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天，是1993年的夏天。
　　 我刚刚升入小学一年级，那一年我七岁，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是我很笨，实在是我的名字笔画太多，我小小的手怎么也不能完整、顺溜地写下我的名字。我叫叶葳蕤，这个名字有多少笔画我尚且都数不清，更别说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即便是依葫芦画瓢，我也画不来。
　　 我对着爸爸妈妈抱怨，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一个复杂的名字，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复杂这个词语，并说“许子一”，“尹平平”这样的名字多简单，写起来多轻松自如。于是我缠着爸爸妈妈改名字。
　　 妈妈把我揽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手。蕤蕤，她吐气如兰，似乎声音里都沁着兰香。你姓叶，而叶子当然要繁密葱郁才会更有生机，爸爸妈妈就是希望我们的宝贝美丽而生机勃勃。对吧，叶桓？妈妈扭过头看着爸爸，眼睛里是如水的温柔。
　　 没错，“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我们的女儿一定会葳蕤生光。爸爸的眼神里亦是如水的温柔。有一刻我真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世间最好听、最可爱的名字。可转瞬间又泄气了，虽然才是一年级，可每天都要写自己的名字，我们美丽的小芳老师，不止要求我们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一定要写好自己的名字，而我，全班似乎只有我不会写名字。
　　 爸爸妈妈，你们把我的名字改成叶子吧，我保证会写得很漂亮，好不好？我哀求他们。
　　 宝贝，你的名字早已在户籍上登记，是一辈子的名字，不能改哦。来，葳蕤，妈妈教你写名字，我们宝宝的名字无人能比。我坐在写字台前，妈妈站在我身后，环抱着我，她的手握着我的手，而我委屈而不情愿地握着笔，一笔一笔地写下“葳蕤”。
　　 叶葳蕤！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写全写好，可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你生的那样灵动美丽，怎么会这么粗枝大叶？你也不想人家叫你叶草草对不对？
　　 办公室里美丽的小芳老师，看到战战兢兢瑟缩在语文小测上的“叶艹艹”滑稽的三个字，终于忍无可忍地对我发脾气。
　　 我抬头看着小芳老师，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她有两弯似蹙非蹙的柳叶眉，可此刻因为生气，眉毛和眼睛都快挤在一块了。
　　 老师，不是我忘了写，而是草字头下面的笔画太多了，我记不住，也不想写，我宁愿叫叶草草，也不想叫叶葳蕤。老师，你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叶草草吧。我无辜而天真地说。
　　 话音刚落，便听到“噗嗤”一声，你在墙角轻笑，此时我才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你。小芳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那么你一定是她班里的学生了。不知为什么，对于你的轻笑，我并未觉得有什么恶意。
　　 楚凉生，你还敢笑，说说为什么昨天没有完成作业？是不是觉得自己学习好就不用写作业？班长就你这个样子吗？小芳老师转脸对着你开火，原来你叫楚凉生，原来你是班长。
　　 老师，我确实不是故意没写作业，而是真的忘记了。你也是那般无辜地说，我忍不住笑出声，你在篡改我的台词。
　　 叶葳蕤，楚凉生，你们俩给我在这好好反省。楚凉生，你负责教会叶葳蕤写好她的名字，叶葳蕤，把你的名字写一百遍。小芳老师再次发飙。
　　 老师，一百遍太多了吧？我说。
　　 老师，我也不会写那两个字。你说。
　　 小芳老师在A4纸上，用碳笔重重地写下“叶葳蕤”三个字后，转身飘然而去。
　　 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你，当下觉得牵累了你。
　　 你波澜不惊地看着我，当下觉得是欠了我。
　　 叶草草，我们分工吧，你负责写草字头，我负责补充完草字头下面的部分。你风轻云淡地说。
　　 我无限感激地看着你，重重地点头，于是，我们两个小孩趴在了办公桌上开始了流水操作。
　　 我和你在那一天相遇，你清亮的瞳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你毅然决然地出手援助，让我在那个夏天如吃了草莓冰激凌一样清凉如风。
　　 『二』
　　 高中军训过后，我才拄着双拐走进学校。我拒绝了爸爸送我进教室，执意一个人拄着双拐走进校门。我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轰动。也是啊，校园里的高一新生一水的军服，一个个看上去精神抖擞、英姿飒爽。只有我，穿着棉纺的长袖蕾丝上衣，配以绿色的长裙，脚下一双高筒的运动鞋；长发被扎起马尾，高高束起，面色虽然略显苍白，但绝对是引人注目。男生大多用困惑或者是惊艳的眼神从我身上扫过，而女生则没那么友好，她们在我身后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不用拉长耳朵，足以听得见她们在说什么。
