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一只手托起半月的头，让她靠坐起来，他开始为半月梳理头发，梳子滑滑地穿行在半月浓密发丝里，林河仿佛看着一捧黑色的瀑布。他忽然觉着那黑色的瀑布应挽起来，就像玉杰那样随意地那么一挽，鬓角还留一缕拢不上的发丝。
　　 林河有些出神，不知为什么，他时常看着半月的头发想起玉杰的发髻来。林河舍不得给半月的长头发剪下来，他宁可每天为半月梳理。半月的脸更白了，并且脸上总是茫然无知的样子。林河并不在乎半月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他依然一边为半月梳着头发，一边与半月不停地说着。林河现在快成半个医生了，姜老中医告诉他要经常给半月按摩活胳穴位，舒医生则叮嘱林河，一定要与病人说话，有助于病人恢复记忆。于是林河每天都要给半月按摩，并且会同半月说上一大箩筐的话，从他单位说起，姜老爷子，舒医生，秦大夫，药局张洪雷。
　　 “月儿，姜老爷子可真逗，我看他桌上放着药典，平时给人家开药，他还翻书呢！”
　　 “秦大夫更有意思，他给美容院女老板看病，拉住人家的手不放。”
　　 “医院今天搞会餐，他们今天在后院支起烤锅了，他们要烤全羊，我吃了一块就跑回来了。”
　　 “今天中药局张洪雷没上班，我又顶了一天班，月儿，我现在都能翻着姜老爷子的药典开方子了。”
　　 “月儿，昨天后勤处没事，我就去给玉杰家的羊磨药粉，羊吃了药面就不拉稀了。”
　　 “月儿，今早河上冰茬又化了一圈，再化一化，冰就不连片了，水还是扎扎凉，不敢下水。”
　　 “再等半月吧，四月开江就暖了，我就能推着你出去到河边转转。”
　　 半月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松散，那些故事都无关乎她吧，但玉杰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甚至那名字一度刺得她心痛，而现在，她简直就是无动于衷了。
　　 林河时常给半月讲着一个故事，那故事里有三个人，海涛，林河，还有玉杰。故事的走向里，海涛当了两年兵还没有复员，他提了干，在青海一直待下去。五年后，也就是海涛二十六岁时，他回二河与玉杰办了结婚仪式。
　　 故事只在玉杰被海涛抱上迎亲轿车的那时展开了。轿车从玉杰娘家三河林场开出，于是二十多辆轿车浩浩荡荡地在林间山路里转。婚礼是林河一手帮着海涛策划的，他策划了整个婚礼过程，但他没料到兴奋的海涛一把将新娘子玉杰抱起来。海涛抱着玉杰走了很长一段路，林河看着依偎在海涛怀里的玉杰，他的心像被谁用刀子狠狠地剜出了血似的，然后那块被剜掉的肉，又被谁丢到了谷底。婚礼毕，林河便跑到了半月的小酒馆里大喝了一通，大醉了一通。半月从林河的醉话里知道了玉杰这个女人，她知道了一个男人暗恋一个女人的故事。
　　 以后林河就常常来半月的小酒馆喝上一两口，一开始是半月看着林河一个人喝，后来半月就坐在林河的对面，陪着林河聊聊天，聊着聊着，半月便喜欢上这个痴痴傻傻的男人了。
　　 傍晚时林河又到半月的酒馆了，照常，林河要了二两半白干，一盘酱牛肉。半月那天格外麻利，牛肉上来，一小锅鲶鱼炖豆腐也上了桌。半月悄悄拉上了店门锁，又拎来一瓶五粮液。
　　 林河看着半月，他从半月的神情里，猜出半月有话要说了。
　　 于是，这个酒馆里，只有半月与林河对饮着。
　　 许是酒精的作用下，半月的脸格外的红。半月把一头乌亮的长发散开，柔和的灯光下像一道瀑布，比二河里的水还要晶亮。半月微笑着看林河的脸，男人有棱角的轮廓更让她着迷了。她晃晃悠悠地起身，将林河的酒杯满满斟上，再将自己面前的杯子也仔细地倒满。
　　 半月笑眯眯地端起酒杯，用杯子的口沿碰了林河的杯子边。林河惊讶地看着有些色相的半月，他看着半月一仰头，将杯子里的白酒全倾倒进嘴里。他想去夺时，已经来不及了。
　　 半月的头开始有些旋转，她不停地咯咯笑：“林哥你看看我，我不比玉杰姐寒碜吧，你怎么张口闭口玉杰姐啊！哥，你看看我啊，你看我啊！”
　　 半月从对面的椅子转到林河身边，她喘着酒气将自己的身体靠近林河，迷离的眼神里有一种渴求，滚烫得似乎要从林河的眼睛里攫取点什么。
　　 林河的心头一热，但他不敢去迎上半月的眼睛，他任凭半月靠紧他，她双手拢住他的脖子，她把唇叠到他的口唇上。半月热辣辣的动作唤醒了林河的感觉，他也似周身紧起来了似的，他抱紧了半月，半月开始疯狂地拽林河的衣裳。她将手臂腾起时，桌上盛着白酒的瓶子哐啷倒下，在一声清脆的碎裂里，五粮液酒瓶的玻璃碎片在地面上跳着，如绽爆的烟花。
