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了，李艳梅看着他们，怆然一笑，然后飞奔上楼，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爬到了楼上过道的栏杆上，以头朝下，当场坠亡。
　　 十一、
　　 关于孟晓涵和她婆婆的死，关于李艳梅的死，甚至关于十多年前肖珂奶奶的死，被这座城里的人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杜羽坤被调查，可也有人看着他照样在花天酒地。
　　 自从张清霞和肖春江看见李艳梅坠楼的视频后，肖春江沉默的时候更多了，对李艳梅的那种恨，已经转变成一种同情，甚至是一种内疚。如果当初没有因为母亲的死迁怒于她，她也许就不会与杜羽坤旧情复燃；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硬要留住肖珂，让肖珂跟着她，也许肖珂就不会出走……看着他的沉默不语，听着他的长吁短叹，张清霞觉得自己也是让李艳梅坠楼的一个推手。她反复地看着视频，琢磨着李艳梅的每一句话，一种女性的直觉让她认为，李艳梅死前一定见过肖珂。于是，喜欢清静的她也爱和那帮跳广场舞的大妈在一起了。每晚饭后，她就会跑去和那些大妈跳舞，锻炼了身体，也收听了消息。然而，四年过去了，却从来没有收听到一个关于肖珂的消息。
　　 这天，舞散后，张清霞走在回家的路上。初秋的夜晚，微凉，跳舞时留下的那些汗，几阵晚风一吹，逐渐变得冰冷。路灯下张清霞的身影缩成一团，她感到更冷，从手提袋里取出她的外衣，准备披在身上。谁知后面跑来的一个小伙，一把将她的衣服抢了过去，不容分说地穿在身上，并以魔术般的速度戴上一头长长的卷发。
　　 后面追来了几人，不干不净地骂着：“这个小杂种，居然敢跑到我们的地盘偷东西，老子今天抓着他，不把他手给宰了，我是他孙子！”
　　 张清霞想着自己的衣服居然成了小偷的道具，不觉义愤填膺，她用平常教育不听话学生时的声音对前面低着头漫步在走的那个小伙子吼：“别装了，把我的衣服还来！”这话立刻引起追小偷那几人的注意，他们回过头来，有人大叫：“是他，他在这儿！”
　　 那几人气势汹汹过来，“打死这个小杂种！”片刻，他们把小伙围城了一个点，雨点般的拳头朝他挥去。张清霞看不过去了，“住手，你们这样会把他打死的……”那些人停了下来，“我们就是要把他打死，这小杂种……”张清霞极不爱听，“你们怎么左一个小杂种又一个小杂种，他是有人权的，如果他偷了你们东西，你们叫他拿出来或者可以报警，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几人笑了起来，有人故意回头问身旁的人：“她不会以为咱们是打家劫舍的好汉吧？”旁边的人坏笑，“管她以为咱们是什么人。不过她这么帮着这个小杂种，不会就是他那个做婊子的妈吧？也不对啊，听说他妈死了的。”
　　 张清霞气急，“你们胡说什么！”一个人伸手在张清霞的脸上摸了一把，“我们不仅会胡说，我们还会胡干！”此时，被他们打倒在地的肖珂站了起来，脱下张清霞的衣裳，扔给她，“谁稀罕你的虚情假意，还给你！”
　　 听着这话，张清霞的血液沸腾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个子高了，声音变了，可是这话语，这怨言，这脸型……她的声音打着颤：“珂儿，你是珂儿，阿姨终于把你找到了！”她想要拨开挡住她的那几人，带着肖珂回家。可是那几人不但不让，反而把她围得更紧，“我就说嘛，她和这小杂种关系不一般，既然这样，咱们还客气什么？”有人在捏张清霞的脸，还有人在扯她的衣服，张清霞胡打乱踢，情节之下还咬住了一人的手。那些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反抗停止，反而像饿极了的狼，狰狞地想要把她拖走。
　　 肖珂把衣服扔给张清霞后，本想趁那些人注意力没在他身上悄悄溜走。可看见那些人这样对张清霞，他脑海里不由回想起李艳梅被他师父等凌辱的情景，他恨自己的无能，恨得头都快要爆了。他拾起地上的一根竹竿，一边对着那几人发疯样狂打，一边发出狮子般的怒吼：“放开她，我打死你们这帮臭流氓！”那几人终于顾不上纠缠张清霞，有人抱着头，有人双脚跳，有人护着胳膊，他们回过头来，“小杂种找死！”
　　 张清霞声音哽塞：“珂儿……”肖珂握紧那根被打得开了花的竹竿，眼睛死盯着那几人，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他感到地已经失去了引力，觉得自己已经很难站稳了，他看也不看张清霞，“谁是你珂儿？识相点赶快离开，这儿的事不关你事。”张清霞不管，继续走近肖珂。
　　 这时一人从腰上取出一把匕首，屠夫般朝肖珂刺去，“偷老子东西，还敢打老子，小狗日的，今天你的死期到了！”肖珂就像田间的稻草人那样立在那里，张清霞一个箭步窜上来，抱住肖珂，用背挡住了刺来的匕首。
　　 不知是哪个好心的路人报的警，那几人被抓了，肖珂也因偷东西被警察带走。张清霞被送到医院抢救。
　　 十二、
　　 在拘留所，肖珂不是想起李艳梅含泪看他的脸，就是想起张清霞血染的身躯。她们时而从墙上钻出来，时而爬到屋顶上，此起彼伏地叫着：“珂儿，回家！”
　　 打离家以来，肖珂第一次因为想家哭了。他想起离家时不幸落入贼窝，有人说要把他打残了好放在街上要钱；也有人说要让他去学杂技会是一块好料；最后肖珂的师父以三天教会他赚钱的本事赢得赞许。
