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的夜，寒冷而萧瑟。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把清冷的月色泼洒下来，大地更加显得幽暗静谧。
　　 我在这样的夜色里探索，寻觅，多么渴望能在这茫茫的夜色中找到一丝温暖。可极目远眺，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和遍布的荆棘，哪里有我儿时的故乡？哪里有我慈祥的妈妈？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我多想走进记忆中那间温馨的老屋，多想躲进妈妈温暖的怀抱，让我那颗孤寂薄凉的心，得到少许的安慰。可是，我走得筋疲力尽，还是找不到少女时期的那座老房子，找不到生我养我、给我博大关爱的妈妈。
　　 妈妈，你在哪里——-
　　 焦虑的我不由得喊起来，声音在狰狞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妈妈，你去了哪里，你快回来啊———
　　 我的声音变得凄厉，哀怨，一如小时候醒来找不到妈妈时的情形。
　　 忽然，在前面拐弯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微驼着背脊，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在清冷的夜色中踽踽独行，看背影像是妈妈。
　　 妈妈，妈妈——我兴奋地叫起来，蹒跚着追了过去。
　　 老妇人像没有听到似的，还在继续她地行走。等我气喘吁吁追上去，那老妇人猛一回头，竟然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巫。她慢慢举起干枯的手指，向我的面部挖来，嘴里还发出渗人的怪笑。
　　 啊——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满身的虚汗，惊魂未定。当我静下心来，知道这是一个梦境时，才稍稍安下狂跳的心来。坐起，看到身边大声打着呼噜的母亲，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几乎被披散下来的白发遮掩了一大部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好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一般。看着看着，我的鼻子不由地一酸，用手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是啊，我的妈妈在哪里？那个宽厚、大度、慈爱又包容的妈妈去哪了？而代替她的是一个古怪刁钻、蛮横不讲理的老太婆。
　　
　　 二
　　 这些天来，我被妈妈折腾得几乎要崩溃了。
　　 77岁的老妈妈在家里摔倒了，跌破了头，腿也疼得不能走了。哥哥嫂子要挣钱，赶快给儿子娶媳妇，所以没有时间照顾她。我只得辞掉工作，把妈妈接到家里来。本来想好好孝敬一下风烛残年的老妈，可是自从把妈妈接来，我才知道，已经老年痴呆的妈妈并不像以前那么好伺候了。
　　 她白天不停地打着瞌睡，一到晚上，就会不时地要起来方便。看着“哎哟，哎呦”喊着疼的妈妈，我心疼不已，拼了力气一次次抱她起来，可蹲在便盆上的她经常是不拉也不尿，而且一蹲就是半个小时，还像小孩子似的，蹲在那里把手纸翻来覆去地叠成小长条。
　　 我小声说，妈妈，要是不拉，就起来吧。她就会大声叫骂，你一点饭都不给我吃，我能拉下来吗？
　　 妈妈，你晚饭比我还吃的多，吃了一个大馒头，半碗菜，还有一碗稀饭，咋说我不给你饭吃呢？我委屈地说。
　　 谁吃你的饭了？谁吃你的饭了？你做饭都不洗手，我嫌你寒碜唻！呸，恶心！妈妈一边说，一边还朝着地上狠狠啐一口。
　　 面对不讲理的妈妈，我哑口无言。可妈妈见我不做声，并没罢休，她一边在我的搀扶下离开便盆，一边继续唠叨。赶明个你快走吧，老住在我这里，吃我的，喝我的，我儿子可养活不起你！
　　 我终于忍不住了，冲她喊道：妈妈，你看好了，这是我家！
　　 哼，你家？妈妈干瘪的嘴角一撇，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丧良心的东西，你说这话也不怕五雷轰你？我儿子辛辛苦苦盖的房子，你就这样抢占着不走，真不要脸！
　　 我愕然了。我的母亲，那个一生内秀、温顺的妈妈，从来与世无争，不会讲一句脏话的妈妈，居然用这么狠毒的话来骂她的女儿。我躺在被窝里，委屈得泪流满面。
　　 可刚躺下不到一个小时，她又大声叫起来：秀秀，秀秀，开灯，我要拉屎。她叫着我姐的名字。我只得头重脚轻地又一次抱她起来。
　　 就这样，每晚都要折腾四五回。这些天来，我几乎每晚都难以成眠。本来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现在更是不能入睡。每天就感觉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好像思维停顿了一般。可母亲并不领情，她白天还会变本加厉地刁难我，当我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她面前时，她经常是连一眼都不看，好像我端给她的不是饭菜，而是穿肠毒药。谁要吃你做的饭？她鼻子里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
