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饿了，用看书来掩饰我的无助。
　　 过了一会儿，那香气居然凑到我的鼻尖：大妹子，你也吃一碗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抬头一看，农民工将面放下，憨憨地笑着，看着我。
　　 哦，不用。
　　 吃吧，一碗面。
　　 谢谢大哥。
　　 这样说着，我缓慢地吃下。气质男许是他厌恶这味道，他将被子蒙住头。我无意评判他，他原本无错，固守了他的本分而已。
　　 火车浸入黑夜，偶尔闪过的灯群在漆黑中很突兀。终点在一站一站地被靠近，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农民工仿佛有心事，他没有睡觉，一直站在窗前。
　　 我毫无睡意，心中前所未有的空。
　　 农民工挪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张卡片，他郑重地对我说了一番话，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讪讪地挠着头，不知道该如何。我和他之间的时间仿佛凝滞了。
　　 我的脑袋里瞬时翻转了很多念头，不好的，好的，在一起纠结。
　　 大妹子，你实在没有地方去，就跟我回家吧！我家里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一个跟你仿佛大的妹妹已经出嫁了。你跟我假成亲，遮人耳目，你好好将养身子，等你好了，你随时可以走，我绝不拦你。
　　 他的话语中透着质朴，有一种蛊惑的魔力，我没有任何的质疑。但我却在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会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的身份证仿佛一张证明信一般，攥在我的手心，看着他，我终下决心。
　　 程铁柱，哦，铁柱哥，我的身子不好，去了也是你的累赘呢！
　　 不怕，人活着不就是一口吃吗！农村不缺。你好好养身子，会好起来的。
　　 听到他这样说，我的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也掏出我的身份证，仿佛我们在达成一种要约。
　　 何一叶。这名字文绉绉的。
　　 火车继续在黑夜中穿行，而此刻我的心却很敞亮，默默地看着他帮我收拾行李，我对自己说：我不知你是谁？但我愿意相信你，半条命的旅程，还有什么可恐惧。
　　 就这样，我和程铁柱一起下了火车，虽然这并不是我车票的抵达地，但我愿意相信，他可以带给我平实安稳的日子。
　　 犹记得临下车之前，气质男终于熬不过自己的好奇，偷偷问我，你不怕他是骗子吗？
　　 不怕，我是一个残疾人，还有什么好怕的。感谢你的关心。
　　 一句话，弄得气质男一个大红脸，他恼羞成怒地不再理我。程铁柱扯了我衣袖一下，是说让我别多嘴。我看着他笑笑，故意将所有的行李都交给程铁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黎明中的德州火车站还在沉睡。上车和下车的人在昏黄的灯光中，低头赶路。扛着、背着、拎着、拖着行李的程铁柱像个超人一样，将我护在他身后。
　　 长途车，三马车，颠簸了大半天，终于来到他家，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鲁西北村庄。村庄像新外套包裹的老古董，外新内旧，这种意境跟我的家乡很像。清冷的空气中，糅杂着牛马粪便的味道。几声犬吠，几只追逐的鸡，一群被轰赶着的羊。
　　 跟着程铁柱，挪着助行器艰难地走着的我，惹来很多人探寻的眼神。程铁柱的家，是一座外看是砖房，内里是土坯的叫“里生外熟”的房子。院子被收拾得整齐有序，袅袅的炊烟，温暖的笑脸，让我仿若回到家。
　　 程铁柱说：娘，这是俺媳妇。
　　 双眼含泪的铁柱娘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我被看得不知所措。
　　 娘，你别这样，把媳妇吓跑了，我可又打光棍呢！
　　 嗯嗯，闺女，来，坐下，坐下。
　　 好，谢谢您。
　　 你瞅瞅，这闺女，真俊呀。腿怎么了呀？程铁柱慌忙对他娘说：摔着了，养养就好了。咋儿？腿不好，你就不要了呀！现在轰出去来还来得及。
　　 不不，不能，这么好的闺女，我疼还来不及呢？
　　 铁柱娘的热情让我心生忐忑。对于我来说，这里只是一个疗伤的驿站，并不想一辈子都在这里。到那时，我要如何对这个善良的老人说再见呢？
　　 农村的婚礼，热闹，朴实，我们步入洞房。很多大姑娘小媳妇窃窃私语着：你看，她的脸真好看，多嫩呀！甚至有人伸出粗糙的手来抚摸，我都只是笑笑。也许这场婚礼是基于一场谎言，但谎言的出发点，是程铁柱的善良。