　　 此后，肖珂跟着师父，学不会挨打，学会了偷不到钱挨打，偷东西被人发现了挨打……越是挨打，他越恨李艳梅跟张清霞，觉得是这两个女人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只要有恨，被打的时候就不觉得很痛，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他所恨的李艳梅已经不在了，张清霞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对这两个女人，他已经恨不起来，而今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样的舍不得她们。
　　 就在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狱警来叫他出去，说有人在外面等他。肖珂走出拘留所，用手挡住头顶上的阳光，搜寻着等他的人——爸爸，阿姨？可这两人都没有出现，只看见杜羽坤被人扶着，从一辆卡宴车里走出来，他脸色发黑，两鬓居然长出些许白发，两眼深凹下去，像一个风烛老人。肖珂不相信这就是杜羽坤，更不相信是他在等他。肖珂站在那里不动，杜羽坤朝他招手，他还是不动。杜羽坤对扶着他的那人比划着说些什么，然后靠着车身，望着不远处的肖珂。
　　 扶杜羽坤的那人走到肖珂身前，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是杜总的秘书，他病了，刚从医院出来。他让我叫你过去。”肖珂把名片往地下一扔，“还真是那畜生，我正愁找不到他算账，他竟亲自送上门来！”秘书捡起名片，“你怎么这样说话？杜总为了救你，陪人喝酒才住院的。要知道他已经是肝硬化晚期，一点酒都不能沾的。就是为了救你，陪人应酬，才喝的酒，都吐血了，吐了好多的血……”
　　 “我呸！他会救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会为了救我救到吐血？他不整我就是良心发现，以为我是小孩好骗不是？”肖珂左右脚来回动着就是不肯走前一步。秘书把着他的双臂，“我没有骗你，因为你是杜总的儿子！”肖珂呵呵一笑，把头转到一边，“你们不会是被我妈的魂魄上身了吧，尽说些鬼话。”
　　 秘书在肖珂的两臂上拍打了一下，“你真不愧是你妈的儿子，连她的魂魄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杜总就是因为每晚都梦见你妈，用泣血的眼睛望着他，然后对他说，你是杜总的儿子。杜总开始也不信的，每晚被你妈搅得睡不着觉，于是请了和尚给你妈念经，又请了大仙来跳神……结果，还是每晚不得安宁！”肖珂冷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见他们谈了这么久还不过去，杜羽坤走了过来，“我是做了亏心事，对不起你妈。可她做得也很过分，害死了我儿子，还有我妈。不过上天有眼，还了我一个儿子，就让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吧！”肖珂迎着杜羽坤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老天有眼？老天就应该让你这样的人断子绝孙！如果你真有儿子，这不是老天有眼，这是老天瞎了眼！”杜羽坤举起手，想要给肖珂一个耳光，然后嘿嘿一笑把手放下，对秘书说：“这性格像我！把亲子鉴定的报告给他看，想不认老子，没门！”
　　 肖珂不接报告，他回想起李艳梅遇害那天的情景，他深信李艳梅那样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要自救或者救他。当时杜羽坤不是不信的吗？怎么后来还做了亲子鉴定，什么时候做的，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那么肖春江呢？他岂不是白养了我这个儿子那么多年？而我竟然还杀死了他尚未出世的孩子……肖珂不愿再往下想，他指着杜羽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会弄虚作假。我不是你儿子，谁稀罕做你儿子！你是我的仇人，害死我妈的仇人！想用这种方法来求得心安，你做梦！你活该噩梦缠身，最好被我妈缠到死！”
　　 杜羽坤锅底一样的脸更黑了，他从秘书手里拿过报告，扔在肖珂的脸上，“我是被你妈缠得睡不安宁，才让人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取样的。要不是老子为了挣钱，长期应酬，也不会得这病……若不是老子活不到多久了，等着给我生儿子的人多的是……我虽然害了你妈，可你妈也害了我妈，咱们就算扯平了。你还不愿给老子当儿子，做我儿子你会吃亏？”
　　 肖珂心烦意乱，把报告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我不看，我就不是你儿子，你爱找谁生儿子是你的事！”杜羽坤原以为肖珂看见他亲自来接他，并得知是他的亲身儿子后，一定会心花怒放。谁知他不但不认他这个父亲，反而说这么多难听的话。杜羽坤想要发火，想要给这臭小子一点厉害看看，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这样无力，不仅仅身体上，精神上他觉得自己也是那般的虚弱——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儿子，甚至没有了情人。而今既然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必须要把他抓住，就像当初抓住孟家不放一样。
