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老杨家做事的女工去车站的外摊买来大包子、油条；或站着，或蹲着在大院里大口大口地啃。她们有带过来的小孩；这个油脏脏小手攥着油条；那个拢捧着包子，用牙撕的满脸都是包子馅。孩子的母亲掏出白手布（手帕），张着手在孩子的脸上、嘴角把包子馅擦下来，嗔怪一句：“好好吃；别弄得满脸都是！”话了（说完话），扬着脖子把手里接住的包子馅抿到嘴里，晃着下巴吃得甭提有多香。
　　 梅子中午从来不吃饭，看到强子馋得光瞅人家的嘴，在通蓝色褂子的衣兜里往外掏钱。她的手布子（手帕）昨夜给强子护伤口的时候被风吹走了，掏出来的钱没用手布包（那时候的人通常把钱币包裹在手帕里）。滤出两张老旧的五毛毛票，教强子去买东西吃。强子使黄皮纸捧着油条回来，梅子在墙角捡了个人家不用的玻璃罐头瓶，去茶炉子边用热水冲干净，接满茶水给强子喝。
　　 老杨家昨夜进的葡萄并不多，梅子剥完箱子里的葡萄再去称时，库存的葡萄已经空荡了。梁三把地上的奶牙子葡萄扫了扫，一股脑全称给梅子，重量不多，正好四斤，算是低了账，他把梅子先前扣下的四斤账目改回来。
　　 梅子收工的时候，剥完葡萄回家的人已经走了一半。梁三把两张十块的毛票递给梅子，嘴里打着哈哈笑教她快点走，开玩笑的语气半真半假，像是在撵梅子。外面阴天了，呼啸狰狂的冬风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抓得杨家院子上；遮盖的塑料大棚‘噗噗’直响。梅子抬的胳膊老高，把梁三给的工钱装进衣兜，捡起板凳走出老杨家的大门。“梅子！梅子！天真的要变了！”强子牵洋车站在马路边上等着梅子；在他心里，收工和下课放学是一样的愉快事。梅子去找梁三结账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盼着快些回家。梅子把板凳在洋车的架梁（大金鹿自行车的支架。）上绑好；掌着洋车等强子坐上去，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
　　 饭时（这里指吃晚饭的时候），西北风夹杂着盐粒子（雪粒）撒下来，不多会；风停了，雪大了。那白唰唰的冰颗粒刚刚把路面覆盖，空中鹅毛般的大雪开始丧气地飞舞。一夜间，村里的屋顶、田里的麦芽、河边的小路；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的天和地，尽是一片眐亮的世界。
　　 夜里梅子没再叫强子再去街上做工。路上的积雪太厚，洋车根本无法走动。强子一大早就跟着刘头下河捕鱼了。刘头是村里的老光棍，五十多岁；年少时得过麻风病，头发掉得光光的，所以大家给他起外号叫刘头（留头发）。刘头的脾气很好，从不会看不起人，平日遇见谁都知道客气地打招呼，无论是大人、孩子、还是傻子；但是，村里凡是过了懂事年纪的人都不想和他说话，因为他们看不起他；他是光棍，无子、无妻、没能耐，成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做些捉鱼摸虾的行唐混日子。刘头是强子最好的‘朋友’，强子和他一起去捕鱼并不是说吃鱼的诱惑大，而是强子纯属去观景，他喜欢站在岸边帮刘头捡鱼的劲头（感觉），尤其是刘头抓住大鱼仍上岸噗棱噗棱（指大鱼挣扎翻滚）的感觉。