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芝描眉画唇，穿起大红嫁衣，神情凄艳如朝霞，凛冽如冰雪。当她款款拜别兄母，当她挽起石榴裙，脱去绣花丝履，当她面带决然之色，举身赴清池的一瞬，必定是眉目含笑，幸福大于凄苦，一袭身心轻盈如羽。斯时斯地，往事如雾如电，红烛闪耀，花好月圆，在她心里无限放大、定格，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一个男人的影子于虚无缥缈间，若隐若现，闪着明亮的光泽，晃荡在水面，衣衫，眉眼，微笑，气息，逐渐充斥了她的脑海。当她闭目沉入水底之际，鱼儿受到惊吓，跃身而出；水草轻轻摇曳，招魂幡一般为她哀伤地摆动。这个场景，很常见的，又一个女子为爱而死。
　　 自古至今，无论是谁，爱上爱情，踏上的便是一条不归路，要么沦陷于万劫不复，要么婚姻平淡激情全无，人间事原本是公平的，得到与得不到，换个角度看，都是悲剧。刘兰芝原本一个聪明的女子，从小识礼仪，学箜篌，织素裁衣无所不通，却是看不到这一点。她爱丈夫，宠小姑，孝养婆婆，尽人妻之责，奉人媳之本。原指望夫妻二人白头偕老，不料晴天霹雳，祸从天降，一对佳偶被生生拆散。有人传说，是因她不会生养，才被驱逐，也有人猜测，是因婆婆的恋子情结，过早丧夫，情无所系，唯有一子，却被儿媳分去爱和注意力，心理便扭曲变形，誓要除之而后快，诸如此类传闻不一而足。结果是她被逼死了，原来有爱的婚姻也是陷阱，酸风醋雨，兴风作浪，不仅仅来自情敌，而更来自彼此关系最密切的亲人。
　　 是的，自己的亲人，有时也是情敌，互相争夺，倾轧，勾心斗角，惊涛骇浪。在这场斗争中，刘兰芝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优秀的女子未必能得到善果。那些打着正义的幌子主持公道的人，像某故事里的族长，将与小叔乱沦的寡嫂沉塘，原本都有一颗邪恶无耻的心。婆媳斗在家庭，已是常态，含沙射影，捕风捉影，你一剑我一刀，来来往往。婚姻本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百种手段，万种心机。有人粉墨登场，有人黯然退出，粉墨登场的或许继续下一个悲剧，黯然退出的，或许别有洞天。
　　 刘兰芝是一个勤劳能干的人，闻鸡织布，三天五匹，这样的生活态度和干活速度，当是贤妇的典型。但婆婆不满意，嫌织得慢，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一个人不顺眼时，她所有的优点也都能变成缺点，看一个人顺眼时，她的缺点也是优点。婆婆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从焦仲卿的官职看，虽不大，却也有一定权力，算是功成名就，其家在当地也可称得上诗礼望族。她嫌兰芝缺少礼节，嫌兰芝太自由，其实这都是借口。撵出刘兰芝，照纳贤惠媳，她的如意算盘是，在这家里，你刘兰芝虽不敢明着和我对干，却处处冷暴力，软反抗，还夺去我儿子的爱，我生的孩子能全都拱手让你？我斗不过你，我却能管得住自己的孩子，叫你滚出焦家大门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此以来，母权威逼之下，刘兰芝哭诉未果，丈夫懦弱不敢做主，双管齐下，刘兰芝果然滚出了焦家大门。
　　 难怪人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刘兰芝被逐出婆家，眼前竟然有了另一种景象。
　　 其实无论爱情也好，生活也好，工作也好，当你在一个地方倒下，必定有另一个地方拯救你。一个舞台消失了，另一个舞台持续出现，但凡心态放宽，换个角度看问题，那么眼前的问题，绝非问题。大约刘兰芝确实美貌，素有声名，被休回家的她迎来了婚姻选择上的另一种辉煌——先是县丞之子来求婚，再是郡守之子来求婚，均被刘兰芝和其母婉拒。母爱的力量是伟大的，尽管女儿只要答应任一方，便可减轻刘家在乡邻中的屈辱，而女儿的生活也会金粒玉莼，荣华富贵。可她不，她与女儿牢牢站在同一立场，顶着巨大的压力，与儿子唱反调，替女儿婉拒了两门好亲事。尽管后来，长兄如父，也为了母亲，兰芝迫于压力允了婚事，也只是找了个跳板，与死亡作了巧妙对接。
　　 这一切缘于刘与焦的一句誓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多美好的誓言，你是磐石，我是蒲苇，一阳一柔，一唱一和，我当纫如丝，你当意志坚。两人手执手，情相牵，彼此以生死相许，面带微笑，眼含热泪，哪儿知道，前途一片惨淡，未知的前途野兽一般，咻咻咻地向他们迫近。而他们却无知无觉。斯时斯地，微风吹，阳光媚，一对相爱的人自此生离，未知死别。
