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盛开在荆棘里的花儿(短篇小说)
一
伴着几声嘹亮的鸡啼,下石村迎来了黎明的曙光。这是一个环境优雅但却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生产力的低下使村里的许多人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春婶做好饭,抬头看了看窗外泛白的天空,掀开门帘,抓起炕上的笤帚,三两下扫尽身上的草屑,而后向着熟睡的女儿,轻轻地叫了两声:“玉凤,玉凤。”
玉凤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习惯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旧绒衣,手指触到的却是一件柔软的毛衣,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昨天晚上,母亲特意递给她一件胸前绣着银花的粉红色的毛衣,将她那件小得缩到了肚脐眼,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绒衣换下来了。她今天就要穿着这件漂亮的毛衣去找那抛下她们母女多年的父亲。
想到这里,玉凤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她没精打彩地穿上衣服,从缸里舀了瓢凉水,草草抹了把脸,然后从冒着热气的大锅里摸出一个地瓜吃了起来。
春婶上下打量着默默吃饭的玉凤,想了想,打开那张破旧的五斗橱,翻找了一会儿,从里面拽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的条绒外衣给她换上,又帮她将一头乌黑的秀发拆散,梳成两条光滑的大辫子,辫梢上用细细的粉色纱巾系了两个小小的蝴蝶结,嘴里絮叨着嘱咐道:“丫头,路上当心点儿,见着你爸多说几句好话。”
当家家户户的屋顶冒出炊烟时,玉凤手提着一包桃酥果子走在了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清晨的空气带着清冷的气息,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挑着几片枯叶的枝头唱着婉转的歌儿,路边的小草挂着一层银霜,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美得眩目。玉凤无心打量这些,她微低着头,急促地迈着步子,偶尔停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看一眼又放回去。
她并不知道父亲的新家在哪儿,母亲也不知道。临走时,母亲交给她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告诉她这是她父亲当年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母亲说,父亲的新家在城里,沿村路一直走,走到有柏油马路的地方就是了。
中午时分,玉凤站到了一个看上去并不宽敞的院落门口,她打量着眼前关得紧紧的黑漆大门,又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确认了一番,然后,拍拍怦怦跳动的胸口,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抬手叩响了大门的门环。
“谁啊,来啦。”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妖娆的女人的脸。
“咦?你是干什么的,你找谁?”女人看了玉凤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狐疑,身子一横,堵住了大门。
“我……你……曲仁是在这儿住吗?”玉凤紧张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慌乱地报出了父亲的名字。
“曲仁?你是谁?”
“我……他是我爸。”
“什么?你是他女儿?”女人将大门拉开,双手环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玉凤,“哟,长得还不错,穿得也不算寒碜。怎么?来认亲?……曲仁,你给我出来!”猛然,她的脸上阴云密布,冲着屋内怒声吼道,“你出来,出来给老娘说清楚!”
“怎么啦,怎么啦,好好的又嚷什么啊你?”屋门“哐啷”一响,一股酒气冲了出来,“好容易喝两口酒,也不让我舒心。”
玉凤闻声抬起头,眼前是一个面容瘦削的男人,头发凌乱,穿一件褐色鸡心领的毛衣,外面披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外套,面孔呈不自然的酒红色,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颓废,但颓废之中又带着几分儒雅。
“这就是我的父亲?”玉凤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不自然地跨前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还舒心呢,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她是谁?”女人挥舞着双手大吵大闹起来,“当初不是说好的,净身出户两不相欠吗?现在你吃穿不愁了,站稳脚跟了,又和你原来的老婆拉扯不清?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你说,你们什么时候有来往的?”
