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心里也是受气，但是梅子已经买了那支糖粘，没有必要在美味上过意不去。他拉着姐姐的手在集市里往外挤，不时，撸一个山楂嗡在嘴里，三五个山楂下肚，那美美的味道，教他很快忘记了之前不愉快的事。“梅子，你也吃一个。”强子把一个山楂球给梅子填到嘴里，梅子嚼吃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眼里又露出大片的眼白——这个表情也是只有在强子和奶奶面前属于正常，因为实在太丑陋了，唯有亲人见怪不怪。
　　 炮竹市那边的骚动终究还是波及到这里，而且是用一种令人心寒的方式；七八个壮年人在炮竹爆炸后的动乱里，从河底、地上抢出自己的家属，或抱些，或抬着急匆匆地往镇上医院里赶。他们莽撞地在人群里连踢带挤，想为伤重的亲人多争取一些时间。至于廉耻和道德，他们忘了，不，应该说他们在有意地记恨，自己的亲人也是被别人在非道德的脚下踏伤的。他们想报复，但是没时间，感觉到怀里的家属连呼吸都脆弱了，眼前的人群还有谁会顺眼。一路上，病人的家属横直撞，许多没去过炮竹市的人受了殃及，他们能躲过的跑了，不能躲过的遭遇了和壮年人怀里的病号同样的命运。也有许多人站在不远处恐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最后还是没搞清什么状况，也迈着步子跟着往外跑。这一举动，热闹的集市更‘热闹’了，原先悠闲逛街，纯为揩油而来的人再也稳不住阵脚，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顾跟着人群往外头跑，仿佛，末日突袭一样。出摊卖年货的摊主们也受了误导，个个被吓得脸色铁青，他们忘记买卖，呆头呆脑地看着眼前鸡犬不宁的一切，他们也有跟着往外跑的冲动，只是，目前恐慌的程度，还不至于他们舍家弃业。
　　 梅子和强子被后面的人群给冲翻了，梅子跌进一条不很深的沟渠里，当她爬上来的时候，眼前都是人影；恐慌、急躁、奔跑的人影。只是强子不在她身边，她在人群里找不到强子在哪。“强子~~~”梅子心里也不安了，她尖锐地大喊。强子没有回声，眼前还是那些逃命的人群。突然，梅子疯了，她开始勾起指甲凶恶地撕挠身前路过的行人。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攻击的是谁——也不止是一个人，但是她听到了强子的哭声，那种被人踩踏的哭声。那声音时弱时强，仿佛许多人在他身上蹋了过去。梅子野蛮地挥着手臂，她想冲进人群去找强子，虽然她心里还是不知道强子的位置在何处；逃亡的人群不时有人被梅子抓伤，但是在于逃命的意义上来讲，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梅子纠缠。第一个被梅子抓伤的人只是匆忙地回头瞪了一眼她，第二个被抓伤的人在受到攻击的同时，抽手扇了她一巴掌，第三个和后面的人早已经发现并做好梅子进攻时的防范，老远绕着梅子走，临近身时抬腿踹她一脚，后面的人也跟着学；梅子碰到了石壁铁墙，她根本冲不到人群里去。梅子跌倒了，她的脸上被打得高高肿起，鼻子和嘴里往外流着血水，就连那只能看到东西的右眼角里也擦出了一块伤疤。她不怕疼，风快地在地上站起来又开始对人群挠抓。
　　 “梅子……”强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嘴角被糖粘棒（串糖葫芦的竹签)划破了，一道伤疤从下巴溜到耳朵边。看见梅子，强子的哭声更惨烈了些，因为梅子满脸的血污吓到了他。“强子！”梅子找到了弟弟，拉住他的手，挑着右眼仔仔细细地望强子脸上关切。那逃亡的人群有些程序化，后面跟着跑的人经过梅子跟里，伸手又在打她，梅子的脸上召来一声翠响，连同强子一起又滚下了路勾里。
　　 梅子莽撞的冲动得到了相应的惩罚，强子那天伤的并不严重，只是人群把他撞倒后，被手里串糖粘的竹签戳了一下，脸上的疤线虽长，但只是皮外伤，回家奶奶给他抹了些香油精，第二天就不疼了。赶集回来的路上，不知谁家的小孩丢了一个描着花斑的皮毛（皮球）让他捡到，看他玩皮毛时那俏皮的表情，早就忘记了脸上的疼痛。梅子的伤势比强子严重得多，她嘴角和脸上的瘀肿虽然消了，但是右眼皮一直胀痛难忍。梅子痛极了就爬在床上哭一会，被泪水一泡，沤得更难受。过年那天，奶奶用梅子赶集买的萝卜紧（炸）了几个素丸子，端给她吃。梅子也没吃，只喝了些糊斗（稀饭）便早早睡下了。
　　 除夕夜，村里挨家挨户地放炮竹敬天；乡下传统不变的古老风俗。人们那天夜里都抹黑烧锅下水饺，当院（家院里）正中央摆上神仙桌，烧三柱香火供奉，香前排三口碗。水饺下熟后先盛十几个分散到神仙桌的碗里；必须由天先尝。拿出先前叠成元宝形状的粗火纸在桌前烧奉，事毕磕三个粘地头，算是对老天爷的敬仰，然后去放过鞭炮：最后锅里剩的水饺才可以捞给自己吃。梅子奶奶指使着她极不灵便的老胳膊老腿，包了三四十个水饺放在高粱秸秆绽做的盖顶（农村人用庄稼秸秆定制的圆饼盖子，用来封面缸或盛东西用。）上。夜里，她叫强子煮熟去敬了天。
