽咽起来。他的话像一根针猛然刺在了我的身上，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没有想到。是的，能让座位，说明我还年轻，说明我还体壮，说明我的身体是健康的，这才是人生最大的福气啊！
　　 手机小伙子仍然没有抬头，还是玩着他的手机。
　　 “小伙子，你坐我这里吧。”棉袄女人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搀扶拐杖男人，又对身边的老头说：“大爷，你坐那位置去吧。”
　　 手机小伙子还是没有起身，好像对她母亲的让座没有看见，对他母亲的话没有听见。车厢里没有了议论，但是，也没有人起身。
　　 棉袄女人双手扶着手机男孩的椅子，低头看着儿子手里的手机……
　　 我有点瞧不起这个手机男孩了，他的母亲就在他身边站着，趴着，他竟然心安理得地坐着，好像与这个女人不认识。枉自这个女人刚才还在为他打抱不平，还在为他吵架。我可怜起这个母亲来，她爱的儿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车跑起来了。
　　 车停了，我以为到站了。
　　 “有没有到东站的？东站的请下车，坐那个车。再过去就是检查站了，车里不能超载！”售票员喊道。
　　 原来没有到站，只是到了转车的地方。我看到这客车旁边停着另一辆客车，那客车空着，是专门到这里接其他客车超载的客人。
　　 客车里没有人起身。
　　 “东站的车要经过老车站吗？”我问道。
　　 “要。”
　　 “上了那车，那车马上就走吗？我要赶时间。”我又问道。
　　 “是的，上车就走。”
　　 我下车了。车里站着的人都下车了，我们走进了另一辆客车。手机小伙子和他母亲没有下车，拐杖小伙子也没有下车。
　　 到了老车站，一下车，我就喊了一辆出租车向县城中学跑去，今天要上课，我得先熟悉学生，得和学生交流沟通，当着全县的数学老师上课，不能上炸了。
　　 我找到了要上课的班级，教室里只有学生，没有老师。
　　 我昨天打电话给这个班的数学老师了，他也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他不是说好了先给我布置预习，不是说好了提前到班上组织学生，帮助我给学生交流沟通的吗？这老师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数学老师来了吗？”我问教室门口的学生，这个学生摇摇头。
　　 学生们停下了读书，茫然地看着我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人。
　　 “你们知道今天要上公开课吗？”我问讲台边的学生，这个学生也摇摇头。
　　 我有点懵了。我要上的是七年级上册的数学，要上的内容是平行线。看来，学生们一点准备都没有，这课怎么上？
　　 我正在着急地想着应对的策略时，突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小伙子，一个女人推着轮椅。
　　 我走到教室门口，轻声问道：“你们找谁？”
　　 “他就是我们数学老师！”学生们突然喊了起来。
　　 我看着门口的人，他们也看着我。
　　 “是你？”轮椅上的小伙子惊讶地问道。
　　 “是你们？”我也惊讶地喊了出来。
　　 轮椅上的小伙子就是客车上玩手机的小伙子，推着轮椅的女人就是小伙子的棉袄母亲。
　　 “对不起，我答应你要早点来指导学生预习的，可是，还是来晚了。”小伙子看着我，歉意地说。
　　 “你这是……”
　　 “我们老师出车祸，腿断了，已经请假一个月了。”有学生说。
　　 “现在能来了，虽然离不开轮椅，但有我妈推我。以后就住在学校里，不回家了。只等到时去医院复查就是了。”小伙子看着我说，他脸上的微笑很腼腆，很稚气，这还是一个孩子呢。
　　 “你的家……”
　　 “我们家也在农村，为了照顾我方便，做完手术就回家去了。”小伙子不像在车上，车上的小伙子只顾手机，没有话。此刻的小伙子很会说话，仿佛话也很多。“我们准备上课的事情吧。”
　　 我让开了门，棉袄女人伸出一只脚，用力踩着轮椅后面的钢条，同时双手用力一压轮椅推把，就把小伙子撬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