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疯牛
(一)
我的鼻子又被主人家穿上了绳,绳子交到了那个人手里。
那个人穿着黝黑发亮的皮衣,皮衣敞着。他高高隆起的肚皮顶得那红红的绒衣像火焰一样在肚皮上呼呼地飘舞。我心里开始发慌,我知道我的眼睛也开始红起来。
我把头偏向另一边,尽量躲着那火焰,我害怕火焰的刺激让我冲动起来,我冲动起来,主人家的钱就没有了。那火焰肚皮数钱给主人家的声音,正在我耳边哗哗地响着。我为主人高兴,他们今晚可以安心睡觉了,我知道他们为了这笔钱,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觉了。看着他们黑黑的眼圈,看到他们瘦削的脸,凌乱的头发,听到他们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我的心很痛,就像被人剖开肚皮往外拉扯肠胃一样疼。
昨晚,风很大,扑打得贴在篱笆上为我挡风的塑料口袋砰砰响,就像轻皮球爆裂的声音。男主人端着一根小木凳走进我的屋子,关了门,坐在我身边。屋子很黑,只有主人嘴上的叶子烟在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黑子。”主人喊了我一声,我用嘴蹭了一下主人的裤子。主人的裤子很薄,脚腕上没有袜子。我又舔着主人的脚腕,脚腕冰凉。
“黑子,不用舔。我不冷,已经冷习惯了。”主人伸手摸着我的头,摸着我的角。
“黑子,要走了。去找一个好人家,有吃有好屋子住的人家。不用再在这黑灯瞎火的屋子受冷了。”我听着,偏头舔着主人的手,手心暖暖的,可主人的手腕和那脚腕一样冰凉。
“唉,没法呀。我也舍不得让你走。可有啥法呢?”随着一声叹息,主人沉默了。只有那一口一口的烟冒出来,我看不到烟,但是,我感觉到了喷到我耳朵处的热气,闻到了那带着热气的烟味。主人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刚才你们一家人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你们怎么瞒得住我呢?你们虽然和我隔壁,可你们那泥巴墙的缝隙,我的角都可以钻进去。你们屋子的灯光,你们刚才的话,都从那些缝里传了过来。我动了动身子,把男主人的双脚压在了我的身子下,男主人的脚好冰啊。我忘了,男主人只有一只脚,另一只是假肢。
该换假肢了,你的假肢已经生锈了。可你一直没有换,我知道你们没有钱了。为了给女主人治病,你们早就把钱花光了。卖吧,卖了我换点钱,把假肢换了。瘫痪的女主人离不开你,正在读书的小主人更离不开你。你不会换假肢的,小主人读大学了,家里没钱给下学期的学费了,你得把卖我的钱给小主人读书用。你们已经很感激学校了,其他学生都是一次交一年的学费,学校同意你们一学期一学期地交。我挨着主人的腿,给主人一点温暖。主人不再说话,只是抽烟,我知道他听到了我心里的话。
主人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看到女儿的通知书时,主人一家都哭了。主人的女儿真漂亮,眼睛透亮,脸白白净净的,只是有点瘦,只是很疲倦,好像有病的样子,那是生活不好累的,那是读书熬夜累的。看到通知书,主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生活会好了,女儿上大学了,她的苦日子和劳累都要结束了。主人的女儿放寒假了,她没有回家,她说在城里打假期工。没想到,只过了几天的时间,主人的女儿就病倒了,回家了。原来,主人的女儿一直节约过日子,营养严重不良。
春节已经过完了,主人的女儿——哦,还是叫小主人吧,总是说主人的女儿有点别扭,会让人觉得我在怨恨主人的女儿——又要上学了。可是家里没有钱了。小主人说,不读书了,等身体再好一点就去打工。我听到了隔壁屋子里的哭声,听到了床上女主人骂自己还不死的话,听到了男主人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男主人每天都要出门,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他走进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句话:“借到了吗?借到了多少?”然后就是沉默,那沉默像这夜色一样可怕。我把眼睛贴到墙缝上,想看清没有声音的主人们,可屋子里漆黑。主人们除了吃饭,是不点灯的,那一点点电费也让他们为难。
“把黑子卖了吧。”女主人说,听到这话,我很吃惊。为什么卖我?我不听话,我不尽力吗?
