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一隅】朱柿(散文)
院中有株柿树,长在围墙一角,模样有些喜庆,酷似主人迎接客人,跑得剧了,一跤翻在泥中,单腿支地,折成“之”字形,头昂起来,枝梢如手般荡出去,似欲呼人来救。风闻讯而至,急急去扶,大约摔得重了,终是拖不起。但见柿叶翻飞如舞,窸窸窣窣,如哽咽声,漾满一地。
柿树老干枯黑,似龙鳞缘身,旋着向上蜿蜒。枝桠极繁,蓬勃成一团浓绿,秋风一吹,叶便穿上红袄,如新娘在阁,明艳动人。世人只知枫叶之美,而忽略柿叶风姿,未免失之偏颇。初冬的柿叶,艳而不娇,秀而不媚,扬一身鲜明,吐万般风姿,令人想起儿时暗恋的女孩,着一身红衣,雪地中仙鹤似滑翔,全无尘世味道。而留在虬枝上的柿果,如大红灯笼,闪亮一片,累累如宫中灯火。
阿贵是柿树主人,腿有残疾,走路一脚高一脚低,撑船佬一般。因为家贫,钱上看得重,对小孩子,自然抠一点,所以,喜欢他的人不多。他家的柿子,一季可产数百斤,且品种极好,个大皮薄,入口似蜜,在当地,有些名声,凡亲了芳泽的,心中无不惦记。只要季节一到,门庭若市,大都前来购柿。阿贵过年似的,刺着一头白发,脸上的皱纹,本来蚯蚓模样,这时节漾开成蜈蚣,乍乍呼呼地摇来摇去,封了将军似的。而寻常日子,却门可罗雀,孤独的阿贵,常走到柿树前,孤雁似叫一声,每晚如此。
摘熟柿一般用手,或用剪刀,下手要轻,要有耐心。这工作,心急之人应该不宜,熟柿皮薄,婴儿皮肤似的,稍用蛮力,即会变形,一旦柿肉溢出,就如老房子失火,不好收拾。所以家有柿树的,一般大人摘,后辈助手。当然,我说的是熟柿,青涩的尽可让年轻人翻江倒海。极高处的,就得用工具。拿一条竹竿,顶上劈开,实一木塞,竹稍便爆开成花,为防竹刃割破果实,瓣间要用竹蔑或布条缠绕,羽毛球样子,摘不到的,就伸上去夹住,轻轻一扭,柿子即安卧兜中。
卖不动或者身有瑕疵的,阿贵用来做柿饼。做柿饼看似简单,其实不然,没点技术,难臻于至善。做柿饼的材料,一如皇帝选妃,年龄太小,童蒙未开,自然涩不可用;太熟的,精华稀释,发齿向晚,终是令人遗憾。不大不小刚刚好,选妃可问太监,选柿可问阿贵。择选后的柿子,要刨去柿皮,下锅蒸熟。柿饼做得好不好,蒸上不能马虎,既不能生硬硌手,也不能稀烂如泥。晒具一般是谷筛,上下通风,娇滴滴的柿果,列队负曝,一如众佳丽集合选美,此情此景,馋出数口涎液,亦是情理中事。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吃熟柿,不是说柿饼不好吃,总觉加工后的滋味,甜则甜矣,却失了本真,缺了那么一口鲜。而树熟的,采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滋味较之加工成品,自有独特在里面。
我和小军曾为阿贵摘柿,他说树留八十六个柿子,我俩摘下来,报酬一人二枚熟柿。开工后,经手的胖柿馋得我两眼出火,便与阿贵商量,先将工资付了,饱后干活。安知两枚下去,勾起馋虫在胃中起义,颦鼓乱敲,想偷吃又不敢,这“小气鬼”点了数的。不吃馋死有份。也是急中生智,暗中掐来一截麦草管,趁阿贵不注意,捡极软绵的,悄悄捅破柿皮,婴儿吃奶似的,吮而吸之,稍顷,一柿肉尽,鼓腮送一口气进去,瘪柿复饱满圆润,逍遥枝头。小军见了,惊得嘴似鲇鱼,羡慕之下模仿,只是技术欠佳,捅破处太大,一吸之下,熟肉喷礴而出,糊了一脸。我笑,小军亦笑,鼻孔中窜出二只鼻涕泡,晶莹如水晶。阿贵听我俩切切笑,紧张兮兮叫:“莫笑,莫笑,脚要踩实了。”
摘下来的八十二枚柿子,肥肥的排列在竹簟上。阿贵很大方,想奖一个我,一拿朱柿,昏黄的眼乌珠差点掉地上,本来胖胖的柿子,触手如气球戳孔,瞬间瘪成了豆腐皮。阿贵大惊,慌忙又抓一个,好的。又抓一个,好的!便放下心来。只是奇怪看着那张柿皮,搔搔头发骂:“奶奶个腿,光长皮,不长肉?”
