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同题】遗忘
听着防盗门在身后“咔”地一声轻响,锦书轻轻后退了半步,把身体靠在那片冷硬的钢铁之上,深吸了一口气,略微伸展了一下身体,一边试探着把手里的包向右侧与鞋柜连体的玄关桌上放过去。果不其然,那里又是堆满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物品。锦书苦笑了一下,把包放在地上,脱下羽绒服习惯性地向左侧的衣架挂去,衣架似乎也满得没有了空隙。她再一次把身体向着那片冷硬靠过去,呆呆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她对这种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堆积与凌乱依旧有着无法适应的迷茫。
良久,门上的冷气打透了单薄的小衫,久思无策的锦书再次叹了口气,妥协地拎着羽绒服弯下腰拉开了皮靴上长长的拉链,摸索着在鞋柜的最底层找到自己的拖鞋换上,然后拎起羽绒服和皮包,借着窗外隐约的霓虹,走向自己与房门相对的卧室。进到房子中间时,空气中隐约透出带着霉味的污浊,主卧室里传出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时不时还伴着几声响亮的鼾声,锦书皱了下眉,快步闪身进了自己的卧房。
“啪”地一声,墙上的开关随着锦书按下的手指发出清脆的声响,桔黄色的灯光也应声而亮,温暖而安全的感觉让锦书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她把自己连同皮包和衣服一同扔在了床上,香奈儿COCO残留在被子上的味道幽深而执拗,锦书觉得自己又可以自由呼吸了。
“厂长,明天我有点事情,想请个假可以吗?”听到那边肯定的答复,锦书放下电话阖起双眼,红红亮亮的光圈在眼前虚无地交错闪烁着,两杯红酒根本醉不了人,放倒的身体却让那点稀薄的酒精旋转着浮了上来,晚宴上让她略感兴奋的场面也在脑子里逐一回放。
“无论你拒绝还是接受,不可否认的是直销的时代已经来临,与其将来的某天,你被动购买,还不如你今天加入进来,主动销售,在享受优惠的同时,享受一份无意插柳的收获。”刘店长的侃侃而谈,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早就置身于直销的包围,想想自己的生活,哪个角角落落都能看到各种牌子的直销产品。她忽然对刘店长佩服起来,或者说她对自己早就置身其中的直销有了某种感觉。
“洛小姐是文化人,只看了几篇产品介绍便给我们写出了那么好的主持稿,你太优秀了,不像我们这些家庭妇女,除了逛街做饭,就会打麻将。明天的这场产品介绍大课,还要请你帮着主持一下,我们店刚成立,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你要是能系统地了解一下,以后就给我们做讲师好了。”略略发福的刘太太温婉优雅又细致入微,她这几句话即透露着明显的讨好但又尺度适中,让锦书觉得自己这个初生的小马驹竟然遇到了世上少有的伯乐。此刻躺在床上的锦书心中升起了隐隐的自豪感,更从刘太太的引导语中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美好未来。
“哐!”防盗门巨大的响声惊醒了锦书的美梦,紧接着便从门口传来一片嘈乱的声响,夹杂着卢瀚不耐的叫嚷声,“这都什么破烂,怎么又堆满了。洛锦书,洛锦书……”锦书急忙从床上坐起,把房门以最大的幅度打开,房间里的灯光直直地透过去,卢瀚在灯光的边缘之外趔趄着,扶着鞋柜的手随着身体的摇晃不停摆动,鞋柜上的物件应声而落。
锦书疾步跑到客厅,拿起冰箱顶上的插头插在插座里,临时安装的节能灯瞬间刺眼地亮了起来。自从婆婆搬来这里,那些笨重高大的家具便占据了整个客厅,搬来挪去,算计到最后,也没有办法把门口的电灯开关露出来,锦书精心挑选的门灯、壁灯、顶灯便只能进入冗长的休假。
“谁又把东西堆在门口,还让不让人走路了?”听到卢瀚的叫嚷,主卧室的门也打开了,婆婆那与胖大身体毫不匹配的尖细嗓音响了起来:“哎呀,这是怎么了?我今天下午才买的,怎么都掉地上了?”