“不卖!”这是小主人的声音,小主人的声音像泉水一样,像春天树上的鸟鸣一样,很动听。我相信,小主人是能当歌唱家的。“卖了,拿什么耕地犁田?卖了妈出门坐什么?”
“不卖,书钱咋办?给人家借了那么多,人家都不借了。田地总有办法的,现在不是不用牛了吗?每家每户不是都用锄挖了吗?”这是男主人的声音。男主人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确实用牛耕田地的少了。因为退耕还林,田地少了;因为外出打工,种田种地的人少了;不少田地都成了野草的天地了。但是,男主人没法打工,即使到那残疾人的厂里也没法去,女主人没人照顾。所以,他们还是想法种着田地,尽量少用钱买。要是我能照顾女主人就好了,男主人就可以凭着双手去打工挣钱了。
“还是不能卖。”小主人固执地说。
“卖了吧。留着也没用,每天还要割草喂它。我出不出门又有啥呢?我倒了,你爸那腿又使不上力,没法种田了。卖了没有牵挂,不忧着被人偷卖了,你爸也能放心到包包厂去上班。”女主人说,她的声音很小,她的话很慢。我知道女主人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知道女主人在流泪。
去年,附近开了一家包包厂,男主人去那里学会了打包包,虽然工资不高,可能挣一家人的生活费。为了照顾女主人,男主人编了一个竹篼,就像小孩子的摇篮。每天把篼套在我身上,把女主人放到篼里,让我驮着女主人到包包厂那里。至于家里是否种地,小主人真的不知道。她住校,归宿假回家一趟,都是住一宿就走,她哪能看到父母有没有种田耕地,她以为爸妈还像以前一样要种田犁地。
“不卖。”小主人说。
“卖吧。留着真的没用。你啥时看见我们下田下地了?你爸出车祸后,就我种,我瘫了后,就再也没种了。”女主人说。女主人说谎了。女主人瘫痪后,男主人就用我给邻居换工,邻居们用我耕田刨地,他们帮主人收种水田。
“不卖,我说了不卖就不卖。”屋子里又是静默。我趴在地上,静静地听着,流着泪。女主人也是无奈,他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解决小主人的读书费用是大事。
“好,不卖就不卖。睡吧,很晚了。”这是男主人的话。
我听到了小主人回屋子的声音,然后男主人就到了我的屋子。
“黑子。真对不住你。”男主人抽了抽我身下的脚,我动了动身子,我知道男主人的脚被我压麻了。我不想离开主人家,主人家是吃得不好,是住得不好,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主人家。我离开了,女主人出行咋办?我离开了,主人家拿什么去和人家换工收种稻谷?一些人家在我闲着的时候,常常租我去干活。比如,他们修房子,要搬火砖沙石过田埂、上山坡,就用我驮。虽然不少时候,我的毛被蹭掉了,我的皮出血了,但是,我无怨无悔,我很高兴,因为在不耕种田地的时候,我能帮主人家挣钱。把我卖了,主人家的压力就更大了。难道真的就没人愿意借钱给主人家了吗?你们借给主人吧,我帮主人挣钱还你们就是了。
“黑子,你跟着我多少年了?”男主人摸着我的脖子问道,“有五年了吧?”