刘头捉鱼是把好手，他知道在哪里破冰、在哪里下网、更懂得用什么方式赶鱼。河底实在干净，他也有办法。扑通一腚坐在冰上，先拿出散称来的白酒灌上一大口，边给强子讲着又俗气又迷信的故事，边从肥裆裤腰里往外掏晒干的辣廖草。把辣廖草放到冰上，抓些雪水浇在上面上，拾块凉冰疙瘩转着手脖子往辣廖草上磨。等辣廖草被摸得半碎半烂，嘴里再含口白酒；’噗啦‘一口喷出水雾撒在上面，一股脑连酒带草全部推进先前砸好的冰窟窿里；动作干净利落，不漏半点生疏；嘴里还不忘继续给强子讲故事。强子喜欢刘头讲的故事，虽然没头没尾，说的玄乎奇神；但是那些古老的神怪传说教强子心里觉得新鲜；越新鲜越好奇，越好奇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爱听。
　　 “上货了！！”刘头嘴里的故事突然改口，强子在错愕中打起精神。他拿起身边的铁丝条打个结子，慌忙含在嘴里，一双眼睛专注着从冰窟窿的水面上翻着白肚子打回（挣扎）的大头鲶鱼。刘头撑着手网痛快地勾入水底，使劲往上一拉；冰面上跳出七八条尺多长的大鱼，正拼命地翻滚腾跳。强子晃着笨拙的身子在冰面上打滚，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刚刚抓到鱼头，鲶鱼皮肤上的粘液实在太滑——没攥住。强子顺势往前张手一扑，鲶鱼摆尾再挪半寸；稍一翻身，他用屁股压住了另一条‘无辜’之鱼。麻利地坐起身子，取铁丝条将鲶鱼的耳腮和嘴巴穿连，往下一拉；含着铁丝条继续追捕其它的‘猎物’。
　　 鲶鱼在没跳上水面的前一会儿，早已浓烈地勾起了强子捕鱼的兴致，他忘记了雪水灌到袄袖里的寒冷、肢体撞到冰面时的疼痛；更忘记了刘头嘴里那个还没讲完的鬼怪故事。
　　 “强子……”河岸边大雪掩盖的石壁上，传来梅子的喊声。强子已经累得大喘不止，好在他全部将刘头提在冰面上的鱼‘绳之以法’！确定没有漏网之鱼，他已经提不起穿满鲶鱼的铁丝条。强子把铁丝条沿着冰面拉到还在张网的刘头身前，朝他露出个干净淳朴的微笑：“梅子叫我回家吃饭，刘头大爷，我先回去了。”雪白的世界中，强子脏兮兮的小脸泛着红润的汗热，一块黑炭般的伤疤贴在眼眶子下十分醒目。他对着梅子的方向大声回应，跳弹着碎步在冰冻上颤颤巍巍。油滑的冰面难以止足，教他的动作极其动感好笑。“强子！”刘头叫住他，拆下一条鱼使大劲扔过来。鲜活的鲶鱼又在冰块上翻着白肚皮挣扎；强子双腿把它跪实在冰上，手指头插进鱼腮里提起来；轻松地，欢笑着举起来给梅子看。
　　 强子走到河岸很近时，梅子踏着几步又大又深的脚印下来迎他。一条浑身杂黑的长眉狗在梅子身后欢快地乱跳，对着迎岸走来的强子大摇尾巴。这只长眉狗叫‘黑头’，是刘头的命根子，也是狗贩子的丢弃之物。刘头在集市崖沟里捡到黑头的时候它已经命悬垂危。刘头把它带回河边的小屋子里当亲儿子拉吧（扶养），算是从阎王殿里抢回一把命来。黑头的胆子很小，不敢下水，每次刘头到冰上捕鱼它都远远地蹲在河岸上；蹲久了、等急了它就对着刘头犬吠一声，仿佛是在提醒主人该回家了；又好像是在给刘头表忠心——说它还在。“梅子你别下来，冰面溜滑。”一步跳上岸边，强子把鲶鱼举过头顶张了半天的身子，终于找到平衡。他拿脚赶着和自己兜圈子的黑头，把鱼交到姐姐手里。扶腰攥起一把雪球丢过去。黑头撒欢着在雪地里打了滚，扭头绕到梅子的身后，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梅子手里的鲶鱼舔舌头。知道强子是在和它闹着玩，黑头也不生气，点着步子跟在梅子的身后往村里走。强子回头呵斥它一声。黑头停下来，往后抿着耳朵献客气。直到刘头在河底有意地咳嗽声传来，它才转过身来又跑去了河边。