“跟你说多少次了,该放哪放哪,再这么堆,这个房子都不够用。”一阵酒气散了过来,醉意浓重的卢瀚大声地发泄着,这个越来越狭窄的空间似乎把每个人的耐心都挤得要爆炸了一般。
锦书呆呆地看着从鞋柜上跌落在地上的两只方便袋,几颗失去水分不再鲜亮的圣女果从袋子口里滚出来,滴溜溜地打着转向四外滚去,另一只袋子则因为里面东西太多太重而四分五裂,酱油、陈醋、精盐、挂面散落一地,廉价的散装味精从小塑料袋的裂口处散了出来,晶莹闪亮。门口还有一袋五十斤的白面,黑暗中没有看到,此刻正在节能灯下敦敦实实地傲然挺立着。
“妈,橱柜里不是还有半袋面吗,您怎么又买回来了?”锦书极为头痛地问道,她实在不知道该把这袋面放在哪里,厨房里现在已经有半袋面,两袋米,还有两筒五十斤的的豆油。
“也多不了多少,有功夫就买回来,别等着涨价再买。” 婆婆面带得意之色搬了张椅子过来递给卢瀚。
锦书看着婆婆黝黑红润的脸色无语了,这个从自然灾害中走过来的婆婆对粮食的重视简直到了至高无上的境地,总是想看到碗里、锅里、柜子里都是满的才放心。
“物价还不是被人哄抢才涨上来的,中国大妈对美国黄金市场的危难都能力挽狂澜呢……”锦书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蹲下身去,捡起那几颗如失去青春的女人一般起了细密褶皱的圣女果。又哄又劝地把卢瀚推进浴室,锦书拎着圣女果打开厨房的灯,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个空盆子走出来,把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装好,捧回厨房,便开始着手整理,她永远都弄不懂,两个老人的午餐和晚餐怎么就能把厨房变成战场。
“尊敬的各位来宾、先生们、女士们……”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甜美的笑容,清晰自然的语气,却有着别样的魅力,坐在梳妆镜前的锦书对自己此刻的表现还算满意,只是不知道明天发挥如何。
“咱妈说你也刚回来,跟谁吃饭去了,以后别回来太晚了。这又是什么?”卢瀚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抢走了锦书手中的稿子。
“明天给朋友主持个小会,提前看看,别到时出丑。”卢瀚的话让锦书心中不快起来,这算什么,监视和警告?
“让我漂亮老婆抛头露面,给多少出场费啊?”卢瀚依旧是不屑一顾的表情,“把老公陪好才是正事。”说着把湿漉漉的头俯下来咬向锦书的耳朵,知己知彼的卢瀚向来喜欢以最快捷的方式进入战场。
“哎呀,你累不累呀,喝了酒就早点睡吧。”锦书巧妙地别过头站起身,卢瀚不放弃地缠过来将锦书拦腰抱起放在床上,压上去继续他的侵略。
“别,爸妈还没睡呢,给他们听到不好,快起来。”锦书压抑着渐渐急促的呼吸挣扎着。
“好吧,冷美人。”卢瀚懊恼地翻开身去打开了电视胡乱地调换着频道,“哪天有了小三,可是你自找的。”
“晚点好吗?一会爸妈就睡了。”心知不妥的锦书缓和着说道。卢瀚突然兴奋地起身拿过背包,掏出两沓钱放进床头柜,“这个月光投资了,就收回这点钱。”嘴里抱怨着,语气中却不无得意。
“你先看电视吧,我去洗澡,洗香香的回来找你,好吗?”