　　 她不是叶葳蕤吗？她并没有参加中考，怎么会出现在重点高中？
　　 不是吧，零分怎么可能来这所学校呢？据说，有人差了五分，就要花一大笔赞助费呢。
　　 就是她，叶葳蕤，我以前和她一起读初中，同校不同班，她学习很好，一直是名列前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参加中考，不过她家很有钱，她爸爸有一家公司。
　　 那真是可惜了，长得那么漂亮，家里又那么有钱，怎么会是个瘸子呢？
　　 所以说上帝都是公平的，谁都不可能得天独厚，所谓最好的苹果都会被先咬一口，说的就是她吧。
　　 哈哈，你这比喻太恰当了！不过我们是校友时，她的腿并不瘸……
　　 姑娘们目光高傲地扫视着我，带着微微的疏离和不屑，扬长而去，我的脸瞬间一寒，转而又轻笑莞尔。我努力昂头挺胸拄着拐杖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拐杖敲击着青石板，咚咚咚咚，清脆的声音，掩饰着内心莫种东西破碎的声音。人活在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不被议论？哪怕我们还青春年少，哪怕是圣洁的校园。既然如此，我已何必在意？我只需接受我和别人不一样，然后走自己的路，任由评说。
　　 叶草草，是不是你啊？
　　 一个声音飘至我的耳畔，你——楚凉生，就站在我的眼前，眼神一如多年前那般清澈，而我和你，已然六年没见。俄顷，我脸上的笑容像风吹起的蒲公英慢慢散开。
　　 叶草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终于看到了我手中的拐杖，看到我散去的笑容，也看到我掩饰不住的惊诧，你的眼睛瞬间瞪圆，流露着太多的难以置信。
　　 当你为我写完100遍“叶葳蕤”时，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地度过了小学的三年。四年级，你家搬到城南，你转到另一所小学，六年来，我们没有再见。六年，我们从无忧无虑的童年步入即将开始的青春；六年前，我能歌善舞，常常参加各种文艺演出；六年后，我需要借助双拐走路，不能奔跑、不能跳舞，并且，我并不知道要有多久才会痊愈。
　　 拜托，我叫叶葳蕤，早已不是那个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叶草草了。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些伤感。如今，我能用楷书、隶书、行书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漂亮而有生机，而赐予我名字的人——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看彼此的眼神早已不是温柔似水，他们的爱情几近枯萎，他们的婚姻在风雨中飘摇。我拼尽全力想要他们在爱情的破绽处长出盛放的玫瑰，于是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叶葳蕤，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再次遇见，真好。你说，你的漩涡里藏着笑。你扶着我的胳膊向教学楼走去，你的动作那样自然，你的手又是那样有力，仿佛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楚凉生，你在几班？我问。
　　 高一五班，你呢？你问。
　　 高一六班，我答。
　　 那太好了，我们的教室正好是斜对面，我可以照顾你上下楼，你说。我才愕然发现，你应经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很好看。我不知道用好看来修饰一个男生，是不是太过绵柔，但那是我真实的感觉。柔和的阳光在你的鼻尖、嘴角、额发上跳动，你真的很好看。
　　 十七岁的这年夏末，我和你再次遇见。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情怀，叫做一见如故，你我只是童年的校友，而你给我的温暖却如相熟多年的挂怀。
　　 你一路扶着我，把我送到我的教室，为我找到桌椅，并拜托我的同桌照顾我。你是那样引人注目，因为我，也因为你。你是顶着中考状元的头衔考入这所高中的，校园的橱窗了早已有关于你的宣传；而你竟还是一个那么帅的男生，你如此细心温柔地照顾一个瘸子，引起了我们班所有男女生的唏嘘。
　　 那个，不是楚凉生吗？
　　 天啊，他太帅了！
　　 他们怎么会认识？中考状元和零分叶葳蕤，这也太搞笑了吧？他喜欢她吗？
　　 乱说，楚凉生怎么会喜欢一个瘸子？
　　 ……
　　 七嘴八舌的议论像一粒粒石子落在水面，而你和我的心湖并未惊起一丝涟漪。你细心呵护，我坦然接受，似乎，我们早已熟稔了几万个光年。
　　 『三』
　　 教学楼顶层的露台上，你轻轻地问我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会触动我的疤痕。