　　 早上太阳已经攀爬到三竿的高处（大约是早上九至十点的样子）；风日青和的蓝天之上，几团棉花般的云朵被寒风追逐着去了远方，最后消失在天际里。漫地白野的雪层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融化；变粗变白的树枝、深埋在厚雪里的麦苗、地头坚挺的干草、河边复掩的青石脸，包括梅子来时踩踏的大脚印；这里、那里先后浮出黑窟窿，慢慢地变湿、变浓，最后软化成糟糕的烂泥潭，露出粗糙万物的地面。干硬刺骨的凉风冰刀似的刮着雪层，掀起一阵沙粒雪茫无情地送到河淌子里。有道是下雪不凉化雪凉，强子这会解了汗，干燥的凉风穿透被汗水粘贴在身上的旧秋衣，使他禁不住抖了个冷颤。
　　 “冷吧？奶奶火盆里还没断火，麻溜（赶紧的意思）回家烤烤，冻着不上算。”梅子自己被风吹得直流鼻子水，却嘻嘻地笑着给强子扣上脖领的按扣，转身脚下一滑，险些跌倒。“梅子你慢点！！”强子弯着腰扶住姐姐，踢了一脚雪盖在梅子身前湿滑的地面上，踏脚踩了几下教梅子小心着走，“这路滑着哩。”
　　 梅子试探着往前走了一小步，嘴里似放松又似惊悚地吐出一口白气，说：“这雪下得教人燥气，白天化了夜里冻，清晨晚上结冰路滑，中午路上挺浓（湿粘的意思），不知道哪天能去街上干活。”强子跟在梅子后面，拿手指挑拨着梅子手里的大头鲶鱼，一步一个笑，说：“路不好走不去不就了（liao）了，再说大冷天的，我也不想起床。”姐弟俩顺着一条小沟往家去；前面不能再走了。沟底覆盖了太厚的烂树叶，被雪埋上后不知深浅，梅子一脚踩下去漩雪陷到膝盖处。强子爬上一侧的石磊坝头，跪下身子拉梅子。梅子拽着强子的手使着劲往上攀，总算压着一口气蹬上去。梅子拾起地上的鱼，叹了口气，接着强子的话茬说：“奶奶年纪大了，走又走不动。我们不会种地，凭三口人的口粮田都挨饿！不去街上干点活，拿什么去换你的乌喽棉花鞋？奶奶套袄的褂子，上面的条绒纽扣掉了，稍起风她就叫冷，我缝了好几次都没缝上；过年集上得给她买一件新的。”强子抓把雪搓手，闷着头也不说话，嘴里咕噜咕噜地不知在喃喃啥。他停下步子等梅子走远了，转身跑到大树后面尿尿。“强子，强子！”梅子找不到弟弟，开口大喊。强子探出半个小脑袋，“尿尿！你先走着。”
　　 梅子和强子住的地方是村上最老式的土屋子，屋顶用扎捆的高粱秸秆横搭着，上面糊层稀泥。没有稻草，就用麦秆敷在外面挡风遮雨。屋子的围墙使石块堆集，把石块的平面朝外磊着，外边看起来墙壁还算整齐，实际墙内全部镶的是稀泥。这三间茅草屋原来是梅子奶奶给梅子爹娶媳妇盖的，没料到媳妇是娶进来了，却被他一手作死了（这里指不务正业，害死了）。梅子家的院子很大，四周用碎石圈起来，落到一人多高，拆开半尺宽的缺口，算是大门。夜里睡觉的时候梅子就拿两支乱树芽将缺口插上，等天亮了再拿开。院里的空间虽大，但是空矿得很，除了一小间简陋的锅棚外，院子大部分面积被几块露出地面的石脸所占，石脸表层粗糙不平，凌凌利利地翘起尖角石牙儿，搁在夜里看上去，教人心生几分恐惧。离小锅棚不远处，栽着一颗歪脖树，歪脖树似腿干子粗细，树茎生的扭曲蹊跷，像只大蚯蚓挂在那里繁生。