锦书冲过澡后回到房间,卢瀚在晚间新闻的伴奏下已经酣然入睡,今晚的战事似乎已经无法继续,锦书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失望、庆幸、还是麻木呢?熄灭床头灯的时候,习惯地拿起卢苇的照片摩挲着,把深深的吻印在那片甜甜的笑容上。半年的分别,已经让锦书慢慢适应了思念之苦,不再泪水涟涟,甚至在卢苇软磨硬泡的央求下,答应了她寒假不回来留在杭州打工。
锦书时常念叨着,卢苇不回来,这年可怎么过呢?关上灯,从背后把手搭在卢瀚渐渐发福的肚子上,偎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熟睡过去。
清晨来临的时候,那场不知是期待还是逃避的战事终于还是匆匆上阵、草草收场。卢瀚心满意足地出门后,与住房相连的车间里工人已经叮叮当当地开工了,听着饭厅里婆婆对公公大呼小叫的唠叨声,锦书开始妆点自己。淡淡地扫过蛾眉,细细地画过眼线,涂上睫毛膏和唇彩,整个人都精致起来。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锦书拿起包急匆匆地走出房门,一看号码却不是约好来接她的刘店长,而是厂长。
“洛会计,地税来电话了,怎么说一直没交税呢?你上午有时间过去看一下。”
“怎么会?现在税务与银行联网,只要卡上有钱,地税每个月自动就划款了,是不是小出纳忘记往卡上存钱了呀?”
“不知道,对方说第四季度十、十一月都没交税。你快去看看吧。”
“好吧。”放下电话一看表,马上就八点了,会议八点半入场,九点正式开始,怎么办?抬起眼睛却看到婆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到锦书望过来的目光快速闪出一个笑容说:“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这是要上哪呀?”
“上班。”锦书浑身不自在地回道。走回房间拨通了卢瀚的电话:“老公,借我两千块钱,厂里交税卡上可能没钱,划不了税,我手里现金不够。”
“在床头柜里,你自己拿吧。”拿好了钱时刘店长的车也到了门口,出门时婆婆跟在身后,“锦书,晚上早点回来,别喝酒,别让人家笑话。”锦书愕然了,这是哪跟哪啊?踏出屋门,苦笑着与几个工人打了招呼出门。
上了车跟刘店长说明情况,以最快的速度去银行做了无折汇款,打印了手续报到税务局,在会议正式开始前终于赶到了会场。
大会上,年轻的地区总代理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语重心长,听得锦书心中被一波又一波温热的浪潮不断地冲击着,踌躇满志,当场就与很多人一样,拿出身份证,加入这种神奇新产品的直销队伍。晚宴上,总代理也对锦书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一再大力邀请,并许以无限美好的未来,锦书似乎看到一条铺满鲜花的路从远方蜿蜒而来,却找不到踏上去的阶梯,莫名、隐约地兴奋着。
在这种兴奋的鼓动下,一摸进家门便甩了靴子直接奔向卧室打开电脑察看有关信息,沉浸在五彩的云端织梦,直到卢瀚又醉熏熏地喊“洛锦书”,她才恍然梦醒般地走出来。
收拾妥当后的卢瀚照例边看电视边记账,突然他向趴在电脑上的锦书问道:“你今天拿了我多少钱?”
“两千。”
“到底拿多少?”
“两千,怎么了?”锦书觉得味道不对,回过头问道,卢瀚一脸的严肃让她奇怪至极。
“我少了五千,那三千谁拿了?”
“我没拿呀。我就拿了两千,打电话告诉你了呀。”锦书茫然了。
“不是你拿是谁拿了?”卢瀚的眼睛瞪了起来。
锦书一听急了,“我说没拿就是没拿,我什么时候拿你钱不告诉你了,你的就是我的,拿了有什么不敢说的。”
“两口子这样可不好,两口子过日子哪能这样呢,可不能这样啊。”锦书回头一看,穿着背心、大短裤的婆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口。
“妈,你怎么说话呢?你看到我拿钱了吗?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锦书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抖,越来越冷。
生气归生气,还得弄清楚钱到底是谁拿的?锦书冷静了一下分析道:“最近临时工人多,是不是哪个手脚不干净进来了?”
