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爸爸的那辆自行车(散文)
爸爸生前,非常喜爱他那辆自行车,总是用一块黑的流油的烂毛巾不停地擦洗,擦得油光呈亮,让阳光一照,便会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我不知道这辆自行车是怎么来的,那个时候我还小,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村里那时自行车还不多见,据说是爸爸的一个同学从西安捎回来的。那是一辆老式的加重自行车,飞鸽牌的,又笨又重,在我的那个土墙垒砌的家里,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那一年,爸爸就用这辆自行车,载着我,去他任教的学校就读,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去,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回,来回大概就是四十多里的路程。
那时的我,觉得是那么的幸福,看着一路的风景,想着我的学习,我的快乐,我的伙伴。屁股在那铁做的后座上挤压的生疼,然后,我就在相对来说比较平稳的路上,本来是骑马坐着的姿势,我就慢慢地抬起一条腿,屁股往后小心翼翼地移着,然后,将那条腿换过来,朝着一面坐着。我那时觉得,自己好棒啊,就像杂技演员一样,竟然能在飞速移动的自行车后面,在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变换着姿势。
那时的父亲,年轻而富有朝气,他一边蹬着自行车的脚踏,两条腿就像织布似的,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的。有时,父亲会轻轻地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那谱子,是父亲的自创,也许,只有父亲能听得懂。有时,父亲会在前边自言自语的说话。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和他的同事们谈心,在和大自然对话,这样的话,父亲就会面对突入而来的事情,有备无患了。或者,父亲在反思过往的事情,以防以后发生类似的事情,就不像当初那样,说不上话,说不好话。或者,父亲在构思一篇文章吧。但父亲,在文学方面,却是很弱,他是一个数学教师。有时,当我仔细聆听的时候,觉得父亲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不管怎样,此时的父亲,也像我一样幸福。
自小,我就身子弱,父亲就托人弄来了鸡蛋,每天早上,在电炉子上给我做一个。父亲并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他只是给一个喝水的洋瓷缸缸倒上水,烧开,然后,就把鸡蛋打破,等烧开了,放点糖,就让我吃。起初,我是不爱吃的,觉得比药还难吃。但后来,我就很自然的吃了,觉得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难吃。早上起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和他一块去跑步。父亲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跑。父亲为了不把我拉的太远,就跑的很慢,但我却觉得父亲像是在跳舞。周围的同学和去地里的乡亲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觉得很丢人,本来能赶上父亲的,却故意跑得很慢,像只蜗牛。父亲回过头,生气的看着我,但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那天,我感冒了,躺在床上,说着胡话。班主任喊来了父亲,父亲背上我,去了五里以外的乡卫生所,打针、吃药。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当我渐渐清醒过来,听到班主任在旁边和父亲说着我病的过程,父亲说着背我看病的过程。我闭着眼睛,等父亲送班主任出去,才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单身宿舍里的一切,心里甜丝丝的。对了,班主任还说,给我拿来了一些糖呢。父亲一定把那些糖拾到柜子里去了。父亲不让我多吃糖,说,糖吃多了,牙就坏了。
一年之后,我还是回到了我们村子里的学校读书,和村里的那些小伙伴一起起早贪黑,上学下学,被父亲带着读书的那一年时光,永远成了回忆,一辈子抹不去的回忆。
我上六年级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那时候,上初中的孩子得到十里外的乡初中去,得骑着自行车去。那个时候,村里的自行车渐渐多了一些,而且,还有了轻便的。很多伙伴,在四五年级,甚至三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骑自行车。而我,临近小学毕业了,还不会。现在想来,一个原因也许是父亲太疼惜那辆自行车的缘故,另一个原因就是那辆自行车对我来说,真的很庞大。听到很多同学描述学骑自行车时的惊险和不断摔跤的过程,有的甚至断了胳膊擦破了腿夹坏了脚,我就更加望而却步了。但眼看着要毕业,不学不行了,加上母亲也在一旁唠叨,说我笨。父亲就利用一个星期天,推出了他心爱的自行车,陪着我来到村里学校的操场上,陪我学。父亲稳好车子,让我上去,然后他推着,让我在上面可有可无地踩着脚踏。其实,就算我不踏,自行车也被父亲推着往前走。我怕摔,父亲也怕摔了我,爷儿俩就以这样的方式,毫无效果的浪费着光阴。那情景,倒像是父亲驮着我,或者自行车背着我。一天、两天,父亲就那样推着我转了两天。母亲问:会了吗?我摇了摇头。母亲指着我的脑门:你爷儿俩都笨,你看人家,自个划着划着就会了。