小军说:“是不是它晓得你今天下手,提前逃跑了?”
阿贵白他一眼:“它又不是蝉虫,会脱壳。”
我一拍脑袋,装出恍然大悟样子说:“肯定是那些小麻雀儿,吃不饱,偷偷当奶喝了。”
小军掐我一把,急忙告辞走了。一出大门,小军就蹲在地上,抱着肚子,“嘎嘎嘎”,笑得鸭子似的。我踢他一脚,自己也忍不住笑,笑中突然记起一事,便说:“明儿上山逛逛,找落单儿的野柿,摘几个来吃。”
柿树除了种植的,尚有野生。
野生的柿树生命力顽强,明白自己处境,懂得自强自立,在一片森林中,脱颖而出的常是此公,根本不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论。远远看去,玉树临风者必是。
家乡的野柿树极多,一般来说,植树和野树外表一样,所不同的,在于果实。种植的富而红艳,大腹便便,一副有钱人模样;野生的小,且硬,瘦瘦的,一看就知营养不良,灾民似的。
摘野柿得赶季节,去得迟了,只能明年请早。所以,从挂果至采摘,它是关注焦点。其时食物匮乏,柿子的那口鲜美,是口腹的恩物。眼见它戴一顶圆帽,嘟着脸慢慢生长,到秋风乍起,柿皮泛黄,直至红灯高挂,招人引鸟,它的每种变化,都镌刻在心,成为永远的记忆。还有一个原因,是人与鸟兽争食。野柿甫一出生,已入异类食谱,柿皮稍黄,即是盛宴标志,信号一出,众鸟尽可鼓腹饕餮,根本无须担心囊中羞涩。而柿子一旦被鸟喙破身,甜汁外溢,吸引飞虫来朝,伤口溃疡如米袋卸口,遇雨即烂成一片乌黑,此时再采,已然废物。
采野柿,小军是个中高手,何时何地有成熟,尽图心中。一到假日,即是我俩好日子,斩获颇丰。摘野柿不仅辛苦,还需胆量,见到蟑螂如踩地雷的,还是学望梅止渴,来得务实。
记得有一次,我与小军上山,转悠半天尚两手空空,凡可采之树,尽开了天窗,我好泄气,便提议回家。小军鼓着嘴,突然说:“上‘天弄’去,那里肯定有。”我吓一跳,迟疑不决。
“天弄”我知道,是山上一处悬崖称呼。此地两峰对峙,壁立千仞,中成一峡,幽深似地狱入口。因地势险峻,人迹罕至,加之峡端峰出,得阳光雨露之先,所以土壤肥沃,植物遮天蔽日。其中就有野柿,可惜采之不易。
架不住小军激将法,还是去了。
远远看到野柿树,心中乐开了花。柿果已经泛黄,如无数小鸟开会,一簇簇,一串串,挨挨挤挤挂满枝头。泛红的柿叶,在风中摇曳,时不时轻抚着柿果,爱意尽显。
高兴之余,心中却是犯难,这柿树为保家园,择居竟在悬崖之上,三面临渊,背靠绝壁,你倒是安全了,我俩可就苦了。悬崖实在太高,两人努力许久,还是上不去,徒留一臂刮伤。便商量用人梯,我蹲下做垫子,小军踩肩而上。只是两人叠加,高度尚欠。小军手已抓住上方树枝,却无力一耸而上,脚便如出水的泥鳅,噼啪乱蹦。我被他一脚踩到头上,脑袋一歪,一个屁股蹲儿,摔了个仰八叉。眼看小军挂在壁上,上不去,下不了,如缚在凳上的猪,嗷嗷叫。慌乱中,我操起带来的竹兜,对准他屁股,狠狠一送,小军一个鱼跃,上了悬崖。揉着屁股骂我:“你戳稻草结啊,这么大力,屁股都戳烂了。”
