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告诉我你们最后的行踪
　　 告诉我土地荒废的原因
　　 你们说说吧
　　 说说居所的灯为何总那样黑着
　　 说说一扇紧锁的柴门
　　 说说吧，说说院子里那一地的荒草
　　 说说这里的人，说说
　　 在我转身之际走散的背影
　　
　　 我在问，一次次牵动我心的
　　 锄头、镰刀、铧犁与耒耜
　　 是原木发出的幽微的清香
　　 是弯铁闪烁的坚硬的光芒
　　 今夜，只有月亮是乌云之上的月亮
　　 只有河流才是夜的赞歌漂泊的河流
　　 谁来把银河上的星空打翻在地
　　 谁来让这清澈的雨水瞬间倾盆
　　
　　 二
　　
　　 今夜，我们并不缺少稻谷
　　 也不缺少车辆和马匹
　　 今夜，我们缺少蓝色的弯铁
　　 缺少一块登高一呼的磨刀石
　　 假如，我们还缺柴禾和盐粒
　　 我们拿什么把自己喂养得不畏艰苦
　　 我们怎么在天亮之前
　　 绕过艰辛，走进属于我们的秋天
　　
　　 三
　　
　　 一个声音在种子的身体里鸣叫
　　 它像蛐蛐一样叫——布谷、布谷
　　 它像蝼蛄一样叫——布谷、布谷
　　 它像蚯蚓一样叫——布谷、布谷
　　 它像蝴蝶一样叫——布谷、布谷
　　 它像布谷一样发出蛐蛐、蝼蛄、蚯蚓和蝴蝶
　　 一样嘤嘤的嘶叫
　　
　　 你听你听啊母亲！
　　 三月的虫子已应声而起
　　 玄乌的翅膀依次飞过海棠、梨花和木兰
　　 农历的桃，夏历的杏与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只在榆钱滚圆的蕾丝边上舞蹈
　　 在一朵槐花里将来世的幸福苦苦寻找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
　　 我们却从没有一次喜极而泣的欢笑
　　
　　 四
　　
　　 你的骨头是坚硬的黑铁
　　 你的皮肤是坚硬的黑铁的颜色
　　 你的手指坚硬如黑铁不曾折弯
　　 你是纤弱的母亲坚硬的母亲
　　
　　 我真怕那个下午的温度会燃到一千六百度
　　 我真怕看到你弯曲的腰身像一张绷紧的弓
　　 我真怕你躺倒的那一刻啊
　　 我真怕你猝然向我扬起瘦骨嶙峋的手……
　　
　　 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在他乡生活
　　 用一块巨大的石头紧紧地压着自己
　　 压着那个快燃到一千六百度的下午不敢出声
　　 我不能翻动黑如钢铁的那个下午
　　 为此我不敢有丝毫轻微的动作
　　
　　 五
　　
　　 母亲啊妈妈
　　 在一个夏夜的梦里嘱我记住快乐忘记忧伤
　　 要向前，不要回头
　　 可我从来做得都不是那么好
　　 因为，总有一块蓝色的弯铁趁着夜深人静
　　 将我长满稻谷的心割得生疼
　　 而我的血液里又有你一脸苍老的皱纹
　　 我想用我单薄的手掌
　　 把它们抚成一块平原
　　 抚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木
　　 多少年过去了
　　 我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却还是办不到
　　
　　 六
　　
　　 我看到夕阳落下去了
　　 它落下去的时候，天空发出一片红色的呼唤
　　 在这呼唤安息下来之前，我看到所有的人
　　 都朝着那个方向急速飞奔
　　 他们被那立体的红色的并不收敛的呼唤震惊
　　 那片红色确实触目惊心
　　
　　 七
　　
　　 当你们都沉沉地睡去
　　 我的呼唤成为一声声弱小的虫鸣
　　 我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当每一个新鲜的四月到来
　　 柳笛吹绿阡陌上的植物
　　 苦味的荼菜在雨水中破土
　　 我是那只站在田梗上鸣啼的候鸟
　　 喉咙里的叫声多几分悲哀
　　 翅膀里的风声依旧一往情深
　　 我一千次从天空悲叫着跌落
　　 那广袤的原野上有我最亲的亲人
　　
　　 八
　　
　　 长堤、田畴、伯劳、祖母绿
　　 风很大，云很急，村庄若沉若浮
　　
　　 你说村南的高梁红了半边天
　　 我说村北的玉米黄得金灿灿
　　 他说东洼的花生河西的山芋
　　 都被我们一块弯铁的拳头握得紧紧
　　
　　 父亲啊母亲，让我们快点再快点
　　 握紧这弯铁，举起这磨刀石
　　 让我们一起走进大地深处
　　 如果泥土愿意补偿我们所有的过失
　　 我们就会抱回村庄最美的婴儿
　　
　　 九
　　
　　 现在，我接近你们却只有这唯一的理由了
　　 这让我时时苦闷，不动声色地低着头
　　 那时候，风正嘶哑地吹过弯铁的村庄
　　 把你们的面孔吹得更加模糊
　　 我问，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对着空旷的苍天大张着嘴巴，怒睁着双眼
　　 望着望着，阳光就刺疼了我的视觉
　　 一个从不热爱故乡的人
　　 却能使出全部力气跋涉在贫瘠的土地上
　　
　　 十
　　
　　 我看到雨
　　 斜斜穿过阳光的线段落在一个未知的地方
　　 那里便是我最后的故乡
　　
　　 十一
　　
　　 我想着秋天你是最美的母亲