　　 林河似乎醒了，他想挣脱半月的痴缠。半月似乎在瘫软，她眼前的物体在晃动，林河的抽身，让半月重重地向下倒着。
　　 林河拼命地想接住半月，他用手去拽半月，自已则重重地倾倒下，他的头狠狠地撞向桌角，半月则倒在他的怀里。
　　 林河从半月的身下起来时，半月已醉得不醒事了，她没有看到林河的头流着血，她也没感觉到林河背着她离开了酒馆，他把半月带回了家，那是他的家。他这一路背着沉醉的半月，他已打算娶了半月，毕竟，玉杰是海涛的媳妇，与他无关。而半月，至少她会死心踏地地跟着他。
　　 半月醒来时，阳光正跃跃地射向她的脸，她用手摭起眼眉，眯住眼。屋子里有股陌生的气味，与她屋子里的香粉味完全两样。她吃惊地大张开眼睛，看到厨房里林河在忙着什么，一股子热气从蒸腾着的锅灶里吐出来，半月有些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她使劲揉揉眼睛，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她趿着拖鞋走到林河的背后，用手环住林河的腰，脸贴在林河的背上。
　　 林河抽手拍拍像浣熊一样温顺的半月，嗔笑起来：“傻丫头，快别把鼻涕抹到我背上，回头上班让人看见就笑死了。”
　　 半月破涕而笑，她看着一阵忙碌的林河：“哥，你这是伺候我呢！”
　　 “不算伺候，是还情，这半年是你伺候我了，给我端茶送酒的，我给你端个汤应该！”
　　
　　 『五』
　　 林河从沉沉的往事里回过神来，他还在用梳子梳理着半月的头发。林河娘不停地埋怨着儿子：“留着这头发干什么？整天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还有个好？”
　　 林河娘这几天从乡下来儿子这里了，儿子与一个醒不来的媳妇过日子，想一想她心里都堵得慌。她不时唠叨着儿子：“半月都病了六年了，你也伺候她六年了，也该是个头了。想想你的事吧，把半月送养老院吧，我们给你出钱养着她。”
　　 林河与半月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在二河镇传开了，林河的医院还将他的事迹上报，他成了二河镇出名的人。
　　 林河娘听了那些话，她使劲咽下嚼在嘴里的米饭粒：“傻儿子，别听他们架拢，谁的日子谁知道，你难过时谁替你扛啊？”
　　 林河冲着他娘笑：“老娘啊，您消消停停在这呆着，我这边伺候您，那边伺候半月，两不误！”
　　 “不误个鬼！你都误我抱孙子了！你过的这是啥日子啊，搂着一个不醒人事的女人过活，这和搂着木头人有啥区别！”
　　 林河娘终于忍不住嚎啕哭起来。
　　 林河沉默着，他踱出家门。
　　 林河娘看着有些落寞的儿子的背影，心里这个懊悔，本想来儿子这帮把手却又让儿子添堵了。可是儿子的事，娘不说，还有谁说呢。
　　 林河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他很少这样有漫无目的的时间了，还是娘来了，他才这样放松下来。
　　 这是“半月酒馆”吧，好久不见，那门牌已改名为“晓伟烧烤”。林河踯躅着在店门口看了又看，里面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六年前的半月差不多的年纪。“是林河大哥吧，晓伟在店里忙着呢，他让我出来招呼大哥，快进来坐坐吧！”
　　 林河的微笑有点僵硬，或许他还没回过神。他摆摆手：“不了，不了，今天就是出来转转，出来转转。”
　　 林河不知不觉又走到玉杰的庭院外，这个院落他不怎么进，只是经过着。隔着铁栅栏往院子里面看，那几只羊还在不知疲倦地咀嚼嘴里的草，羊那白而尖的下巴不停地磨合着，如同要磨碎这样的日子。
　　 林河默默绕开这个院子，他朝着二河岸边走去。
　　 玉杰这时从屋子里出来了，多年来她有了一种感应，就是林河的脚步声。让她无法忽略的脚步声中，很难说她不会生出杂念来，她爱海涛，但是这种爱扯开了距离时，便会生出另外一种滋味，思念，寂寞，荒芜。况且还有一种声音在时时敲击着她，那是林河的脚步声。
　　 她不是没有感应到林河的爱，她左右摇晃着时，甚至会想到了林河而不是海涛。
　　 那好像又是六年前的月夜吧，那夜的月儿格外的满，格外的亮，亮得人的心都晃晃着。林河一边朝着二河边走，一边抬头望着那轮月儿，不觉间，林河又踱到了玉杰的院门前，而玉杰也恰好这样凝望着这一轮月，于是玉杰打开了大门，她伸出手拉着林河进了屋子里，桌上摆好了酒与菜，像是事先准备了似的。林河在玉杰对面坐下，他看着玉杰擎起了杯子，那杯口正抵着她粉红的面颊。屋子里的灯并不通亮，昏昏的，正映着这样迷离的夜，那轮明月也跃跃着挤进了窗子，正倾泻在玉杰的酒杯里，与杯中的酒颤颤地交揉。林河呆呆地望着玉杰的脸，看着她迷蒙的笑。忽而一行泪滴落下来，晶亮晶亮的，那像一把柔软的刀子，刺得林河生疼，他不由伸出手来，为她拭泪。