收获自然是丰盛得不能再丰盛,一会儿就摘一大堆,看看夕阳西斜,便叫收工。随之要命的问题来了:小军下不来了!左右是悬崖,无路可走;前面是峡石,高度超过两人,试了几次,皆无功而返。小军如困在笼中猴头,团团乱转。便商量叫人来救。我刚走开几步,这小子竟“呜呜”吹起嗽叭,吓我一跳,忙跑回去问究竟。小军哽咽着说:“你走了,万一来只狼,肚子饿了,吃我咋办?”我白他一眼,想想丢下他一个人,终究不妥。便使劲想法儿。突然眼前一亮,想起《智取华山》里战士,面对绝壁,是缘藤而下的。小军听了,大呼快去找藤条。藤条很多,问题是没砍刀,只得手撕石砸,好不容易断了一截,长度还是不够,无奈解下俩人皮带来凑。
小军刚落地,他的皮带就“咯嘣”断了。气得他一脚踩烂一个柿子,恨恨骂:“你个死柿子,这么多平地不长,长到崖顶上,害我差点成狼点心。”
回家路上,小军扛着野柿,一瘸一拐走,突然一个趔趄,歪在地上。我忙上前去扶,发现是裤子掉下来,阻了脚步。原来他皮带“牺牲”后,揪条茅草将就,大约步幅剧了,茅草不堪负重,也“光荣”了。我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青柿摘回后,尚不能食用,不信咬一口,保证涩成“木乃伊”,非得经过加工方可。这方法外地人叫“伏”,越人称“霉”。步骤是取一土缸,洗净后放入青柿,然后调制石灰水倒入。有人说这多简单。其实不然。关键是石灰用量,多了,碱性大,青柿容易烂皮,或者柿肉出黑斑,则一身臭汗白出;放得少了,碱性太监似的,终究缺少霸气,产出自然不堪。不多不少刚刚好,就是师傅了。
柿“霉”后,隔数日以木棍搅拌,保证灰水浓度,让柿子均匀发酵。如此十日,就可准备胃液了。出缸的柿呈黄绿色,挂一身白霜,其硬如石。用利刃片去皮,即有凝脂淡淡溢出,透明如软玉一般,“咔嚓”咬一口,软硬适度,甜而不粘,细腻如香蕉,嫩鲜胜菱角,顷刻间,口腔盈满舒坦,浑身上下,轻盈之极,直有南面王不易之感!
如没石灰,也可用草木灰。青柿下来辰光,稻子即将成熟,主人常将田塍杂草,连根锄下,苫皮成丘,枯后点火闷灰,待收稻后撒开作肥。这灰物理碱性,用来熟青柿,是妙招。记得我小学时,独自上山采柿,去得迟了,收获寥寥。因太少,不想拿回家动干戈,便找了堆草灰去熟。数日后,前去挖回,孰料忘记方位,遍寻不着,只好见灰踅摸,终于找到。起出吓一跳,竟是我埋下之物数倍,心下大惑,莫不是我埋下之柿有仙根,泥中不甘寂寞,生子无算?还是这灰是宝物,有见金生金之魔法?惑是这么惑,心中还是很开兴,管它如何增添,且拿回家,美食后再说。
数日后,见同学打架,忙忙跑去劝,言语间弄明白,这俩人同去摘柿,一起埋于灰堆,今儿去取,竟不翼而飞了。就怀疑彼此暗取,一言不合,动起手脚。我悟过来,心中惭愧,连呼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霉”柿好吃,可惜保质期不长,一下吃不完的,只好片薄后负曝成干,装入竹篮,挂在阴冷通风处,雪天便可抓一把,炉上略烤,用来下酒,最是相宜。也有片皮后整个晒的,俗称冻柿,其味较之原来,更显甜美,放学后抓一个吃下,立时身轻如燕,精神起来。
光阴荏苒,一晃,少事已成故事。不知故乡的朱柿,汝今康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