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几步就走到的家门，此刻变得那么遥远，地板的寒凉一点点地侵袭箫杰的体温，掌心的濡湿让她撑不住地面，腹中的孩子此刻安静极了，她拼力地平躺在地，用自己的后背抵御寒冷。
　　 从她的角度，可能看到窗外，雪依然在轻敲玻璃，也能看到家门，将温暖包裹的家门此刻变成了一个黑洞，她只感觉无比的寒凉。
　　 再看钟表，白一箫的消失，又多了一个小时，或许，自己的生命也在倒计时。
　　 她用双手抚住肚子，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孩子：没事，有妈妈，什么都不怕。
　　 意识逐渐模糊，她仿佛又回到刚结婚时，那时他们还住在一间小小的宿舍，每每下班回家，白莫宇总是卷起袖子去厨房做饭，她被宠得就像公主一样。她还仿佛看到，两个人忙于工作，将白一箫放到双方老人家，好几次因为太久没有去看望，白一箫都将他们忘记了。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惜没有如果，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泡影。
　　 写到这里，我痛恨自己的冷酷，为何要将一位勇敢孕育孩子的母亲写到如此的境地，难道我就没有同情心吗？我的那个依然没有来，算算日子，已经将近四十天，若是怀孕，它正在快速地生长着，但，真若是怀孕，我或许不能和箫杰走同样的路。即便如此，我依然愿意陪伴箫杰，走过最艰难的一段。看到意识逐渐消散的箫杰，我亦心急如焚，如何才能给予她希望呢？
　　 突然，门开了……
　　 “箫杰，箫杰，箫杰，你不要睡，坚持住，我们很快到医院了！”
　　 箫杰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的眼皮好像被压上了千层雪，如何也不能睁开。
　　 “箫杰，马上到了，为了孩子，你要顶住！”
　　 孩子，哦，孩子，箫杰想用双手护住孩子，但却发现，双手像僵住了，孩子也静默了，没有再拳打脚踢。
　　 不，不能这样！她的呻吟声似有若无，一条缝，夹着真实的世界，她看到白莫宇的脸，她的眼泪悄然滑落，她想，就这样算了吧！
　　 白莫宇用掌心擦干她的眼泪：“箫杰，孩子还在，你要坚强，箫箫还等着你呢！箫杰，你不要睡！”
　　 哦，还有箫箫，已经消失二十小时或者更久的箫箫，不，不能这样放弃！
　　 但她已然身不由己。
　　 看到箫杰被推进抢救室，白莫宇懊恼地抓住头发，蹲在门旁。已经在外面寻找白一箫数小时，他身心俱疲，浑身湿透。拨打箫杰电话询问情况，却发现无法接通。
　　 想往回赶，但大雪倾城，夜晚的街道上，竟然堵得风丝不透。
　　 将车丢在路边，他一走一滑地往家赶。正看到楼下的救护车，以及猛按门铃的大夫。
　　 打开家门的一刻，他的呼吸仿佛被夺走。箫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仍紧紧护住腹部。
　　 白莫宇的腿都软了，一下子跪在箫杰的身边，急切地呼唤：“箫杰，箫杰……”
　　 此刻，他亦在心中默念，但没有人能给他回应。
　　 深夜的抢救室外，并不安静。因为是雪夜，一些夜行滑倒受伤的人，被陆续送来。
　　 会不会有白一箫？白莫宇瞬时精神了，他在人群中左转右转，却没有看到白一箫的影子。
　　 人们在议论，抱怨，这声音在原本寂静的夜中回荡，空旷的门诊大厅，长廊，变成了声音的扩音器，传话筒。在白莫宇听来非常刺耳。
　　 他继续蹲在门旁，逼着自己将心绪平稳，还有太多太多的需要面对。
　　 当箫杰醒来时，她首先看到的并不是白莫宇。而是她的母亲。箫杰先将双手抚住腹部，孩子仿佛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轻轻地踢了一脚，这一下，瞬时融化了箫杰的担忧。
　　 “怎么不说呀，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又不方便，多危险呀！幸亏，万幸，你福大命大，大人孩子都没事。”母亲抚摸着箫杰的额头，嗔怪着。
　　 “箫箫呢？”
　　 “白莫宇在找，你放心吧！会找到的。”母亲这样说着，不敢抬眼看箫杰。
　　 “嗯，好。”
　　 “妈，我要出院！我要回家等箫箫！”
　　 “不，不行，医生说你还要做检查，你安心养着吧！咱家人都在外面找呢！你去了只能添乱！”
　　 母亲少有的严厉，镇住了箫杰。箫杰想到母亲当初对她怀孕的反对，再想到此刻的境遇，她自责地垂泪。
　　 再回想，当初跟白莫宇约好去离婚，却隐瞒怀孕的事实，是真的对他不公平。这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毕竟从孕育到出生，乃至一个孩子的成长，都应当是两个人共同面对的。