　　 婚后的生活，超出我的想象。南北差异的不同在生活的细节显现，我喜爱的米饭使他们的奢侈品，他们常吃的面食，弄得我胃口发酸。素白的菜，粘稠的汤让我如鲠在喉，没有习惯的辣椒，顿感一切都没有味道。面对铁柱娘的热情，我不能不吃，吃过又会被酸胀的胃折磨得难过不已。北方的干燥让我的皮肤爆皮，红肿，皴裂。他从集市买来他认为很好的擦脸油，让我的皮肤被过敏折磨得痛痒难耐。见此，他不让我出门，不让我做活，他将炉子烧得旺旺的，将我的身下铺得软软的。我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铁柱娘嘴里总说，你嫁过来就是这家的福星，将来给铁柱生个儿子，就是大功臣啦！
　　 可是我心里清楚，我怎么可能帮程铁柱生孩子呢！最初几天，为了遮人耳目，我们虽在一个炕上却都是和衣而眠。之后他主动到西屋去睡，根本没有一点动我的意思，仿佛我不存在一般。
　　 闲暇，铁柱娘跟我闲聊，会说起很多程铁柱的往事，当说到程铁柱的妹妹铁梅也是跟我一样腿不好时，她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落。
　　 铁柱心里苦呀，铁梅的腿，就是小时候跟他去爬树时不小心摔坏的，铁柱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他出去打工挣钱，每次邮寄回来都叮嘱说，要给铁梅送过去，铁梅腿不好，不能因为没有钱吃苦受委屈。可是，钱也不能改变铁梅吃苦呀！农村人，没有健康的身体，就等于没有活路呀！
　　 听到铁柱娘这样说，我又想到在火车上，程铁柱谈到残疾人时，他说的累赘，其实是在抱怨铁梅不幸和委屈，他心中无法释怀吧！
　　 心灵手巧的程铁柱，用几块木板改造了旱厕，解决了我如厕难的问题；我的衣服偏薄，他专门带着我去赶集，挑贵的买了好几件棉衣；铁柱娘帮我做了千层底的棉鞋，虽然不好看，但穿上去暖暖的，软软的。
　　 不忙时，我倚在炕头看书，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几行字。
　　 没有想到，误打误撞地，居然在这鲁西北村庄，寻到了属于我的桃花源。厚厚的墙，斑驳的墙皮，古老的贴画，并不密封的窗，暖暖的炕，行为粗鲁的他。
　　 窗外凛冽的寒风被一扇窗户遮挡，心中的寒冰，被程铁柱一点点融化。我不太像往常一样多疑，敏感，不再冷着一张脸，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欠我一般。
　　 其间，我给网上的朋友和现实的家人报了平安。
　　 我对程铁柱说：等开春不冷了，我要去地里干活。说这话时，心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到底应该为此刻的拥有买单。在城市里住久了，我习惯了你来我往的公平交易。
　　 程铁柱憨憨地笑，不回应。
　　 下雪了，院中的桃树枝头，擎着小小的花苞。仰望着雪，我盼着春天。所有的一切都向着阳光，被镀上金边。我的文字也灵动起来，不再冰冷。
　　 这天，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我趴在窗口，看到一行人抬着一个门板。抬进来我才发现，竟然是程铁柱。
　　 程铁柱浑身是土，腿部流着的血将他的棉裤都浸湿了。
　　 村民说，程铁柱想砍了地头的树，结果不成想被砸到了。我求村民把他送到医院去，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能在家里。
　　 没，没事，村里有先生，让他看看就行。程铁柱咬着牙闷声说。
　　 很快先生被请了来，他也建议去医院，说怕留下后遗症。可程铁柱就是不同意。我知道，他是心疼钱。
　　 当众人都离去后，我和铁柱娘坐在程铁柱的两侧，帮他擦拭身子，他疼得浑身发抖，但就是不吭一声。
　　 一条裤腿被剪掉了，另外一条裤腿还穿在身上，我知道这样的他肯定不舒服。我去帮他脱，但他说什么也不让，我硬着将他的裤子脱下来。
　　 当看到他薄得透亮的，带着窟窿的内裤时，我的心一颤，故作从容地将他内衣整理好。
　　 铁柱娘去做饭，我守在他身边。
　　 我问：你砍树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
　　 你说，不说我不理你了。
　　 真不干什么。
　　 算了，你不说，我也不管了，我是灾星，守在谁身边，谁受罪，我走吧！我离开了，你就有福气了。
　　 不，小叶，你别走。
　　 那铁柱哥，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
　　 我看你喜欢看书写字，就想给你打个书桌。
　　 这一句话像蚊子哼哼一样从他的嘴巴里溜出来。说完，他紧张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什么，去烧了火炕，并把我的被子抱过来。他看到了，却没有说什么。那一夜，程铁柱疼得睡不着。想到大夫说过可以冰敷，我将水瓶子放到窗外去冻，等它凉了就敷在铁柱哥的腿上。他疼得冰得浑身冒汗，双手紧抓着炕单。于此反复，这一夜终于熬了过去。他终于睡着了，我终于发烧了。
