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山花烂漫(小说)
(一)
大清早,孙阿婆拄着她的拐棍,迈着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揉揉她那长有黄斑的眼睛,望着光秃秃的南山坡,叹了口气,嘴里叨念着,这些败家的后生,凤仙村的风水都让你们破坏了,等着吧,等着老天爷会来报复的。刚要转身的孙阿婆,忽然听到南山脚下一声炮响,吓得她抖了下,摇摇头叨咕着,造孽啊!
凤仙村坐落在凤仙山脚下,山脚下一条蜿蜒的溪水绕山而过,这条小河冬暖夏凉,它的源头是西山中的一口泉眼,凤仙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是喝这口泉眼的水长大的,用孙阿婆的话说,凤仙村之所以人杰地灵是因为有了这口落凤泉的缘故。
孙阿婆今年89岁,在凤仙村虽然不是最年长的老人,但在凤仙村绝对属于最有话语权的一个人,据说,在抗战时期,孙阿婆救过一个连的红军战士,而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被她送到部队打鬼子,一个死在战场,一个至今下落不明。解放后,孙阿婆被政府评为优秀军烈属,她家院子的木门上,如今还钉着几块红色的牌牌。孙阿婆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干净的抹布擦去那写有优秀军属牌牌上的灰尘,她很小心,那感觉就像是在给熟睡的孩子洗脸,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把孩子弄醒似的。
路过村部的时候,孙阿婆看到村部院子里的村长冯建国,便停下了脚步。冯建国此刻正在拿着一份资料认真地看着,听到脚步声,看到孙阿婆的时候,急忙迎了出去。
“阿婆,这么早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冯建国满脸堆笑地问道。
“哼,干什么去了,我去看看你们造的孽。”孙阿婆显然有些生气。
冯建国笑了笑,他的心里明白孙阿婆指的是什么,急忙扶住孙阿婆走进村部的办公室,让孙阿婆坐在自己对面的春秋椅上,急忙给孙阿婆倒水。孙阿婆把手里的拐棍放在墙边,用手拢了拢并不多的头发,看了看冯建国那殷勤的样子,她心里明白,这个后生,明知道理亏,怕自己闹起来,但她的心里仍然觉得不痛快。
“听说你把南山坡承包给了刘土根的儿子了?”孙阿婆接过冯建国递过来的水杯问道。
“阿婆,您真是消息灵通啊?这不我刚正看着刘世杰送来的规划书。”冯建国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办公桌上的那摞文件。
“建国啊,不是阿婆说你们,咱凤仙村只所以这么多年风调雨顺就是因为老天的庇护,是咱凤仙村的风水好,如果你因为赚点钱而破坏了凤仙村的风水,那凤仙村遭难的日子就在后面呐!”孙阿婆浑浊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忧郁。
“阿婆,把南山坡承包给刘世杰是让咱的南山变得更美,让它成为一个香飘四溢的果园,而且也不会破坏山上的任何结构的,这点你放心。”冯建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其实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位老太太自己是惹不起的。
孙阿婆看着冯建国,她觉得这后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老村长就不会这样对他说话,每次她说的话,老村长总会用“是”“嗯”来回答。自从凤仙山西侧落霞岭村搞起了农家乐旅游项目后,凤仙村就开始折腾了,而在她的眼里,凤仙村祖辈就是靠天吃饭的,所以在十里八村的几个村庄,只有凤仙村山美水美,人杰地灵。
冯建国送走了孙阿婆,轻轻舒了口气,在他的心里,一直很怕这位德高望重的孙阿婆,她的拐棍无论是谁,只要犯了错误,让她知道,就一定会挨她几拐棍,即使是被冤枉了,谁也不会有任何的反驳。看着孙阿婆的背影,冯建国回屋,拿起了那摞资料,走出村部,向刘土根家走去。
(二)
刘世杰被刘土根堵在了院子里,他手里拿着扫院子的扫帚,虎视眈眈地盯着儿子。刘世杰则无可奈何地站在墙角,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如今自己做出了这么大的决定,难怪父亲这样对自己。可是,自己已经和他解释过了,但固执的父亲火气依旧无法退去,脑门上的青筋蹦了出来。刘土根就是不明白,自己和老婆含辛茹苦做豆腐供出的大学生,如今却要回家种地,这是中了那门子邪了。
桂花满眼泪水地站在刘土根和儿子中间,这是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他们当中的哪一面,自己明白丈夫心中的怨气,但儿子从小那倔脾气就随丈夫,决定了的事情又怎么能轻易更改?她转过头来对儿子说:“世杰,你就和你爸说句软话呗。”