　　 妈妈，吃点吧，不吃饭，没有劲，你会摔倒的。我站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端走！她把手里的拐杖用力一顿。我吓得一激灵。这根从网上花117元给妈妈买的拐杖，虽然解决了妈妈在光滑地板砖上行走的难题，但同时也成了妈妈吓唬我的有力武器，我稍不听话，她就会向我举起这根不锈钢拐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苦大仇深的阶级敌人。
　　 妈妈每天腿疼得自己起不来，而且自己不能行走，每次都得我来抱和搀扶。可有一天，她赌气不再待在我的家里，拐杖都没有拄，就从家往屋后的大路上跑了好几次，而且不让我靠近她。我惊讶地看着比我都走得快的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摔倒在路边，看着她因为倔强又一次摔倒，我心疼得泪如雨下。
　　 妈妈啊，这是何苦？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为什么就不能安然接受女儿对你的好？你跑什么？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女儿为了伺候你，工作都不要了，娱乐健身都丢弃了，只想你能安度晚年，健健康康地活着。你可知道，女儿羸弱的身体也禁不起你这样折腾，尤其是心理上难以承受你这样的行为。我的女儿，您的外甥女毛毛还有200天就要参加高考了，在那么狭小逼窄的房间里，您夜夜折腾，全家都跟着睡不好觉，可懂事的女儿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只说，姥姥糊涂了，妈妈辛苦了！
　　 回到家里，妈妈把沾满泥土的鞋子在床单上搓。我说，妈妈，咱们脱掉鞋子吧，你看床单都让你搓脏了。妈妈却骂道，我的家，我想怎样就怎样。我的床单，我想搓脏就搓脏，关你啥事？你又不给我洗！
　　 我的手机找不到了，直到来电铃声在妈妈内衣里响起；我的家门钥匙失踪了，晚上帮妈妈脱衣服时，钥匙却从她的口袋里掉出。而妈妈说，手机是她儿子的，钥匙是她柜子上的。拒不还给我。
　　 看着飞扬跋扈，不讲一点道理的妈妈，我禁不住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这不是妈妈，我们的妈妈去哪了？那个为了我们很早就守寡，宁愿孤苦一生的妈妈去哪了？我在电话里放声大哭。
　　 是啊，那个疼爱我们、娇宠我们、给我们安全和庇护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代替她的是个比小孩子都弱智、让你不得安宁的怪婆婆。
　　 我不再想叫她妈妈，我在心里呼唤那个疼我爱我、体贴入微的妈妈，我在梦境里寻找记忆中的妈妈，可每次找到的都是这个不讲道理的老婆婆。
　　 我失望，我痛苦，我每次都在梦里哭醒。我在微博上留下一句话：妈妈丢了，我要寻找妈妈！又有谁知道，我是想找回妈妈曾经的爱！
　　
　　 三
　　 无望中，我在电脑百度上搜索“如何和老年痴呆病人相处”的网页。
　　 可我看到是这样一段话：有多少人曾经信誓旦旦，不把自己年老的父母送进养老机构，要自己亲自养老的子女，在被老年痴呆症患者折磨得痛苦不堪后，放弃了原先的决定，把父母送进了养老院。因为这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痛苦的过程，而痛苦的不是患者本人，因为他（她）已失去记忆，大脑一片空白，相反，感觉苦不堪言的是患者家属，因为这种病的发展会越来越糟糕，家属会被患者反复无常的行为折磨得心力交瘁而无望无奈，甚至崩溃。
　　 看到这段话，我跌坐在靠椅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么说，我的妈妈在有生之年，永远不可能再清醒了，她就要这么混混沌沌、懵懵懂懂地过完她仅存的岁月了。而于我，再也找不回曾经在风雨中护佑我、在寒冷中抱紧我、在迷茫中给我生存下去的勇气和鼓励的妈妈了。我现在要照顾的，是一个比小孩子都难伺弄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小孩子还有希望，有盼头，因为他要慢慢长大，渐渐懂事，而老人不行，她的生命是往回收的，她做不了命运的主，做不了光阴的主，她会越来越失忆，越来越弱智，她生命中的亮色在一点一点地往回收，直到收缩成一把苍老的绿，剩下的日子，也无风雨也无晴。
　　 看着依旧刁钻古怪的母亲，品读着她脸上的沧桑，蓦然，一股心酸疼爱涌上来。哦，我的白发亲娘，您老了，把什么都忘记了，是不想记起那些年来的不容易吧？想想父亲早逝，您一个柔弱的女子，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这于您，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女人来说，是多么的艰难。可是，我没看到您流一滴眼泪，只看到您白皙的脸庞变得粗糙黧黑，而且深刻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也许，您的眼泪流在我们熟睡后的暗夜里，流进了孤独凄凉的内心里。