　　 信仰这东西不一样。有钱人家买鞭炮和柱香，厕所门、屋门、院子门、招金老爷、家畜门里都要烧纸，他们企图事事顺心，吉利。梅子家是穷户，她们没买鞭炮和香柱，也没有个像样桌子可以摆在院子里。强子去屋里搬了张宽板凳，摆上了三个神仙碗。程序是一样的，烧纸、磕头。只是他们家省去了许多供奉烧纸的位置，只在屋门和院门前烧了两张火纸罢了。虽然他们家也信仰万事靠天，但更信仰心到神知。
　　 天际的鞭炮声嘈杂震耳，‘吭吭咔咔’地叫人睡不着觉。从九点多就有人家开始发纸敬天，几乎一夜不住休。强子在院里供奉完了，盛好饺子来叫梅子吃饭。梅子一直也没睡着，下午只喝了半碗糊斗（稀饭），这会儿肚子也饿了。跟着强子去堂屋坐下，刚吃了两个饺子，那右眼皮又开始胀得厉害。奶奶找支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燎了会，把积在肉皮里的浓浆给挤出来，事后抹些香油精在上面。可还是疼，梅子放下碗筷，又会屋里躺下了。
　　 大年初二，梅子小姑来了。她在提兜（提篮）里拿了两斤点心，和一些梨果来孝敬梅子奶奶。强子看见那包在黄皮纸里、方方块块的点心时，馋得光舔鼻子。小姑也倒豁然，摸个梨疙瘩给他拿去吃。梅子奶奶不喜欢自己的闺女，毕竟梅子小姑已经两三年没来看老人了。在梅子奶奶心里，她自己的儿女都是白眼狼，包括梅子小叔和梅子爹也是，她在世上只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梅子奶奶还在生气，她嘲讽梅子小姑来干什么，更不承认自己是梅子小姑的娘。那副老气动怒的表情，却是有些倚老卖老的行头。梅子小姑是个又胖又黑的妇女，穿一件深褐色半西装的棉褂子，头系铜色包头巾，看起来衣服和头顶的颜色有些搭配。一口焦黄的牙齿笑起来总是很夸张。她跟梅子奶奶弱言陪笑，尽摆小辈的谱子。再怎么说眼前呵斥自己是她亲娘：就算都是母亲的不对，她还能错到哪里去？
　　 家里没有茶具，梅子使大白碗给小姑倒了两碗茶水端过来，小姑突然留意到梅子眼皮上的伤痕，被吓得“哎呦”一声，问她怎么弄的？梅子的心中酸酸的，她没听出小姑的慰问是被吓得，并非真的关心她。她站在小姑的跟里莫不出声，只知道在那只大片眼白的右眼里往外挤眼泪。亲人的关怀是多么温暖，哪怕是假的也是如此。
　　 过年那几天，讲忙碌和疲烦，还要属村里的孩子。他们拿着亲戚给的压岁钱，跑到小铺里买滑炮（需解释一下：过年小孩常买的小鞭炮，也叫擦炮）。无论是堆在门口的烂柴剁里，还是丢在路边的大石块下，到处可以找到滑炮炸碎的纸屑。强子听见门外有炮声响，啃着梨疙瘩（水梨）跑出院子来看。两个比他小几岁的邻里儿童误以为他是跑来驱赶，丢下一堆排好没来得及点燃的滑炮匆匆逃散。小孩的逃跑勾起了强子的仗义理念，他也误会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强子拿梨糊狠狠投他们，那动作，那表情总要作出一副非常了得的气势。强子狐疑地看着俩小孩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不见他们再回来，他缴获了地上排列有序的滑炮。
　　 强子心里很高兴，正要往家里走。突然，他听见一声犬吠。四处寻找；石块下、乱墙角、死胡同。终于，强子在烂柴剁里找到了那只被鞭炮声吓乱了神智的长眉狗——黑头。黑头的形象极其败坏，它的毛绒一朵一朵的粘在身上，眉毛间还藏着几根腐陈的麦秆。它抖着身子走出来，依旧对强子摇摆尾巴，进献着它对人类最真切的礼节。强子乐坏了，他跑过去蹲下捏黑头的耳朵、伸手指夹它的长眉。黑头的神气很差，根本打不起精神，只会探出舌头舔强子的手；好像在敷衍。强子掏出自己的皮毛逗黑头玩，他攥着皮毛在那双狗眼前转个麻花，摇手朝路边丢去，赶紧催促黑头快去追。皮毛在空中跑了个弧线，掉到地上没心没肺地乱蹦哒，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了。黑头动了，它颤抖着撑起身子，慢吞吞地走到石头前含起皮毛，转过脸看强子。“叼回来，叼回来呀！”强子大喊。黑头完全无视强子的召唤，背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唉~黑头回来……”强子急了，在后面手忙脚乱地追来。黑头回头看看强子，依然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强子若是快跑，黑头也多点两下狗腿，强子若是跑累了慢下来，黑头也随着慢悠悠地走，好像它在故意等着他。