　　 面前的玉杰是大嫂的身份，隔着海涛，他的心像火那样焦灼。他沉默着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而玉杰，她不劝，反而就这样看着林河喝下去。
　　 玉杰看着林河的脸一阵阵红了，她感觉到一股不能遏住的热浪袭向她，灼得她体无完肤，却又忍不住痛快淋漓地迎上去。
　　 天边的月儿还是那么亮，透着玻璃窗都那样晃玉杰的眼睛，林河的手臂重重地压在她胸前，她无法动弹，她不想动弹，她想就这么让林河给自己一个窒息，哪怕死在他的怀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玉杰来不及穿齐衣服，她跑出去开门，是半月。
　　 两个女人呆呆地立着。半月看着床上酣睡着的林河，再看看衣着不整的玉杰，她什么都明白了。
　　 半月疯疯地开动了摩托，她踏得摩托的脚踏震天响，摩托车在二河镇的街道上疯跑，越过那个有些扭曲的桥梁，再越过让车碾压出的大坑，她冲向二河镇外。
　　 当一辆满载货物的大挂车冲来时，半月的脑子有点空，她不知是躲过去，还是迎上来。
　　 一阵急刹车中，半月的摩托车被擦出好远。
　　
　　 『六』
　　 日子总是沿着一种惯性向前走，就像许多惯性的存在。二河的惯性在于那个水性，凝冰与融释，都在这河道的轮廓下描摩着。觉查不到河床细微的变化，沙石的流散与沉积，猛然间，发觉了有些坐标的位移时，大概已然沧海桑田了。
　　 玉杰眼中的海涛已有些陌生了，说真的她真怕这种陌生感。海涛推门走进庭院，她足足盯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俯身对林林低语了句：快叫爸爸！林林怯怯地抬头望了望面前的这个人，有些不大情愿，敷衍着咕哝一句：“爸爸！”便跑到羊圈那用手里的草引逗着羊儿。
　　 海涛已有两年没回家了，他日思夜盼的相见这么潦草地收场，路上预先设计的场景台词一个也没用上，这让他很失落。他把行李推给了玉杰，便弯下腰与林林一道看羊儿吃草。
　　 玉杰也走过来了，手心里攥着几粒苞米，羊儿小心地踱过来，肉麻麻地啃食着玉杰的手心。
　　 “什么时候养起羊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做什么？你能大老远跑回来帮我一把么？”玉杰反诘了句。
　　 “这话说得！我怎么不能知道？我还是你老公吧！”海涛的不悦快要压不住了。
　　 “你以为代课教师能挣很多钱吗？中心校压支三个月了，还是过年了才勉强给了点饺子钱！”
　　 海涛无语了好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道：“玉杰，是我不好，没让你过上安稳日子。”
　　 海涛一边俯身环抱住林林，一边用他的大手攥住林林擎着青草小手，他们一起喂着羊。海涛的胡子茬硬硬的，正好擦着林林的脸蛋，小家伙咿咿呀呀叫起来，父女两人纠缠打闹，不到一刻钟，便熟络成久别重逢的样子。
　　 “爸爸你怎么老也不回来？你要回来就能和我一起滚冰了，林叔叔带我和妈妈去滚冰的，可好玩呢！”
　　 “爸爸，你说林林的林是冀林林的林还是林叔叔的林呢？”
　　 “爸爸，你会不会抓鱼啊？林叔叔抓的鱼可大了，我都抱不动！”
　　 ……
　　 海涛笑迷迷的与林林吱应着，眼神不经瞟向玉杰，玉杰却有意地躲着他，神情中夹杂了些不自在。
　　 海涛若无其事地笑着，与林林信誓旦旦地对答：“林林啊，那不是山林的林嘛！那是爸爸和妈妈给你起的名字。”
　　 “林林守着山，守着爸爸和妈妈，是不是？妈妈告诉我的。那——爸爸，你怎么不守着我和妈妈呢，我以为你不爱我们了呢！”
　　 “怎么会不爱林林呢，爸爸做梦都想和林林在一起，可是爸爸那里你们去了会受苦……”
　　 玉杰低头，听着父女两人一对一答。她无语，也似乎插不上话。她奇怪自己竟像故事外的人。
　　 那感觉无从说起。就如这夜，海涛拉起她的手，她却从他的手中滑离，海涛亲近的举动让她反感。
　　 海涛的手开始粗野，玉杰攒足了劲挣扎开。海涛有些愤怒，手掌似钳子掐着她的肩，她无法动，便缓和了语气：“海涛，别动我，这几天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