“这……这都哪和哪啊,我和谁有来往了,你瞎说什么啊。”
“我瞎说?你看,你看看,女儿都找来了,你还敢说我瞎说!好啊,你现在翅膀硬了,心眼也学花了,想一脚蹬了我是不是?曲仁,你这个没良心的。妈呀,我怎么这么傻啊,我不活了我……”女人嚎啕大哭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你烦不烦哪。快点回去,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被称作曲仁的男人嘟囔着,伸手抓住女人连拉带拽地朝屋里拖,顺势用脚一踢,关上大门,自始自终,没正眼看玉凤一眼。
玉凤傻眼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听着两人激烈地吵骂,骂声由大到小,渐渐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出了饭菜的香味和男女调笑的声音。
玉凤觉得自己饿极了,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早晨那个地瓜产生的热量早已消失。肚子一饿,身上也冷了起来,初冬的风,带着浓浓的寒意,直往她衣服里钻。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双手环抱住颤抖的身子。柔软的毛衣领子触着她细嫩的皮肤,痒痒的,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同时,眼泪流了出来。
“丫头,来,试试新毛衣。”泪眼朦胧中,玉凤仿佛看到母亲拿着漂亮的粉红色毛衣朝自己走来。她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毛衣呢,她高兴地接过崭新的毛衣,换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又小又破的绒衣。
“丫头啊,妈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什么事啊妈,你说。”
“丫头啊,明天……明天是你爸生日,我想……想让你去求求你爸,要点钱回来。这么多年了,他一分抚养费都没给过,妈实在没钱供你上学了啊。”
“我爸?妈,我爸不是早死了吗?”
“那是妈骗你的,你爸没死,在你五岁那年,他抛下我们娘儿俩,去和别的女人过日子了。”
昨日,与母亲的对话言犹在耳,可此刻,自己却在寒风中独自饮泣。玉凤不觉悲从中来,倚着那黑漆的大门,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妈,你让我穿上新毛衣,来找我爸,可我爸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早就把你忘了啊。你让我来给他过生日,可他连门都不让我进。妈,我没用,你告诉我,我怎么办啊。”她越哭越伤心,双手用力捶打着大门,“爸,你开门啊,我是你女儿啊,呜呜……你太狠心了。”
“嚎,嚎什么嚎,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丧啊。”大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曲仁一脸凶相地出现在门口。
“爸?”玉凤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桃酥果子和写有地址的纸条一起递了过去,“爸,我妈说今天是你生日。”
“我生日?她还记得我的生日?”曲仁的脸上掠过一抹温情,快速打开纸条瞄了一眼,“你真是我女儿?你妈让你来的?”
“爸,我妈说,她说,想让你给点钱……”玉凤费力地吞咽着唾沫,吃力地说着。
“哼,我就知道,都各过各的了,还要钱,我哪来的钱。”曲仁刚刚温和下来的脸色一下子冷得像冰,“刚才你也看到了,你这新妈不好说话,你快回去吧,以后别来了。”他说着话快速地转过头朝屋内瞥了一眼,掏出一张钞票塞到玉凤的手里,连推带搡地将她推出门外,“这五元钱你拿着,多了我也拿不出来。果子你拿回去吧,快走快走。”说完逃也似地缩进门内,大门随之又关上了。
“爸,你别走,爸……”玉凤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冰冷的路面回荡,那紧闭的大门任凭她怎么捶打,再也没开过。
夜幕降临,玉凤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中。她的身子冻得冰凉,辫子散开了,脸上满是污脏的泪痕,一双大大的眼睛呆滞无神。
“丫头,你可回来了,担心死妈了。丫头,你怎么了啊。都是妈不好,妈不该让你去啊。”春婶一把抱住摇摇晃晃的玉凤,心疼地大哭起来。
“妈,你别哭。咱人穷志不穷,这个爸,我不认了。”玉凤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坚毅,伸出手替母亲擦干脸上的泪痕,坚定地说,“妈,我不上学了,我帮你赚钱养家。”
“丫头,你才十二岁啊,你功课那么好,妈怎么忍心……”
“妈,别说了,我能行!”