　　 白一箫为什么会不见呢？突然，她想到之前的一个细节。
　　 大约是一个月前，白一箫发现箫杰怀孕的前几天，箫杰突然发现，箫箫原本胖嘟嘟的脸，竟然消瘦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吃的不好吗？身体有问题？
　　 想问，不敢问，箫杰的不安都写在脸上。白莫宇发现了，他暖声问，箫杰却拒绝回答。虽然他们没有再提离婚，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何尝是一夕之间可以拉近的呢？
　　 箫杰越想越怕，她决定跟踪白一箫。
　　 出发上学的白一箫，根本想不到箫杰会跟踪她，她走到小区门口，上了公交车。箫杰驱车跟随。直至看到白一箫在学校附近下车。白一箫如常一般背起书包走向校门。她的同学都三五成群的，只有白一箫独自一个人走。进学校之前，她买了一个汉堡，一边吃，一边走。走到学校门口终于吃完了。却在还没有进学校门口时，趴到学校门口的绿化带中，吐了，随后转身跑进学校。
　　 箫杰根本追不上，只得站在原地。时值十一月，秋意正浓。路边的海棠树上结满了绿色的果子，有一根枝杈上，竟然开着一朵花，原本应该春天开放的花，此刻灿烂着。
　　 看到这一切的箫杰，仰望着那支花，思索着，却像如何也想不出白一箫为何会呕吐一般，想不懂海棠为何会这个季节开花。
　　 学校门口的学生稀落起来，逐渐空了。学校里，定时响起铃声。箫杰坐在学校门口对面的快餐店，死死地盯着校门口。
　　 终于等到中午，学生们放学了，箫杰看到白一箫独自走出来，又买了一个汉堡，味同嚼蜡一般咽下去。走到学校门口后，又哇哇地吐出来。
　　 箫杰再也忍不住了，她刚想唤白一箫，白一箫却突然躲在一棵树后。箫杰很纳闷，收住了脚步。躲在一个广告牌后。
　　 她看到几个女生说笑着从白一箫身边走过，她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白一箫若即若离地跟在她们身后，从箫杰的角度看过去，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白一箫的孤单。
　　 哦，孤单。
　　 白一箫会感觉到吗？一直叛逆、张狂的白一箫，会孤单吗？箫杰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而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她直到现在才发现。站在原地，她感觉心一扎一扎地疼，那根看不到的刺，一点点地钻进去。而她无处可逃。
　　 对于白一箫，到底忽略了什么？
　　 记得生了白一箫之后，正好赶上单位竞争上岗，不服输的她，八个月就断了奶，将白一箫送到公婆那里，专心竞争。终于如愿以偿。之后的工作更加忙碌，身不由己。但她真的喜欢这种游走人群，如鱼得水的感觉。
　　 白莫宇也是年轻有为，踏实肯干，在单位步步高升。两个人在外人看来，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白一箫被遗忘了。箫杰和白莫宇一个月也看不到女儿一次，即便看到了，也是来去匆匆。很多次，女儿都不认识他们了。但他们并不在意。各自的工作岗位，有太多需要烦心的事情，孩子有人管，干嘛要费心呢！
　　 但成功的同时，羽翼丰满的两个人，在努力飞翔的时候，选择了背道而驰。
　　 这么多年，白一箫的朋友是谁？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箫杰真是一无所知。此时，自己身怀六甲，白莫宇身居要职，谁又能去照顾到白一箫的一日三餐呢？难道，在爱持续升腾的时候，依然要白一箫做牺牲吗？
　　 想到这里，箫杰想跟白一箫谈谈，但或许是自己逃避，或是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原本就太少，一拖二拖的，拖到现在也没有进行。
　　 如果，是因为自己，让白一箫选择离开，那么，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箫杰这样默念。
　　 白一箫失踪的消息，像下了一夜的雪一般，已经覆盖到每一个角落。老师、同学都在寻找。可反馈的消息依然是零。不再惹事的白一箫，就像似有若无的空气一般，她的消失，若不是有人提及，根本无人注意到。
　　 或许，大家也都在揣测，白一箫为了什么？但却没有一个人找到答案。
　　 雪，停了。主干道在撒融雪剂，相向前行的车辆，将雪碾压，很快变成雪水相融。人行道上的行人，走得战战兢兢，“哎呦，哎呦”的惊呼不时响起。