刘世杰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满眼充血,心里有些难受,他明白父亲对自己回到家乡种地为啥是这种态度。在父亲看来,把自己供上大学,自己就应该在城里工作,然后熬个一官半职再衣锦还乡。但自己回到凤仙村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自己也是想大干一场,带领着凤仙村的乡亲一起富起来。
刘土根哪里听得下这些解释,满脸怒气地指着儿子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么多年我和你妈容易吗?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为了给你攒学费,你妈病了从来都不敢去医院,而是买点药对付下,你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越说越生气的刘土根把扫帚抡了出去,桂花站在那急忙用身子一挡,扫帚狠狠地落在桂花的后背上,桂花疼得猫下腰,刘世杰急忙抱着母亲喊:“妈,妈,你干嘛要挡啊,就让爹打俺吧。”
“儿子,不是娘说你,我和你爹多希望你也能成为城里人啊。”桂花哭着说。
看着自己打儿子没打着而伤了媳妇,刘土根生气地看了看儿子和媳妇,气呼呼地走出小院,刘世杰急忙扶起母亲,要去村卫生所看看,桂花示意儿子不用,说她进屋躺会就没事了。
刘土根觉得很没面子,昨天晚上发小孙长顺笑嘻嘻地对自己说,这么多年你起五更爬半夜的,最后供出个农民,看还不如我吧?我家春生就没让他念高中,如今不也过得挺好吗?听了孙长顺的话,刘土根感觉如鲠在喉,比吃了个苍蝇还恶心。自己这么多年究竟为啥啊?他越想越生气,低着头与对面来的人差点撞个满怀。
“你闷个头,咋地,丢钱了?”孙阿婆用拐棍戳着地面说道。
“阿婆,没、没有,我去找村长有点事。”刘土根说完急忙低下头,如今在凤仙村他感觉抬不起头来。说好听点,别人会说,自己的儿子喜欢当农民;说不好听的,别人会说,自己的儿子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念书有啥用,还不是当了农民。
“土根,我正想和你说件事。”孙阿婆看着要走的刘土根说道。
“阿婆,你说,啥事?”刘土根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孙阿婆一定会说儿子的事情。
“土根啊,你要管管你的儿子,南坡可是咱凤仙村的龙脉,如果真的给破坏了,你的罪过就大了。”孙阿婆叹了口气说道。
“阿婆,我就是因为这件事要去找建国商量下,阿婆你慢走。”刘土根说着向村部走去。
孙阿婆摇摇头,嘴里叨念着:“这些败家的后生,这样折腾,凤仙村会遭报应的。”她看着刘土根的背影,轻轻叹着气,向家里走去。
(三)
冯建国远远地看到刘土根背着手向村部这边走来,急忙喊了一声:“土根哥,你这是去哪啊?”
“去哪?我找你说件事。”刘土根闷声闷气地说道。
看着刘土根那黑着的脸,冯建国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满脸堆笑地说道:“土根哥,啥事?”
“建国,我找你说说世杰的事,这孩子真的不让人省心。”刘土根叹了口气说道。
“土根哥,我倒觉得世杰这孩子有思想、有魄力。”冯建国说着用眼睛瞟了眼刘土根。
刘土根从兜里掏出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看了看远处的山峦,又看了看冯建国说道:“建国啊,你说我和你嫂子容易吗?别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为了供他念书,我和你嫂子起五更爬半夜地做豆腐,好不容易熬出头来,放着城里好好的工作不做,竟然回来当农民。”刘土根唉声叹气地说道。
“土根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思想守旧,如今的大学生来农村的多的是啊。”冯建国一边说一边想要走开。
“建国,我不管别人家的孩子是否放着城里的工作不做而回到了农村,可是世杰不行。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告诉你,凤仙山南坡不许包给世杰。”刘土根显然被冯建国的表态方式所激怒。
“土根哥,我怎么和你解释呢?你还是看看世杰送来的规划书吧,我觉得这孩子是干大事的人。”冯建国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资料递给刘土根。
刘土根伸手拽过冯建国手里的那摞资料,看也没看,用力地将资料撕扯着。他这一手是冯建国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急忙去夺刘土根手里的资料。但此刻刘土根就和疯了一样,或许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了这计划书,儿子就在村子里承包不了南山坡,就能马上回城里似的。