又一个星期天来到了,趁着父亲去了地里,我冒着摔跟头的危险,推出了自行车,依旧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我推着自行车,一只脚踩着脚踏,划呀划呀。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将腿划了上去,屁股稳稳地坐在座上,向前冲去,一路畅通,好像父亲依旧推着我,推着我跑了起来,而我,好像长出了翅膀,随着父亲轻快的脚步,飞了起来。但在拐弯的时候,我慌了手脚,和自行车一起倒在了草丛中。还好,厕所的土墙挡着,要不然,会直接“开”到粪堆上去的。但就这样,我奇迹般的学会了骑自行车。当我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的骑到家门口的时候,从屋里出来的父亲惊讶的张大着嘴,然后很平静地说:眼往前看,不要看脚,就不摇晃了,就像我推着你那样。
母亲随后出来,问我:摔了几次。
我自豪地说:就一次,还摔在草丛里呢,没一点事。
后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推着我徒步的那两天,是基础。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调到了离家不远的一所初中,我也就堂而皇之的跟着父亲就读了。我学会了自行车,但没有派上用场。自行车的主人,还是父亲,而我,还是被父亲驮着,看一路风景,想一路曾经或者想一路明天。
父亲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很忙。我的学习,基本不管,但不是不管。那一次,父亲忽然心血来潮,给我听写英语单词。我诚惶诚恐地打开本子,听着父亲给我像听写汉字一样念着中国字,而我要写出外国字。检查的结果让父亲大为恼火,他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愤然离开了房间。我觉得,父亲忽然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父亲的巴掌,好疼。第二天,我刚起来,父亲从外面进来,从橱柜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饭,说:吃吧,早上吃的是羊肉泡馍,我都弄好了,趁热吃了。
那时,我眼里含着眼泪,吃着那碗羊肉泡馍。父亲其实没有怪我,父亲其实还是那个默默爱着我的父亲。很多年后,我的孩子犯了错,我打了孩子,然后,我对哭得很委屈的孩子说:人都说,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当时,爸爸打你的时候,你也许很生气,很难过,觉得爸爸不爱你。但当你长大了,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做错了,你想让爱你的人打你一下,但那个人永远不在了,你会很难过,很难过,比你挨打时的难过要难过千倍万倍。要是能知道分别来的这么快,就会让爱自己的人多打几下,都会是那样的幸福。
我上初二的时候,爸爸病了,癌症。那辆爸爸心爱的自行车,也用不上了,它,成了我的。
爸爸放弃了治疗,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死亡,母亲去陪他。
骑着那辆爸爸的自行车,我第一次驮着妹妹,去看爸爸。爸爸迎出来,蜡黄的脸,在阳光下,更加黄了。但爸爸笑着,合不拢嘴的样子,看着满头大汗的我和妹妹,说:爸好着呢,以后别来,爸爸好了就回来。
骑着爸爸的那辆自行车,我驮着弟弟,去看爸爸。母亲搀着父亲迎出来。父亲还是笑着,对我和弟弟说:你们兄弟俩,要好好学习。回来的路上,弟弟坐在自行车前边的横梁上,弟弟问我:哥,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快了。
弟弟说:哥,我怕。
我说:小朋不怕,你看,哥骑的快不?
快。
那我去追前边那个老头,好不好?
嗯。
那你给哥哥加油啊。
弟弟拍着小手: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我和弟弟,还有爸爸的自行车,在路上欢快地飞着。弟弟笑了:哥哥,长大了,我要买汽车。
好呀,那要哥哥坐吗?
要啊,还有爸爸、妈妈、姐姐一起坐。
爸爸回来了,但没有了笑容,没有了灵魂,安静地睡在门外的一张冰冷的床上,穿着他从来没穿过的稀奇古怪的衣服,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脸上,还蒙着一张煞白煞白的纸,脚下,点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清油灯。屋里屋外,充满了悲怆的哭声,撕人心,裂人肺。
我和妹妹、弟弟跪在父亲的旁边,我没哭,尽管很难过,但我不哭。我知道,爸爸也不会让我哭的。
望着一动不动的父亲,我想说:爸,我会做鸡蛋了,就像你给我做的那样,那是天下最美的味道。我也会做了,但我不想吃了,我要做给你吃,或者,我们一起吃。
望着呆立在墙角的那辆自行车,我想说:爸,你那样推着我走,我很幸福,我真想一直让你推着我,幸福地走完一生。或者半生就够了,剩下的那半生,应该是我推着你,或者驮着你。
爸爸的那辆自行车,属于我了。
我骑着爸爸的自行车,走进了我的人生,走上了三尺讲台。
我骑着爸爸的自行车,驮着妹妹,驮着弟弟,到过田野,到过地头,走过泥泞的乡间小路,走过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走,一直走。
那一晚,月黑风高,夜和心一样沉。
天亮了,早起的母亲喊我:大朋,昨晚你没关门吗?
我翻身做起,对着窗户说:关了啊。
月黑风高的夜晚,贼光顾了我的家,父亲的那辆自行车,被贼偷走了。它,是去寻找父亲去了吗?谁能告诉我,爸爸的那辆自行车,在哪里?我想,我应该感谢贼,贼偷走了我的思念,贼让我把思念装在了心里,然后,我会笑着,就像父亲对我和妹妹、弟弟笑的那样,迎着阳光,一直走,一直走……
文/哪里天涯
2014-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