　　 我说，中考前，我的爸爸妈妈要离婚，当我知道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时，根本无法接受。我在马路上狂奔，发成了车祸，左腿粉碎性骨折。还好，捡回了一条命，也因此并没有参加中考。我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些眼泪、那些伤痛、那些哀求，已经被时光打包封存。
　　 叶葳蕤，你好傻，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你的手按在我的肩上，你的眼睛逼视着我，满满的忧虑和担心。
　　 凉生，我没有别的办法。哭过，闹过，祈求过，爸爸却还是要用一纸婚书抛弃妈妈。我知道此举愚蠢，我用摔断腿换得爸爸的妥协，维持他们名存实亡的婚姻，也许我是太过自私，可我又能怎么做？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只要他们在，我就不会枯萎。
　　 听我说，叶葳蕤，永远不要再这样极端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要你好好的。你的声音低沉而迫切。
　　 我的脸上绽放着微笑，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被秋日的阳光充分眷顾过的脸流露出来的一抹温暖。
　　 我喜欢秋天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热，不会灼伤人。我说。
　　 我会常常带着你来晒晒太阳。你说。
　　 我的腿伤在一点点恢复，我想用不了太久，我就可以丢掉拐杖，在阳光下奔跑，我甚至还可以跟你比赛谁先爬到教学楼的楼顶。这个期间，我再没看到爸爸妈妈争吵，表面的平静背后是不是蕴藏着巨大而汹涌的波涛，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反正，爸爸、妈妈、我，我们还在一起。
　　 你的成绩稳居年级第一，你是老师嘴里的金牌学生，是莘莘学子的学习榜样。我的成绩也不错，但还是远在你之下。
　　 你的教室，就在我的教室斜对面，教室的门都打开的时候，我坐在我的位置，刚好能看见你。但是我从没有说给过你，我愉快而固执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很多时间，我可以静静地看着你，我以为你并不知道。
　　 你爱看书，喜欢安静，偶尔也会笑。你看书的时候很好看，你静静地看窗外的时候也很好看。你的教室坐北，你的窗外是蓝天白云。
　　 两年之后，你告诉我，在你的教室，坐在你的位置，你刚好可以看到我。你说，我爱看书，喜欢安静，常常会发呆，偶尔也会笑。你说，我看书的时候很美，写字的时候也很美。我的教室坐南，窗外是法国梧桐。
　　 更多年之后，我常常会想起我们悄悄凝视彼此的画面，那份美好、那份了然于心，如此轻灵。
　　 高二，我的腿伤早已痊愈。
　　 校园的雏菊开得正好，粉白、金黄、绛紫、胭红……各种颜色的花朵挨挨挤挤地簇拥在一处，看着分外热闹。因为是周末下午，可以破例不穿校服。我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围着一条鹅黄色的围巾。风卷起我的衣袂，扬起我的围巾，在一片姹紫嫣红的雏菊里，我似一只蝴蝶，翩翩欲飞。
　　 葳蕤，我刚刚查了班级表，这一次我们居然分在了同一个班，再不用遥遥相望了。你跑过来对我说，你的声音里都带着笑，你的笑容如此阳光。
　　 我看着你笑，不言不语。喜欢理科的你，为了我，选择了文科，你这样的——好，我又如何不——暖？
　　 因为对文学的喜欢，我不加思索地选择文班。酷爱文字，偶尔也会有豆腐块见诸报端，而你，似乎比我还开心。
　　 你说，葳蕤，让我陪着你。这世间有很多让人温暖的话，比如我喜欢你，比如我想起你，比如我爱你，可是在我心里，远不及这句“让我陪着你”更温暖。
　　 其实，考不考上大学对我来说并不是唯一出路。正如他们议论的，我爸爸有一家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所以，即便我什么都不做，这辈子也可以衣食无忧。可我必须努力，因为你是那么优秀，你是要考清华北大复旦这类名校的。我想，即便不能跟你走进同一大学，也要争取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你的陪伴。
　　 『四』
　　 你和我之间，从没说过喜欢，我们从不言情，但彼此的心里早已住下对方。我以为我们可以在一个城市度过四年的大学时光，只要一个城市就好，只要常常陪伴就好。只是这样的愿望太过奢侈，上苍不肯再多眷恋我一天。高考前夕，我的生日，适逢周末，你陪我过生日。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子，除了那次“事故”，我再没有过一次出格的行为。那一天我却心血来潮，拉着你走进酒吧。你尽管不愿意，却并不想让我扫兴，随着我走进酒吧。
　　 酒吧里的噪杂并不适合我们，你的眉头紧蹙，葳蕤，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们去吃汉堡薯条喝大杯可乐好不好？你的眼神里满是柔情，我顺从地点点头。任你牵着手，准备向外走。只是一个回眸，我却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我使劲挣脱你的手，穿越人群，径直向着沙发上依偎着的男女走去。葳蕤，叶葳蕤，你急促地呼喊着我的名字，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