　　 黑头的主人——刘头，死了；就在黑头把强子引到他河边草屋子的时候。他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上，身上只盖了一件老旧的大衣。身下垫的床褥全湿透了，而且结了冰。屋里的火盆里堆满了柴火，他没点着。火盆跟里还放了几条死鱼，好像被黑头生吃了两只。刘头的一辈子是悲催的、孤寂的，他一生对人和善，却少儿无女。村里的人时常对他冷眼相看，毫无关心过他。前两天临近年末，他也想着法子弄两毛钱过年，结果不慎滑进自己敲的冰洞里。要说那天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河底那么大的地方，他偏偏在水最深的冰面上捕鱼。刘头掉进冰里在水下挣扎了好一阵子，最终找到了冰洞的出口。可是当他爬上冰面的时候已经被冻得脸色发青，浑身哆嗦不说，水外的风口子冷着咧；很快，他的手脚就抽筋了。那是黑头第一次下冰，不知在岸上着急了多一会，它颤抖着狗腿下去接主人。刘头上了岸，黑头叼着捕鱼的器具跟在后面往家跑。刘头的衣服边走边上冻。
　　 刘头是光杆司令，回家没个人照应，而且他一年到头只穿两身衣服；冬天一身，夏天一身。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被冻得神智不清，该先上床躺着，还是该生堆火烤烤，自己都不拿不定注意了。他刚抱了堆柴火放到火盆里，突然想到今天吸烟时把火柴（解释一下：火柴是取火的火种，柴火是是烧火用的材料，不要读晕头噜。）用光了，想生火必须去村里再买。他已经到了什么都不想做的地步，朦晕的神智只知道对着床铺倒下，大脑残余的思维指使着他把身侧的大衣拉过来盖上。就这样，刘头在结冰的被窝里忘却了自己的人生。期间没有人来过他家，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床头上只有黑头爬过的痕迹，直到强子去他家的时候，他心口窝的地方还没结冰，只是留了一堆狗毛。
　　 强子被刘头的死相吓着了。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亲眼目睹了一个成天和自己打着哈哈笑讲鬼怪故事的人，就那么躺在自己面前，一口气不再喘，而且脸上都结了亮晃晃的冰面儿。想必，这是一段会让他惦记很久的阴影。强子哭了，不知是受怕还是心疼。他跑回村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告诉了小姑，告诉了村里的很多人。后来村长带着几个人把刘头用排车拉去火化了，期间黑头不依不饶，不知被谁丢了一块石头砸伤了腿，之后不知跑去哪里。刘头被安葬在公用的林地，他的坟子很寂寞的竖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爹娘死后都葬在关东大姐家，这个角落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坟头。
　　 被刘头的事吓了一出之后，强子半个多月都生赖（这里指以前小孩不欢畅），晚上一个人不敢睡，搬到奶奶床让要奶奶哄着才可睡着。饭也吃不多，一天一天就这么干吧（消瘦）下去。后来奶奶教梅子去东村请来一仙姑，说是强子的魂掉了。梅子去小铺买了二斤鸡蛋，放锅里煮了几个。仙姑剪了许多纸人，在屋里墙上一边一边地搓神（作样），最后不知怎么搞的，纸人的手都指向刘头家的方向。仙姑闭着眼睛做法，嘴里念念有词，拿个鸡蛋剥了，用手布包好，开始鸣叫强子的名字。那声，那调，那表情都像被鬼附体似的。仙姑做法完毕，临走时要了十块辛劳费，把梅子买的鸡蛋；没煮过的全部拿走了。说也奇怪，强子第二天就好了，精神头虽然没有平日那般欢畅，但是爱开口说话了。
　　 梅子小姑正月十七又来了，她上次来的时候不单指是看望母亲，顺道也给梅子说了桩亲事，婆家是邻村八龙桥。知道梅子眼睛不好使，她把男孩带过来叫梅子奶奶看。那男孩长得又呆又楞，喜欢往嘴里喝鼻涕。见人不会打招呼，还要梅子小姑教着他怎样交际。梅子看不清，也没多看，给小姑倒完茶就去自己房间了。梅子奶奶探着老眼光瞅那男孩。其实关于梅子的事，梅子奶奶夜里睡不着也寻思过，丫头嘛，迟早要找个婆家。现在她还健在，虽然走路挪不动脚，但是给梅子把把眼（形同现在字：物色）的能耐还是有的。待到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她真放不下梅子。梅子虽然生相长得不伶俊，但在她心里是个懂事老实的孩子。她担心梅子，担心她死了梅子找不到个合适的归宿。可是反过来想想，现在梅子确实小了些，才十八岁，况且媒人不是别人，是她那个怎看怎厌烦的闺女。所以她在这件事上一直沉默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