　　 这句誓言成了夺命的毒药，杀人的利刃。为了这句话，刘兰芝退无可退，唯有直面死亡。她假意答应婚事，其实已抱着向死之心。婚礼奢靡豪华，仪式庞杂，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众人眼中的刘兰芝，被休再嫁，不影响其美，其幸运如斯。她宛如仙子下凡，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她一步一步地走，不禁想起当初焦仲卿娶她入门，龙凤盖头掀开的一刹那，眉目含情，满面娇羞，鱼水之欢多和谐，喁喁情话无尽期。那时以为人间幸福莫过于此，以为幸福之花永远开放，却不料眼前人变成了另一人，磐石被搬离，蒲苇被摧折。刘兰芝内心之苦，莫过于莲心，她一点一点将往事咀嚼，莲子之涩之苦一寸寸洇进了心里。此时的她，脚在剑上走，心在火上烤。情势所迫，大势已去，一个绝代佳人一步一步被爱情送进了地狱。
　　 而焦仲卿闻得此事，毅然决然地，泪别母亲，自挂东南枝。誓言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捍卫着爱情的阵地，另一方面，成了绳索镣铐，捆住了彼此的生命。对于有的人来讲，所谓誓言，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道具，说过便说过了，宛如镜花水月，当不得真，而另一方，若是信以为真，困守孤城，那么，最终只能是心灰意冷，收获一堆腐烂的谎言。爱情在很多时候并非对等，种瓜未必得瓜，种豆也未必得豆。
　　 爱情的美好在于，双方共同努力制造出一种平衡。无论过程怎样，男女主人公方向须得一致，不左不右，不高不低。这种苦心营造的平衡感，才可给人以美好的启迪，也才值得大书特书。焦刘两人所追求的爱情方向是一致的，都希望生死相依，并用生命实践了自己的爱情理念。故事的丰厚底蕴有了，结局的不圆满，让观众唏嘘落泪，痛惜不已。可故事的圆满性其实也正在这里，男女主人公追求的爱情圆满，是以死亡的形式完成了对爱情的成全和美化，于是，这个故事成了千古传奇。
　　 整个故事里，刘兰芝貌似失败了，可她也成功了。一个男人能够为她生，为她死，并非所有的女人都这么幸运。《廊桥遗梦》上说，爱情并不遵从我们的想象，爱情的神秘在于它的纯洁与纯粹。她获得了一份爱情的纯粹和纯洁，哪怕是以死亡的形式完成，之于许多女人来讲，已然是一份莫大的奢望和荣光。
　　 在故事中，焦仲卿实在是一个很优秀的主角，这样的主角折射在现实中，就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甚至——如果可能，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这样优秀的男人，被刘兰芝遇到，实是千载难逢。一种美好的悲剧的形成，须得有一个美好的主人公共同玉成。焦恰恰成了其中一个。贾宝玉出家做和尚也好，梁山伯化为蝴蝶也好，尾生在桥下被洪水冲走，甚至万杞良死在长城脚下，无一例外，他们都是这个世俗物质社会的稀缺物种。然后再给他们配上一个痴情的女人，一个漂亮聪明的女主角，善良，勇敢，能干，集世上所有美好为一身，把所有关于女人的褒义词添加在她们身上亦不为过，她们都愿意为爱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样的爱情无论结局是生是死，也才是圆满的，哪怕是以残缺的形式存在，其内蕴却是饱满圆润，光滑晶莹，完全符合我们中国人典型的爱情审美观。
　　 残缺之美处处皆有。那年夏天，母亲给我买了一条新裙子，才上学半天就被挂烂了一个口子。对于难得穿新衣的我来讲，这真是一件莫大的灾难。放学后我不停延宕着，从学校到家，一步步挪，责骂甚至挨打，我设想过种种最糟的结局。不料母亲看到之后，也只是眉头微皱了一下，她拿出针线笸箩，在裙子上上好绷子，开始一针一线绣起来——绣了很久。等到第二天早起时，她把裙子递给我，说已经缝好了。我穿上，挂破处，两朵红花，一朵开得正盛，另一朵含苞欲放，还有三片绿叶子青翠欲滴，而一条绿茎，正好把那个长长的裂痕给遮住。这个破洞就这样被母亲缝补得滴水不漏，我当时开心得连转了三个圈子。是母亲，把残缺的美诠释给我看，也是母亲给我上的另类美的一堂启蒙课。后来每每想起，内心都会浮起一层暖意，母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她能缝补我生活中的漏洞，把丑变成美，真是聪明智慧的化身。而那些凡俗者的爱情，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用心经营，又怎能期盼其焕发出美好的一面呢？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故事的结局几近完美，焦刘两人合葬华山旁，里面幻出一对鸟儿，名鸳鸯，而路过的行人明白，一个当是刘氏女，一个当是焦家郎。就像那对名叫梁祝的蝴蝶一样，这对鸟同样给了爱情一个美好的归宿。真实的爱情不在了，书中的爱情还在，读过的人知道，听过的人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