冯建国看刘土根就这样把计划书撕得粉碎,有些生气地用手指了指刘土根,满脸通红,指了半天最后没说出话来,转身就走。刘土根望着冯建国的背影,心里有些失落与难过,这么多年来,因为世杰不在家,自己前年上山摔了下,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家里的重活都是村里派人来帮忙。可是,自己真的不是冲着村里的,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让自己无法安生。他使劲跺了一下脚,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就听到自家的院子里传来阵阵笑声,这让他心口的气又一次提了上来,气呼呼地走进院子,却发现儿子并没在院子里,是邻居邢四的闺女邢翠在和媳妇一边摘着豆角一边说笑着。邢翠这孩子是刘土根和桂花看着长大的,和自己的儿子一起长大,只是,最后没有考上大学。当初刘土根想,如果邢翠能做自己的儿媳该多好啊,孩子老实又能干。当儿子考上大学后,刘土根就有了新的想法,儿子要在城里住楼房,要娶城里的女娃做媳妇,那样自己的孙子才是名副其实的城里娃。
院子里并没有儿子的身影,刘土根气呼呼地走进堂屋,拉开柜门,拽出个枕头,头冲里躺在炕上生气。他也想和儿子好好谈谈,但每次只要和他说话,心里的怒火就直挺挺地往上窜,让自己无法和儿子沟通。刘土根躺在炕上想着儿子最初考上大学放假回家的时候,给自己讲大都市里的新鲜事,那个时候的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城里人了。
可如今儿子就像是中了邪,放着城里的好工作不要,非回村里来包荒山,当农民。自己是哪辈子做的孽,生了这么个儿子。刘土根越想越生气,桂花走进来叫他吃饭,更让他觉得都是桂花把儿子惯得如今这样,生气地说了句:“不吃。”看着刘土根这样,桂花心里也很不舒服,自己何尝不想儿子成为城里人,然后自己也会很风光地去城里看儿子。可如今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这让老实贤惠的桂花左右为难。
(四)
凤仙村南山坡下,刘世杰蹲在坡上抓起一把有些泛红的沙土。他大学本来就是学的农林专业,他觉得书本上的知识都是纸上谈兵,自己想用自己学到的知识让自己的家乡漂亮起来,他的心里明白父母的心思,但谁说做农民就没有出息啊?还就不信了,一定要做出个样来,给凤仙村的老少爷们看看。
正在想着心事的刘世杰被后面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心事,远远地他看到了邢翠向这边走来。邢翠是他的高中同学,活泼可爱的邢翠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念了幼师专业,如今在凤仙村幼儿园当老师。自己回来那天本来想去找几个高中的同学呆会,结果是父亲一直在和自己较劲,所以也就耽搁了下来。
“发啥呆呢,大学生。”邢翠笑着问道。
“邢翠,别叫啥大学生,如今回村,我也是一农民了。”刘世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说道。
“就是农民,咱也是大学生农民啊。”邢翠一边说一边笑着。
“别闹了,你怎么有空上这里来了?”刘世杰好奇地问道。
“我在院子里看你向这边走来,而且听说你已经和村里包下了这片山坡,所以我想过来看下,想听听你的想法。”邢翠一本正经地说。
“其实,我在上学的时候,就想到咱的家乡,我觉得如果能让咱的山坡变成瓜果飘香的果园,山花烂漫,那咱的凤仙村一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村庄。”刘世杰望着远处的凤仙山说道。
“嗯,其实,我也一直想,你看落霞岭村,其实并没有咱凤仙村地理条件好,但是人家那里这几年建了果园和菜园,吸引城里的人来采摘,然后又帮助村民搞起了农家乐。现在的落霞岭你再去看,早已经是鲜花遍地,果满枝头了。家家都盖起了青砖瓦房,有的还盖起了二层小楼呐。”邢翠满脸笑意地说道。
“是啊,邢翠,真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我们凤仙村在十里八庄是风景最美的,但为啥吸引不了城里人来咱这里旅游,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没有让城里人想来的理由。我们这有落凤泉,这点是别的村比不了的,如果我们真的把南坡变成果园,我想咱这里一定会比落霞岭强。”刘世杰兴奋地说。
兴高采烈的两个年轻人走进了村部,冯建国此刻正两手抱在胸前在村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看到刘世杰和邢翠走进来,表情复杂地问道:“世杰你们找我?”
“是的,建国叔,我是想和你商量下,关于承包费的问题,你知道我爸不同意我包南坡,但是我确实想承包下南坡,你看这样行吗?前三年我不交承包费,但是三年后我每年交给村里十万元,你看可以吗?”刘世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冯建国。冯建国听了刘世杰的想法,陷入了沉思,原来是说每年要交五万元,但是如今的情形来看,土根大哥是不会支持的,如果按刘世杰说的三年后每年交村里十万元,长远来看是比较合适的。但毕竟那是村里的土地,要经过村委们的讨论才能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