当年，梅子爹嫌弃梅子娘不生小子（儿子），梅子一降世他就喝醉了酒动手打梅子娘，经常打得她哭的没个人声。后来强子出生后本以为梅子爹会好转暴力的孬脾气，没想到他习惯了打老婆的日子（生活），一句话不合适拉过来就揍，越打越变本加厉；越变本加厉越爱喝酒。梅子娘实在受不了，跪着求饶还是挨揍，最终吊死在这颗歪脖树上。梅子娘死后梅子外婆也没说些难听的话，因为梅子娘和梅子五舅母是换亲。梅子爹子妹（兄妹）四个，小时候死了一个，就剩梅子爹和一个兄弟（弟弟）一个妹妹。梅子爹当大，二十七八没淘到媳妇。后来经人介绍拿自己的妹妹和梅子外婆家作了双亲，梅子小姑嫁给了梅子的五舅，换来梅子的母亲。（呃……那时候作亲就是这种程序，你有一双子女，我有一双子女，都为着报孙子，能成就便成就，这叫亲上加亲，呵呵……太没自由感了。）梅子娘后死，虽然梅子外婆没大张声势为梅子娘讨回公道，但并不代表她会将这件事当做没发生，毕竟死的是她亲闺女。梅子外婆家和梅子奶奶家的亲事就此算是断了一半，梅子外婆从此不再认梅子爹这个姑爷，不许他登门。同时她也不允许梅子小姑随便回娘家——除非逢年过节送孝礼。梅子小姑虽然在婆家没受到梅子娘那样的虐待，但是平日里也吃气不少，每次回娘家就对梅子奶奶怨言相诉，大嚷大哭地道苦。多时她会怨恨大哥狼心狗肺作出这种事来。无奈梅子娘死后，梅子爹精神错受打击，在一天夜里喝大了酒冻死在村里的烂柴火剁里。梅子小姑有气无地方撒，就有意无意地拿梅子杀气。她没对强子下过毒手，毕竟强子再怎么说今后还是娘家的传后人，况且他还太小，跟吃屎的孩子斗气也打不起精神。可怜梅子没了父母，外婆家又不认这门亲事，逢年过节时还要经常担惊受怕。每一次小姑来看奶奶梅子只有蹲在锅棚烧锅做饭的份，饭做好了小姑就让她去叫小叔。小姑、小叔、奶奶和强子坐在屋里吃饭，梅子便去大门外坐着；她不敢去桌前露面，尽管奶奶和强子喊破了喉咙，也不踏进屋门半步。
　　 梅子不仅害怕小姑，更害怕小叔。梅子小叔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上两年梅子娘没死的时候他下（去）了关东，是和梅子爹吵嘴出去的。他也怨恨梅子爹，嫌他抢走了换亲这淌美事没成全自己。梅子小叔下关东后倒是带过一个二婚女人回来，但是好景不长，那个二婚女人和梅子小叔过了半年日子就带着他六百块钱的积蓄逃走了。梅子小叔越想越气，脾气也越来越像梅子爹；他没事的时候会回来看看老娘，给老娘带些好吃的东西。凡是知道老娘把东西给梅子吃了，二话不问，逮过来梅子就是一顿毒打。他买的东西是进孝心孝顺自己老娘的，不准梅子吃。梅子小姑看到二哥毒打梅子，跟着后面添油加醋，一副打不死她不甘心的样子。虽然梅子现在长大了，小叔打她的次数也少了，但她还是怕。有时候奶奶会等小叔不在的时候给梅子拿些点心糖果之类的东西吃，梅子依旧不敢接，全让给强子。梅子会在门外蹲着，等着小姑小叔吃完饭，她才敢进屋收拾碗筷。把吃剩的残汤剩菜折到泥瓷盆里，什么时候小姑和小叔都走了，她才敢拿出个窝窝头就着吃点。梅子奶奶也因为这些事和自己儿女闹僵了，现在没人惦记她这个孙女，她不疼梅子没人疼她，因为她是她奶奶。奶奶是梅子唯一靠近乎的长辈。迄今算起来梅子小姑已经两年没来看梅子奶奶了；梅子小叔也在闹僵后又下了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