难以想象，您是怎样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等我们可以孝敬您了，您却失忆了，变换了角色，成了一个孤僻、古怪、不讲一点道理的老婆婆，而且一直处于高度激愤状态，以致和任何一个人都难以相处。难过的是，您以后的岁月将一直这样糊涂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我不得不接受妈妈不再清醒这个事实，我要用坚强的心去接受并且消化这件事。不再和她讲道理，而是像哄小孩子似的那样哄着她。这样，居然能和她很好相处了，虽然她有时还是很执拗，我也不与她争辩。过一会儿，她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我就会坐到她身边说，妈妈真好，妈妈真听话，以后不许再打我，骂我了啊。妈妈就会咧开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笑起来，你是我的亲闺女，我哪里舍得打你，骂你啊！看着愁眉苦脸的老妈终于绽开了笑容，我既高兴，又心疼。尽管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忘记我是谁，又开始生气，但能让她笑一回，就暂且笑一回吧，笑总比哭好，我可怜的妈妈。
　　
　　 四
　　 星期天，家住三四百里外的姐姐姐夫来看妈妈，妹妹妹夫也过来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从早上收拾了就开始剁肉馅，包饺子。中午，丈夫回来，出去买了酒菜，款待他们。
　　 妈妈见到其她女儿，自然诉说了我的不孝，还说，我八天不让她吃一顿饭。自然，大家不会相信她的话语，哈哈一笑而过。可此时，我却听到正在喝酒的丈夫说，珊珊也太不像话了，天天和老妈顶嘴啊。我就说了，老人老了，你要宽容大度，要心疼体贴啊，可她倒好，骂得老人不敢吭声，我听着她骂老人都心疼得要命。你们说，她这女儿当的……哎，我都没办法说……
　　 我正在擀面皮的手停下来，听到外面鸦雀无声，空气一下子就停滞了流动，大家都不说话了。我知道，就这一句话，姐姐姐夫他们在内心里肯定对我有了成见，连自己的丈夫都这样说，那自己真的是有口说不清了。
　　 我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继续做饭，但面皮擀得不再圆，呲牙咧嘴的好像在嘲笑我的尴尬，饺子馅也不听话，老往外跑，皮里皮外都成了馅。此时，我的心像刀剜似地难受。原以为，这次接妈妈过来，丈夫不会介意，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难听话。我在心里感激他，想着自己以前对他确实太冷淡了，等妈妈腿好点回去后，我一定竭尽女人的温柔报答他的大度。因为住的房间实在太小了，为了尽量不影响高三的女儿，妈妈只能和我、丈夫睡在一个房间，而妈妈要在这个十多平米的卧室里排泄，气味肯定很糟糕。
　　 这段时间，他确实做得很好，不悲不喜，不卑不亢，像极了一个绅士，让我心里好感动。如今却在我娘家人面前给了我一枪，这一枪打中了我的要害，我苦苦修筑起来的内心堤坝轰然倒塌。泪，一滴一滴滴在手里的面皮上，饺子上。
　　 我不知道是怎样强压着委屈送走了我的姐妹们。我只看到，丈夫那丝掩盖不住的笑一直挂在嘴角。他没有看我一眼，就击败了我，我的心碎了一地。
　　
　　 五
　　 夜半，妈妈睡下后，我披衣下床，在微博上敲下这样一句话：他为何这样歹毒，这样中伤我？姐妹们一定以为，我像他说的那样虐待老妈了。我有口难辩，我心如刀绞！
　　 不一会，这条微博居然有人跟帖了：孝敬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作为儿女的责任和义务，是自己应尽的本分，同时，也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做出表率，问心无愧就好。跟帖的是一位熟悉的博友。
　　 这句话让我布满阴霾的心豁然开朗。是啊，为何要求得别人的理解，理解你的人不用解释，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
　　 这位热心的博友还转给我两条微博。
　　 一条是一个89岁的老奶奶为了照顾自己60多岁的智障儿子，多年隐居在一个无人村落里生活，对智障儿子不离不弃。可见母亲为了儿子可以付出多么大的牺牲。
　　 另一条是，一个儿子多年来靠咀嚼食物喂养瘫痪在床的老母亲，真正再现了“鸦雀反哺”的现象。
　　 看到转来的这两条微博，我被人世间那种浓浓的血脉亲情所打动。是啊，母亲给了我们生命，含辛茹苦养育我们长大，如今，她渐渐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我们怎能嫌弃她？固然，她很执拗，行为反常古怪，但她是我们的妈妈啊，她是生病了才这样的啊，哪个头脑清醒的人愿意这样刁难和作践自己的儿女呢？
　　 好好爱妈妈，属于她的日子不多了。有妈在，兄弟姐妹是一家。没有了妈，兄弟姐妹就成亲戚了。那个博友给我留下这样一句话。
　　 我好感动。那晚，虽然还是起来好几次，但我睡得好香甜，间断的梦里，天高云淡，风和日丽，一大片向日葵在追寻着明媚的阳光，怒放出金灿灿的光彩。而我也不再迷茫，不再苦苦找寻，因为妈妈就在我的身边，亲情一直都在这里，不曾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