二
玉凤辍学了。从此,下石村大队多了一名年龄最小的社员。
“不行,这么小,能干什么啊,我队里不要。”一小队队长大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看着这个瘦弱的小丫头,毫不客气地说。
“我能干。”玉凤倔强地咬着嘴唇,“我不会比别人少干的。”
“哦?”大庆绕有兴致地看着她,弯起自己的一条胳膊,戏弄地说,“你能把我的胳膊掰直,你就留下来。”
“好,你说话算话。”玉凤用双手抓住大庆的胳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那条胳膊仿佛硬如钢铁,一动也不动。玉凤心里一急,一口咬住大庆的手,一时,清晰的牙印立时印了上去,血珠渗了出来。
“啊呀。”大庆痛叫了一声,胳膊一下子伸开了,“好你个丫头,你咬人?”
玉凤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大庆,涨红着脸一声不吭。
“好,你就留在我队里干吧,不过,只能算半个人。”相峙了几分钟,大庆终于松了口,但玉凤没注意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怀好意。
大庆并不是个善心人。他家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小。从小他就不爱上学,他父母也没心思拘管他,任由他整天上山爬坡、下河摸虾地混日子。他长得五大三粗的,力气又大,长大后,倒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但他为人又阴狠,睚眦必报,为此,村里人谁都不敢惹他。
玉凤的苦日子开始了。每天,大庆倚仗着队长的特权,给她安排和大人同样的活计,有时,还把自己的活也派到她的头上,看着她完不成急得直哭的样子,他开心得哈哈大笑。玉凤年纪虽小,却天性刚强,在大庆的百般刁难中,默默地坚持着,不叫一声苦,不喊一声累,恰如石缝间钻出的小草,在艰苦环境的磨砺下,顽强地生长着。
光阴如水,日月如梭,一眨眼,几年的时间过去了,玉凤由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成一个俊俏的大姑娘了。
这天,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金黄色的麦浪此起彼伏。大田里,人声嘈杂,人人手握着雪亮的镰刀奋力挥舞,成片成片的麦子齐刷刷地倒了下去。玉凤的衣衫早已湿透,汗水顺着两颊不断地流下来,滴到了脚下的泥土里,可她却顾不得擦一擦。母亲春婶病了,为了不让大庆找茬扣工分,她主动把母亲的活揽到了自己肩上。
“哎,收完麦子去盐场推盐,来回四十里,满工分,去不去?”
玉凤闻身一转身,大庆正站在他身后,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镰刀,一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她。
“去!谁怕谁啊。”玉凤捋一把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直起身,满不在乎地答应道。她的脸颊热得通红,胸脯因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而剧烈起伏着,汗湿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丰满窈窕的身子一览无遗。大庆一下子看呆了,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玉凤猛然意识到大庆的失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羞得扔了镰刀,捂着脸不顾一切地朝家里逃去。她跑出很远,才听到后面大庆的吆喝声:“记住,自带车,明早五点村口集合,不见不散。”
“丫头,你怎么能答应大庆去推盐呢?那是壮劳力干的活,好多男人都顶不下来,别说你一个姑娘家了。”晚上,春婶拉着玉凤的手埋怨道。
“妈,你别担心,我能干。”玉凤拍拍母亲的手安慰着,“再说,那大庆老是欺负咱娘俩,他从来没给你记过满工分。我虽然比别人不少干活,可他一直只给我记半个人的工。照这样下去,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丫头,都是妈没用,苦了你了。”玉凤娘扯起打了补丁的衣襟揩了揩眼角。
“妈,你放心,我没事的。我一定要让大庆知道,我不比男劳力差,我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给我记满工分。”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坚毅的光。