　　 我想着站在秋天里的母亲会被秋风吹出一种笛声
　　 我想一个能发出笛声的母亲
　　 她的身体会奏响一首田园之歌
　　
　　 十二
　　
　　 七颗星星面向七个方向站着
　　 你从来都不是那其中之一
　　 而我却喜欢按照你手指的地方
　　 双脚倜傥，徒步远方
　　
　　 十三
　　
　　 窗外的杜鹃啊
　　 今夜，你咕咕的叫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再次将我惊醒
　　 难道，田亩又该深耕了
　　 难道，垅沟已照彻着晨光
　　 难道，一切又开始走向反复的轮回
　　 唤我回乡的那声咕咕的啼叫
　　 和去年有什么不同
　　
　　 十四
　　
　　 所有的气息——
　　 我熟悉的气息散不去的气息看不见的气息
　　 夏日特有的气息小麦的气息
　　 秋天最浓密的气息——
　　 玉米的气息高梁的气息大豆的气息涩涩青青草地的气息
　　 缘何让我昏昏觉觉，流着遗忘的泪水迷失在遥远的地方
　　
　　 十五
　　
　　 在故乡我逢着一身雾气的你
　　 说雾一般的话，有雾一样的眼神
　　 想散就散没了
　　 灰色的蓍草叶子下只有一块发光的弯铁
　　 稻穗把天空拉弯，站都站不安稳
　　 细小的蟾蜍集体穿跃雨后的泥泞之路
　　 没有一只失声
　　 轻盈的蝴蝶在玉米地上空嘶嘶地飞着
　　 我身体里的弯铁在叮叮当当大声唏嘘
　　
　　 十六
　　
　　 月光下的夜有醒着的一地葵花
　　 她们用眼神交谈，用花蜜私语
　　 坐进露水下来的三更也不会一头栽进黎明
　　 青木与它们情深意重
　　 弯铁与它们交情更浓
　　 一个季节它们相拥而眠，三个季节
　　 它们相依为命
　　
　　 十七
　　
　　 将这块最好的谷地留下吧
　　 留下来做我们最后的墓地
　　 好埋藏我们的根和我们奔波劳碌的双脚
　　 这里的季节已是严冬
　　 冰雪冷风寒我骨头。也无人踏雪拾柴了
　　 我也只在春天里
　　 才为这些在夜里开花的植物配备一组动听的句子
　　 也总在深秋为这块弯铁和磨刀石
　　 这些车辆和马匹思索一组恰当的修辞
　　
　　 十八
　　
　　 谷粒，黄帝的谷粒
　　 尧与舜的谷粒，神农氏遍尝过的谷粒
　　 断掉多少耒与耜青木柄的谷粒
　　 暖了又暖我冰冷胃口的谷粒
　　 细小的用我的指尖捏不起来的谷粒
　　 我的父亲母亲用双手捧着无数次撒向天空的谷粒
　　 你们那么单薄，那么弱小
　　
　　 可我，可我就是无来由得想起
　　 那个下午，那个秋天的旷野上
　　 一群人无声地站在谷地边缘
　　 一块块弯铁被握出咸咸的汗水
　　 所有的阳光都如打开的金色雨伞
　　 我的父兄姐妹劳累不堪
　　 谷粒，你粗糙的情感磨疼了我的肩
　　 你的缤纷香醇，浆染了我靛蓝衣裳
　　
　　 十九
　　
　　 在一辆行驶的车窗后，我在
　　 不断地复述与你相遇与未遇的结局
　　 那时，我是沉默着偷偷窥视你的另一块生锈的弯铁
　　 不会发光也不会沉睡
　　 而此时，你在碧绿青稞之后与一片起伏的麦浪相隔
　　 我的凝望没有章法，我唯一的姿势是沉默
　　 我为你准备的诗都是过时的
　　 我为你准备的词也都俗不可耐
　　 我与你谈粮食和布匹用词粗俗
　　 我说大地你要容得下我所有的亲人
　　 必要的时候，我就是那其中之一
　　
　　 二十
　　
　　 我听到你种粒里的呼吸与月汐确有不同
　　 你皮肤下的波动比潮水多百分之二十的涟漪
　　
　　 二十一
　　
　　 独自站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之上，仿佛
　　 在我空荡荡的心胸里还有一个比之更高远更寥廓的大地
　　 它空阔的样子让我茫然的双脚独自忧伤
　　
　　 就像我站在一条弯曲的河流之上
　　 被它遥远的虚无与持久的惆怅震慑之后的无语
　　 就像这里的一切从此刻刚刚开始，又从此刻全部结束
　　
　　 二十二
　　
　　 我们以滑稽的微笑制造苦难
　　 以语无论次的言语做最后一条道路的封条
　　 亲人啊！当所有的路口都在泥泞中寂灭
　　 谁来为你打通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
　　
　　 当所有的苦难都深过一口井
　　 当所有的绳索都短而又短
　　 我们的内心
　　 是否还如此这般地坚硬
　　
　　 二十三
　　
　　 清明，是一块长年带在身上的老土花布
　　 它旧式的花纹喜欢无辜地跳跃
　　 闪着圆而又圆的一片片光芒
　　 有时候还会翻开手掌亮出一样东西
　　 让我莫明地惊诧与疯狂
　　 有时候它又无声地坐在你身边发呆发傻
　　 这时候，我们都如黑夜一样沉默
　　 也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将沉默打破
　　
　　 二十四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我的父亲以绳锯木
　　 我的母亲以水滴石
　　 我的祖父祖母牙齿松落以泥土颐养天年
　　 若无其事的我以水培植一段干枯的竹子
　　 管它十年抽叶，百年发芽
　　 这些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