听到主人的问话,我哭了。我的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那年,我还在妈妈的肚皮里,我和妈妈一起被那时的主人装在了车上,车上挤了满满一车牛。妈妈他们被铁链套在了车上,头都没法偏转。我们的车从后面撞了骑着摩托车的现在的男主人……
“黑子,我没想到我们会成为一家子。我没想到公路那么宽,你们的车竟然侧翻在了公路边的水沟里。车好好地跑着,怎么就跑到沟里去了呢?你母亲被铁链勒死了,你也从你妈肚子里出来了……”我点着头,表示我听懂了主人的话。我们的车从后面撞着了男主人,把男主人和车都撞飞了,男主人的腿摔断了。男主人拍拍我的头,继续说:
“这就是命,这就是缘。谁想到你们的车会在后面撞上我?谁想到,我一看到一身湿漉漉的你,就想到了要收下你。”
我知道,我明白。我在娘肚子里,在那个主人带着买家看娘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我就听到了。那个买家要买一只没有见过天的乳牛,说什么官员要吃,说吃了会延年益寿。他从哪里听来的这怪论,我不知道。就这样,我还没有出生就被卖了。如果不是那车祸,如果不是遇到了现在的男主人,我还没有出生就被人吃了。是现在的主人救了我,是他们让我见了天日,是他们用奶粉喂我,是他们让我长大成了壮牛。
我知道报恩,主人,你就留下我吧。你再去借借钱吧,我会加倍挣钱来还他们的。
“黑子,没法啊!我把能找的人家都找了,就差没给人下跪了。我给他们说,即使我还不了,等几年草草毕业挣钱了,也会先还他们。可人家都说,不是不借,确实家里没有钱。我知道,他们怕我挣不了钱,担忧草草妈是个药罐子,是个无底洞。大家都说,瘫痪之人,三天不死就活三年,三年不死就活三十年。草草妈已经瘫痪三年零一个月了。每天都要二三十元的药钱。病一发作,进一趟医院,少则几千。她这病的用药,不少都是不能报的。这些,你知道的。将来草草能挣钱了,她也要兴家呀。她能挣多少钱?我家那么多欠账,要还多少年啊?能不能还上也不敢保证啊!还不上,人家又不好上门逼,与其那时为难,还不如现在不借。我理解他们。不说这些了,现在要保证草草读书啊!所以……”主人摸着我的耳朵,我没有动,让主人静静地摸着。
卖吧,主人养了我一场,能给主人解除燃眉之急,也算是报答主人吧。
二
天刚亮,小主人就走了,出门时,她说:“爸,不能卖黑子。我去找找,看能不能搞无息贷款。我们学校说,家庭困难的学生,是可以申请无息贷款读书的。”
男主人走进我屋子,解下了绳子,摸着我的脸说:“黑子,没法啊。无息贷款也是贷款,欠着帐是吃不好睡不好啊。你看看草草那身子,我担心啊!卖了你,草草少欠账,她的忧心就不重,对她的身体有好处。你原谅我吧。”我用头蹭着主人的手臂,表示我的理解和愿意。
红肚皮不敢牵我,让我的主人把我牵上车。主人蹒跚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公路上停着一辆车,车箱上纵横绑着很粗的木棒,木棒和车厢构成的框里,已经有了几头牛,他们的牛鼻子被铁链拴得贴着了车厢。
“我上车不方便。”主人说。
“你这牛看着凶,我不敢靠近它。你给牵上去拴好吧。”红肚皮说。我一看见他那滚圆的红肚皮,眼里就像在冒火,我忍着,为了主人,我忍着。不然,我会一头顶上去,让那红肚皮就像氢气球一样爆裂。
我被主人拴在了车厢中,我的头被拉得贴着了车厢底。主人下车了,我想抬头看一下主人,就看一眼,就看最后一眼,可是我的头抬不起来,我的眼睛被车厢板完全挡住了。
车开动了。
“我的主人走了吗?”我问身边的牛。
“没有。他还站在那里。哦,他在追我们,他站在了公路中间,他蹲在了公路上,看不见了……”身边牛给我讲着它看到的。我的眼泪又出来了。我知道主人为什么不让我动脑袋了,他怕我看见他,他怕我挣扎。
“你哭了。这么狠心的主人,你为什么要哭?”身边牛问我。
“你上车没有哭吗?”我问它。
“哭了。”我又听到了身边牛的哭声。
我知道了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就是成为牛肉,并不是像主人说的去找个好人家,去吃好的,住好的。我收住了眼泪,我不怪主人骗我,他是怕我难受才说谎的。
车跑得很快,车上的风很大,吹刮得我浑身疼。我的腿软了,我想躺下,可躺不下去,车上的每一头牛都没法躺下去。身边牛还在哭,我劝说道:
“别哭了。认命吧。我们就是这命。总算报答了主人的活命之恩和养育之恩,死也无憾了。”
“我不是哭我自己,我知道我们的命运。我哭我肚子里的孩子。它还没有看见蓝天白云,还没有看见过草原,可它就要跟着我死了。”
“什么?”我想起了我自己的身世,“你的主人不知道你怀了孩子?”