“不能不能。”婆婆尖细的嗓音执拗地插了进来,“那些工人可好了,让他们进屋喝口水歇会都不进,没有人进来。”婆婆一迭声地为工人辩解着。
“好,他们都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坏人对吧?我再坏,也不能由着你们随便诬陷。”锦书红了眼,声嘶力竭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这钱,我就是没拿。没拿!信不信,随你们‘大便’。”看着像刺猬一样暴怒的锦书,婆婆站在门边讪讪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出。
“你没拿,那这钱哪去了?”卢瀚睁着满是血丝的醉眼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锦书心中无限悲愤,哽着声音说:“卢瀚,你自己想想吧,我们夫妻二十年,我什么时候私自拿过你的钱?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锦书说不下去了,转身坐在电脑前。
“咱家就这几个人,你没拿,哪去了?”卢瀚不罢休地重复着。
“别问我,问你自己!”锦书拍着桌子嘶吼着,尖利的声音几乎划破声带。
卢瀚颓丧地坐到床上冥思苦想,婆婆也用力叹口气关门走了,直到这时,倔强的锦书才让泪水奔涌而出,颤抖的手胡乱地点着鼠标,眼前却是一片昏花,此刻的她完全凌乱了。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半晌,卢瀚突然拍着手叫了起来,“出去喝酒前,我给刘工拿了三千块钱好处费。”
锦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婆婆突然推开门惊叹着说:“你说你这个坏蛋,怎么这么坏,你这个坏孩子,给人家钱怎么不好好记着。”锦书冷着脸,对着屏幕凄然一笑,更多的泪水落在了桌面上。
“老婆,好老婆,对不起了,冤枉你了,别生我气,对不起,对不起。”卢瀚冲上来抱着锦书的肩膀又捏又摇地讨好着,锦书依旧无语,只是摇落了更多的泪水。
“行了,别生气了,给……”婆婆从厨房抓了几个圣女果,又不知从哪拿来一根萎蔫的香蕉往锦书手里塞着,锦书像个木偶般呆坐着,不推也不拿,婆婆便把圣女果和香蕉直接放到了电脑桌上,“行了,别生气了,睡觉吧。”说完便转身离去。锦书看着那不新鲜的红和秽旧的黄,心中泛起了阵阵恶心。
选择怎样的生活取决于自己,选择明媚和宽容自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心有锦绣自成书”不仅仅是锦书的愿望,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忘记那些计较,心存宽恕,依然看到蓝天白云,生活是多么美好。文章贴近现实,语言精致。一篇别出心裁的遗忘。水,写得真好。手机读文,就不多评论了。祝你春节愉快,合家欢乐。
不得不说,紫玉清凉老师的编者按总结的也超好,看了编者按你不得不看这篇文章。
欣赏。
小说说的是居家生活、家长里短、生活工作、亲情婚姻爱人孩子的生活碎片,然后通过女主人公洛锦书这条主线,给串了起来,犹如“彩线穿珠法”,把一个个生活碎片,组成了一幕精彩的烟火味儿浓郁的生活画面。酸甜忙碌烦恼纠结着,忙过之后,往往无意识地忽略了好多需要珍惜的事!刘店长虚伪的外貌之下,不真实的利用型的夸奖与赞誉,来自于所求,唯有自己的婆婆,对自己的关心是真实的,自己的老公心里对自己的关怀与体贴,是真实的。亲情是永远的。上牙与下牙还有磕碰的。洛锦书一下子释然了,心灵里,如沐春风……
她给婆婆做了好吃的,送到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温暖,她的脸上,绽放出幸福而甜蜜的笑容……
作品非常接地气,娓娓道来,没有华丽词藻的堆砌,没有空无的语言。
语言流畅通透,朴实简洁,温情细腻,充满了浓郁的亲情味儿,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味儿!
韵味无穷的文字,耐读耐品,触动人心,引人共鸣,佳作!
秋水真棒!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