　　 没有人注意到那朵依然盛开着的海棠花，雪轻盈地落在她的顶端，看不出海棠花的怯懦，只仿佛暗香依存。
　　 箫杰逼着自己喝下一碗粥，无力地平躺在病床上，当她看到白莫宇时，没有询问。只看白莫宇的疲惫，就足以说明一切。
　　 眼泪不自主地滑落，白莫宇帮她擦拭的手，冰冷无比。
　　 但，箫杰的心中却在升腾着一份暖。
　　 这份暖有点久违，但却来的正是时候。
　　 “没事，箫箫肯定没事的。我要回家去等她！你去帮我办出院吧！我没事，我的身体我知道。”
　　 “好。”白莫宇没有阻拦。
　　 正当白莫宇搀扶着箫杰走进家门时，白莫宇的手机响了，箫杰示意他快接。自己缓慢地挪向沙发。
　　 果然，是白一箫的消息。老师说：“白一箫去学校了。但不管谁问，她都闭口不说。”
　　 “你去接她！不要说她，除非她自己说，千万不要再问。”箫杰叮嘱着。她也真的做到了。当离开家三十多个小时的白一箫再出现在她面前时，箫杰正坐在餐桌前，南瓜粥、鸡蛋羹、炒青菜摆放在餐桌正中。
　　 “去洗洗手，吃饭吧！”
　　 “好！”白一箫将外衣挂在衣帽间。拎着书包回到她的房间。
　　 箫杰发现，白一箫脸色有点苍白。
　　 一顿饭，一家三口都很沉默。白莫宇和箫杰不约而同地给白一箫夹菜。一碟普通至极的青菜，白一箫吃得津津有味。
　　 箫杰注意到，白一箫的眼角始终饱含着一颗泪水，但倔强的她，强忍着。
　　 白一箫那一夜去了哪儿，成了这个家里的秘密，谁都不敢去触碰。还好，白一箫再也没有重复消失，而是每天都按时回家。交回来的成绩单也稳步提升。
　　 箫杰开始每天一日三餐帮白一箫做饭，早饭在家吃，中晚餐她会送到学校门口。看着白一箫吃完之后，再拿着空饭盒回来。
　　 每次，她会特意看一下，令她欣喜的是，白一箫再也没有呕吐过，虽然她嘴上说不让妈妈送饭，但看到妈妈来，也不会拒绝。甚至，她还会叫女同学跟她一起吃。狭窄的车后座上，两个女孩子一起吃，一起夸箫杰做饭好吃。
　　 箫杰虽然辛苦，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实。白莫宇也开始天天回家，有时，他帮着箫杰一起做饭，一起去送。看着大腹便便的箫杰，侧着身子，在厨房忙碌，他会主动请缨，代替箫杰做。他是会做饭的，箫杰记得，刚刚结婚时，在租来的小屋子生活时，一起打拼的他们，也是白莫宇做饭，做家务。带着温度的往事袭来，无形中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箫杰的脚肿了，不能多喝水，她的气血双亏，必须进补。但若进补，她跟胎儿同在的肌瘤也会有快速生长的可能。
　　 大夫建议，箫杰多多卧床休息，给白一箫送饭的任务，就落到白莫宇身上。白莫宇需要请假回来做饭，然后送过去，单位很快有了埋怨。
　　 这时，白一箫拒绝白莫宇送饭。
　　 箫杰生怕白一箫回到之前的状态，中午，不放心地到学校门口等着白一箫，她看到白一箫和同学一起走出来，去买到快餐，一起坐在路边吃，几个女孩子有说有笑的。
　　 箫杰方懂得，白一箫之前的呕吐，是对自己的折磨，她明明知道会呕吐，但依然要吃下去。她明明有太多想抱怨的，却生生地压在心里。而她所抱怨的，却始终缠绕在她身侧，让她无处可逃。她甚至没有一个朋友，愿意去倾听她。
　　 别人看她，父母工作好，家里条件优，该有多光鲜呀！怎么能知道她的心里是多么孤单、自卑！
　　 白莫宇下班了，一进门，就看到箫杰躺在沙发上，正黯然神伤。白莫宇走到箫杰身后，轻抚她的长发。箫杰没有抬头，泪一滴一滴地落下。白莫宇熬了海鲜粥，端着坐在箫杰对面，挖半勺，吹吹，喂，挖半勺，吹吹，喂。箫杰机械地吞咽着，任其在肠胃中翻滚！
　　 “你说说吧，别憋着！”
　　 箫杰也忘记了，多久没有和白莫宇这样面对面坐着吃，听到白莫宇的话，她如释重负般将这几天的所见说出来，当说到白一箫躲在树后看同学的时候，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白莫宇将箫杰环抱在怀中，箫杰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出声来。
　　 “箫杰，会好的，我们一起努力！”
　　 白莫宇将手搭在箫杰的腹部，他感觉到腹中的孩子，一下一下地踢打他的掌心。
　　 但又想到大夫所说的可能，他的心被新生的期许和未知的危机撕裂，那种疼痛无法形容。窗外，风像扫帚一般，反复清扫着城市的角落，不停地呈现着，又覆盖着。
　　 经历离婚的危机、离家的波折后，箫杰的家宛如经历急转的小河一般，终于流到了空旷之地。虽是寒冬，河水表面结冰，但冰层下，河水潺潺，不改向着它的目标进发的决绝。细品，这晶莹的冰，何尝不是一种奉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