“知道。就因为知道我怀了孩子才要卖我。买家要的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们竟然连我的孩子都吃!”身边牛又哭了起来。
我想偏头,想给它揩眼泪。可是,我的头没法偏转。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我的出生。我心里的恨像泉水在涨。我是幸运的,我遇到了我的主人。身边牛的孩子有我那么幸运吗?
“不要哭了。听着难受。”
“哭有什么用?哭还不是要死。”
“能听到你哭的只有这冷风,冷风帮不了我们,它和这些人是一伙的。”
车厢里的牛七嘴八舌地说着,好像对死一点也不恐惧。但是,我知道它们怕死,知道它们不想死,它们在发泄它们的无可奈何。
我听着,默默无语。可身边牛还在哭着。它的眼泪把车厢全弄湿了,泪水顺着车厢板的缝流到了公路上,滴在路上的声音砸得公路啪啪响,比呼呼的风声还大。我都听到了这声音,难道驾驶室里的人没有听到?太可恶了。
想到这里,我提起脚,咚咚地踢着车板。我开始晃动着脑袋,左右晃动着身子,我要让车停下来,要他们放了身边牛。我感觉到,车在晃动,在左弯右拐。
难得遇见一个好的老主人,生命因他而存在,它感恩不求回报,愿意去做任何事,哪怕是用不上它了,把它卖了换钱。大概人有时也是这样,遇到一个好的老板时,你也愿意不求回报地在他手下做事。其实这些都是相互的,你觉得遇见了明主,老板手下能有这样的人,也是非常欣慰的。文中老主人大约契合这样一个形象。但其实,如果你站得高一点,也可以称作是阳谋,把自己的苦楚倒豆子一般给你,说与不说总不是要利用你达到目的,不过是让你理解之后心甘情愿而已。大概真有这样的人,不论在哪里,都愿意推人及已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甚至不顾己身的事情,只因感恩与善良。这样的人平时都是循规蹈矩,真正决定主动地去做一件事情,就会很疯狂。难得主动一回,为了别人的孩子,就成了疯牛。只是牛所求的并不多,一点点抗争而已。大概人也一样,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被认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时,就是有毛病了。一些奇怪的人和事的出现与发生,总是有立场、有原因的。
文章以牛为第一人称来写,给牛赋予思想、故事和情感,纯真如牛被扼杀之前的一番遭遇,感慨震撼而催人泪下。除了写人性,也反衬一个大环境之下的肉弱强食,耐人寻味。拜读学习了。
读老师的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手法,从牛的角度诉说故事,温顺善良的牛不嫌主人家贫,懂得知恩图报,为了身边牛的孩子,它耗尽最后一口气,疯狂奋起,牺牲了自己,救赎了别人,成为一头疯牛。现实社会中,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很多时候都被逼无奈不得不疯狂……
我是年前来祝福老师:过年好!来的。
读到这么精彩、意味深长的一篇小说,好心酸!牛也是生命!也有感情!对主人有感情!对牛,有感情!牛都有推己及人的感情!有那么强烈地保护弱小的欲望,人没有!汗颜!╭(╯^╰)╮
描写的情景,生存环境,那么真实,似曾相识。发人深省!╭(╯^╰)╮
祝老师新春愉快!阖府幸福!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