第二天一大早,玉凤煮好一天的饭,用手巾包上两块热地瓜揣在怀里就出发了。到了盐场,她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她是第一次来这儿,放眼看去,到处是白花花的盐,挤挤撞撞的人。人影,车影,川流不息,阳光照在白花花的盐粒上,刺目耀眼。
“哎,发什么呆啊,快点儿,抢不上活今天就白来了。”大庆推着一车盐轻轻松松地从她身边走过,擦身而过之时撂下一句风凉话。
两麻袋装得实实的盐被揪到了车上,玉凤手握车把一抬,车把颤了一下,没抬动。她忙将车肩带套在脖子上,用尽全身的力量将身子一挺:“嗨!”车子起来了,她只觉得车子所有的重量一下子压到了肩上、腿上,头发晕,双腿发颤,一步也迈不出去。
“怎么样?干不了吧。女人,光嘴皮子硬没用,干这活凭的是力气。”这一会儿的工夫,大庆已经拉着空车回来了,见了她的狼狈相,阴阳怪气地讽刺着,然后,装满车,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玉凤气红了脸,但她不服输的脾气被激了出来。她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推车的姿势,咬紧牙关,憋足了劲,前腿弓,后腿用力一蹬,车子“吱扭”了一声,缓慢地朝前方移去。
一天下来,玉凤觉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无一处不疼,双腿如灌了铅,沉甸甸地抬不起来,再加上中午只吃了两个冷地瓜,热量不足,往回走的路上,她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劲也用不上来。但她忍着,没有哼出来。大庆没等她,和几个壮小伙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溜烟走没影了。
三
天渐渐地黑下来,忙碌的农民都收工回家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田野回荡着玉凤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车轮辗压路面发出的“吱呀”声。玉凤越走越慢,她觉得手中的空车似乎有千钧重,压得自己双腿发颤,心慌气短。她真想停下来歇一会儿,但她知道自己已经累到极致,一歇就可能再也走不动了。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停下来,要坚持住,靠着心里这股劲,她咬紧了牙,努力控制着飘忽不定的脚步,一步一蹭地朝前挪着。
谢谢怜幽的精彩编按,非常喜欢。再次谢谢怜幽帮如玉的小说取了这么个绝妙的题目。问好怜幽,双节快乐。
读完后, 一面被玉凤的坚忍善良和大度感动,一面,是随之而来的更沉重的心情。文章中,曲仁和大庆这两个男人,自私冷漠,缺乏担当和责任,丧失做人的良知和道德,他们本应该要受到的谴责和惩罚,却因为玉凤无限的包容和宽恕,不了了之。个人认为,玉凤的这种包容和宽恕,从一般习惯常理看来是中国传统女性优良品质的集中体现,另一方面看的话,其实是一种失去自我,愚昧懦弱的体现!它客观上纵容了假恶丑的存在,压抑了公序良俗的传扬。这种一味牺牲自我,委曲求全,以求感召良知回归的生活价值观念,是和真正的现代文明相悖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如玉妹妹,厉害!
此篇小说,无论是从框架的构思、情节的安排、线条的衔接还是人物的描写,都很成功,从而能够看出作者对文字的驾驭能力,非常的娴熟和老道。
非常好看的一部作品,值得推荐。
她是善良宽厚的,也是坚强智慧的。既有传统女性的美德,也有现代女性的自强自立。
小说情节转换自然,人物形象饱满。问好如玉!祝佳作连连!
笔者从一个贫穷落后又不大开化的山村中,选择了父母离异、春婶的女儿玉凤作为描写对象。玉凤十二岁就辍学,母亲春婶为她上学做过努力,让他穿着好衣服去城里找陌生的父亲曲仁,曲仁一点也不仁,给了5元钱返回家。从此就做了农民,就就走上了一条荆棘丛生,险象环生的道路,一次次冲刺,失败又崛起,从朦胧到清晰、从无望到有望,从不可能到可能,从软弱到坚强,吃尽苦头,经受磨烂,忍辱负重终于走上了一条成功之路。为山村贫苦儿子,为没有读上高中、大学的青年,为那些为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人群树立了榜样。正能量不是空统说一说的,是如此奋斗来的。
小说的构思是经过深思熟虑凝成的,小说开头的曲仁,到结尾出现的曲仁(已经演变成真曲仁了)首尾相应,也是点睛之笔,出人意料。
又如玉凤去城里找三林帮忙办厂,三林成就了玉凤的事业,也支持并鼓励她办养老院。三林在玉凤事业征途上的作用,是笔者设下的伏笔,布局的安排,如果,玉凤和三林结了婚那可能是另一篇小说。
至于玉凤人物形象就不展开谈,她善良、宽厚、坚强,聪明能干,性格能伸能曲,能揉能刚,能软能硬。思维既传统又时尚。
激情拜读,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