　　 杜羽坤放下身段，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拉着肖珂的手，“儿子，跟爸爸回家！”肖珂甩开他的手，“你跟你老婆一样有神经病！”然后跑走。杜羽坤望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张着嘴，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秘书把他抱住，大声疾呼车上的司机。
　　 还未到医院的门口，杜羽坤就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旅程。不管愿不愿意，肖珂都成了杜羽坤唯一的继承人。
　　 十三、
　　 肖珂从一个小偷，一下子变成了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这个人人喊打的贼，却成了人人想捧的星，肖珂醉了。他不由回想起从幼儿园开始，人们不是用同情的眼光看他，就是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人们瞧不起他妈妈，同情着他爸爸。爸爸，对，人们是该同情他，有一个背叛自己的妻子，还养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儿子。
　　 肖珂是喜欢肖春江这个爸爸的，所以才恨张清霞夺走了他。张清霞，肖珂回想起张清霞对他的点点滴滴，他痛苦地把头磕在桌子上，这个女人一直在用一颗母亲的心来爱着我，为什么我要让她一再受到伤害后才肯相信呢？想起张清霞受伤，肖珂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穿上外衣，匆忙出屋，赶去医院。
　　 张清霞已经出院了，肖珂又急忙跑去他曾经的那个家，陈旧的房子，陈年的往事，肖珂仿佛听见离家那晚张清霞摔下梯子时的哭声。这个家，近在咫尺，却让他不敢再向前一步。他往后退，想要退到不会勾起他回忆的地方。然而，后面被他踩着脚趾的丁宇拉住了他，“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吧！”
　　 肖珂回头看着是张陌生的脸，疑惑地问：“你认得我？”丁宇点了点头，“我不仅认识你，还认识你妈妈。她是我们家的恩人！”肖珂更加疑惑，从来都听见别人说他妈妈的坏话，今天居然有人会说她有恩于人。肖珂一下子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随即一笑，有的人就是这样，为了攀交情，什么招都想得出。丁宇仿佛看破了肖珂的想法，随后补充：“我不仅熟悉你妈妈，也熟悉肖老师和张老师，我是他们的学生。而你妈妈，是支助我和弟弟上学的恩人。”
　　 二人站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没有回音。肖珂自语：“阿姨才出院，他们会去哪儿呢？”这时一个邻居出来，“你们是找肖老师家吗？他们回老家上坟去了。”回老家上坟？他们怎么会这个时候回老家上坟呢？肖珂回头看了一眼丁宇，“我想去老家，你跟我去吗？”肖珂自诩不喜欢接近别人，可对这个丁宇，他却希望可以与他多呆一会。他渴望着，能够从丁宇身上，多知道一些李艳梅的事情。当然，还有肖春江和张清霞的。
　　 当肖珂和丁宇赶到肖春江母亲的坟前，肖春江正跪着给他母亲烧纸钱，纸钱的火光映着他的泪光，就像滴血的水晶珠子。只见他一边烧纸，一边哭诉：“妈呀，您白死了呀！您是为了去看孙子，您是为了孙子离开，到头来，那却不是您的孙子！您死得那么惨……还有清霞，为那臭小子挨刀，你们都不值啊……”
　　 张清霞撑着背慢慢弯着腰去拉肖春江：“你别这样，起来吧！其实，在你和艳梅还未结婚之前，我就听到过这样的传闻，说珂儿可能不是你的孩子。春江，我不相信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些年，我们早已经把珂儿当做我们自己的孩子了。你接受不了的，不过是因为以前仅仅是传言，而现在却坐实了。随他去吧，只要他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
　　 肖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他跑上前去，跪在肖母坟前，“奶奶，不管我是不是您的亲孙子，我都永远姓肖！”
　　 丁宇突然发话：“你确实姓肖，因为你本来就是肖老师的亲身儿子。”三人齐刷刷看着丁宇，丁宇一拳打在身旁的一棵树上，“因为我恨杜羽坤，恨他当年那样对我家，恨他那样对肖珂他妈妈……所以，在我的同学，也就是杜羽坤的秘书，告诉我杜羽坤和肖珂要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我违背了职业操守，从中作假，来取了肖老师的样。把肖老师和肖珂的报告，换成了杜羽坤与肖珂的。”
　　 肖春江手里的纸钱啪嗒一下落在地上，正好砸在那堆燃烧着的纸钱上面。一阵风吹来，那些烧尽的纸灰打了几个旋，与一些正在燃烧的纸钱相携腾飞，就像一朵朵涅槃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