　　 许是老天怜悯我是一个残疾人，没有将过多的伤痛带给我身边的人，程铁柱的腿熬过最初几天的疼痛，竟然一天天地好起来。我的感冒则愈加严重，浑身疼得站不住，只能躺在他身边。
　　 程铁柱说他拖累了我。我知道，还是我连累了他。
　　 半个月后，他可以下炕了，我终于不发烧了；一个月后，他可以略微拐一些地进出了，我的感冒也好了。我们同床而眠，戒备随着枝头的雪一般，被春光融化了。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地里的活儿多了起来。我活动的空间大了许多。铁柱娘却总是欲言又止。无意中我听到铁柱娘的询问。那天趁着我午休，她将铁柱叫到院子里。低声问：怎么还没有消息呀？怎么她的腿还不好呀！
　　 铁柱支吾着敷衍，铁柱娘的声音高了起来：娘身体不好呀，可一直撑着等着见孙子呢！你个不孝的秃小子，你想气死我呀！
　　 听到这些的我真不知道，自私地跟他来到底对不对。前夫早开始全新的生活；网络中的那个他，也如常一般品味幸福；只有我，凭借自己的可怜，在这里贪婪地接受帮助。而帮助自己的，却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春暖花开，程铁柱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在灯光下用他的木匠工具，捶捶打打，一个书桌逐渐成型。或分拣种子或洗衣服的我，也会跟他聊聊天。
　　 我发现，最伟大的哲学家就是农民，他们常年跟土地打交道，不用看日历，也知道地里应该有什么，应该做什么；他只看一眼天，就知道未来是风还是雨；他只瞅一下树枝，就知道是什么树，长了几年。
　　 对他心生佩服的同时，也发现，我已经不再是最初的何一叶：皮肤粗糙，长发枯干，衣着随意。
　　 清明时节，种瓜点豆。程铁柱早早就将土地翻得软软的，踩上去像踩着海绵一样。他用搂子搂开一条沟，我将豆子一撮一撮地放进去。看着我扶着助行器蹒跚走着的样子，他斥责说，歇着去，我自己来就好。
　　 可他也是大病初愈呢！看着像黄牛一般躬身干活的他的背影，我的脑海中，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东西，膨胀着，翻滚着……
　　 来这里已经三四个月了。很多年轻人都是年末结婚，那么来年的三四月份，很多新媳妇都会怀上孩子，各家的婆婆就会出来炫耀，我家媳妇有了，我家媳妇也有啦!铁柱娘也从侧面问了好几次，我没有回答。铁柱娘不好追问，只好背过身去叹气。
　　 行走在路上，会有人热情地打招呼，称呼我“铁柱家的”，我会笑着点头答应。等我刚刚走过，或者说，我还在艰难地挪着助行器，距离他们不过几米远时，他们就按捺不住，开始自认为小声地议论：
　　 铁柱也就是穷，要不怎么能找个腿有毛病的呀！你看这女人看着就不像普通人，没准是那种特殊职业的呢？
　　 这女人来到铁柱家，就是掉到蜜罐了，你看，那铁柱娘对她多好呀！看她的腿可不像摔的，没准是先天的呢！
　　 兴许是铁柱买来的呢！这样倒安全，反正也跑不了。
　　 ……
　　 这些话高一声，低一声地传到我的耳朵，拉扯着我的助行器。我没有流泪，我不感觉委屈，只是在心里会有一种替程铁柱感觉不值的酸楚。
　　 一撮一撮的豆子被放到小沟里，然后用脚抿平，轻轻地踩一下。看着土地上印着的脚印，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痛苦。其实，远离的父母、儿子、背叛时常糅杂在一起，侵蚀我的梦境。甚至会让我在现实的生活中，感觉到虚幻。热的粥，暖的炕，有力搀扶的手。是真实的吗？我能拥有多久呢？
　　 程铁柱说过，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离开。那么我若离开，剩下他来面对孤寂的人生吗？
　　 还想到网络中的那个人，我的消失，他会惦念我吗？或者，我只是他一个普通至极的Q友，消失了，他就会将关注转嫁给别人。我的苦难，我的伤痛，根本就与他无关。想到这些，突然感觉很嘲弄，造化弄人，别人根本不在意的，我却像珍宝一样放在心里。
　　 这样想着，我的步履更加沉重，远远跟不上铁柱哥的步伐，他搂好沟之后，跟我对着点豆，遇到我之后，没收豆子，让我去地边休息。
　　 坐在地头上，看崎岖的土路两侧，嫩绿的草已经将枯草覆盖，嫩黄的蒲公英，随着微风轻轻地摆动着。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土地的味道，我深深地嗅了一下，感觉到生命的踏实。远处一树桃花随风轻轻飘落，氤氲着我的痛苦的花瓣，在一点点地飘落，和土地拥在一起，化为泥。
　　 晚上，累了一天的我，腿酸痛不已。饭后，程铁柱烧水帮我泡脚。将脚放入温热的水里时，我想用双手去抚摸，却如何也弯不下腰。铁柱见此走过来，蹲在水盆旁，用他粗糙的双手，并不温柔地摩挲我的双脚，带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