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们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因为在签字的一瞬，白莫宇将离婚协议书收回，他对箫杰说：“离婚不是结束，心死才是。箫杰，你就折腾吧！”
　　 白莫宇的拒绝箫杰早已预知，但不知为何，委屈突袭，她竟然泪盈于眶。她低头躲闪，匆匆走出去。
　　 回去的路上，白莫宇停车，买了一杯热牛奶，不由分说，塞到箫杰的手中。热度通过牛奶杯传递到箫杰掌心，再看专注开车的白莫宇。箫杰顿时恍惚了时空。十六年前，她怀着白一箫时，白莫宇对她可谓百般呵护呢！如果再回到从前，那箫杰肯定不会将未满周岁的白一箫托付给奶奶照顾，一定会将白一箫留在身边，抚养长大。那么，可能他们一家人会像别人家一样，温馨，和谐。
　　 一杯牛奶的温度，在这个家庭中并未保持多久，婚虽然不能离了，离婚协议书却被白一箫意外发现了。
　　 高举着离婚协议书的白一箫，像审犯人一样，质问箫杰和白莫宇。
　　 箫杰和白莫宇相对视，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辩解的话。
　　 白一箫说：“你们离婚吧！若说为了我凑合着，那可是天大的笑话。想当初你们能狠心把我放在奶奶家，现在怎么可能为我这么牺牲。别用我当借口，想离婚就快些，大家都解脱。”
　　 听到这句话，箫杰白莫宇像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
　　 白一箫在离婚协议书上加了一句话：白一箫已经年满十六周岁，拥有限制行为能力，要求父母共同抚养，有权选择跟随谁生活，不受任何一方约束。
　　 写完，将笔一丢，回房，“砰”地关上门。
　　 见状，白莫宇懊恼地将头发抓蓬，箫杰怔怔地看着这个家，难道，这一切就真的没机会挽救了吗？
　　 那种茫然、无措，跟箫杰此刻很像。又过了一个小时，白一箫依然没有消息。
　　 箫杰真的弄不明白，白一箫不是接受这个孩子了吗？她为何还要离家走出呢？
　　 箫杰记得，那次争吵后，白一箫依然故我，怀孕初期的呕吐，抽去了箫杰的精神，总是身心俱疲。
　　 那天，箫杰在单位吐到虚脱，白莫宇赶过来送她去医院检查。大夫说：箫杰属于高龄产妇，加之宫内有子宫肌瘤，肌瘤可能会随着孩子一起成长，这是很危险的。同时，箫杰较瘦，气血双亏，要注意休息，增加营养。
　　 白莫宇刚想劝，却看到箫杰无助的眼神。没办法，他只得将箫杰送回家，两个人还没进家门，箫杰就接到白一箫老师的电话，说白一箫又打了同学。箫杰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此刻泛着青，她无力地扶着墙，撑着不让自己滑下去。
　　 白莫宇见状，横抱起箫杰，送她回家。箫杰双手护着肚子，警惕地看着白莫宇。白莫宇将她放到床上后，说：“我去吧！”一句话，让箫杰感觉到久违的信任。
　　 看到白莫宇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箫杰就知道他会面对什么：老师肯定已经准备好上万字的批评稿，可以完整脱稿一对一发言给白莫宇听，白一箫肯定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她还知道，纵使白莫宇在单位多么骄傲，此刻都会蔫头耷脑。
　　 箫杰总想，白一箫这样做，她就会快乐吗？箫杰总担忧，新学校不可能再开除白一箫吧！如果这个学校待不住了，她真不知道，还有哪儿可以接纳白一箫。这个学校有白一箫喜欢的美术专业，箫杰用心良苦地将她安排进去，就是想说，即便她考不上大学，但有能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哎，白一箫的不懂得，让箫杰心力交瘁。可别再有意外了，箫杰就感觉像站在悬崖边上，略微有一点点外力，就足以摔下去。
　　 正当箫杰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响了。是白莫宇的父亲。“你妈在中心医院住院了，你们过来看看吧！”只一句话，说完就挂了。
　　 虽然和公婆并不生活在一起，但箫杰是了解他们的，他们肯定是遇到了难事，才会这样心急地找她。箫杰不敢怠慢，强撑着赶到医院，发现婆婆躺在病床上，昏沉沉地睡着，公公竟然也躺在病床上。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婆婆已经住院数天，公公照顾婆婆时突然晕倒了，也被查出糖高危，需要住院治疗。
　　 看着躺在两张病床上的公婆，箫杰心里乱极了，一个白一箫就够她费心了，现在公婆又这样，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
　　 用热毛巾帮婆婆擦脸时，婆婆醒了，看到箫杰，她有点吃惊，箫杰忙安抚：“妈，我来照顾你！”
　　 婆婆挂牵白一箫，问。箫杰连说好。
　　 婆婆又说：“箫箫其实很乖的，她就是太孤单了，没有人陪伴，你们也别总跟她急，她的心里，真的有你们呢！”
　　 虚弱的婆婆的一席话，让箫杰很感慨，对于白一箫，她真的亏欠太多了。
　　 得知消息的白莫宇赶到医院，看到正在帮婆婆按摩的箫杰，借故让她回家。
　　 箫杰回到家，看到白一箫正在吃方便面，她闻到调料味，就跑到了卫生间。
　　 “你这么恶心我，怎么不打死我呀！”白一箫的话，让干呕到浑身冒汗的箫杰，忍不住瑟瑟发抖。
　　 “妈，你知道吗？我也恶心，也想吐！”但说这话的同时，白一箫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蜷曲的面条，那模样，让箫杰不寒而栗。
　　 不管多么难，日子总要往下过。最关键的是腹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真的应该到来吗？箫杰想找人商量。公婆身体不好，不能叨扰，自己的双亲呢？他们会支持吗？
　　 可一向溺爱白一箫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一声叹息；父亲，摆弄着手里的毛笔，低头不语。
　　 箫杰意识到，自己任性的十几年，错过的不仅仅是女儿的成长，还有父母的老去。现在，她不指望白莫宇的支撑，过滤公婆的存在，却习惯性地依赖父母的支持，她怎么就没有想到父母也老了呢？
　　 想到这些，箫杰的心情开始黯然，恐惧。但她很快否定自己，不，没有到最后，谁都不能说放弃。
　　 不能放弃，就必须努力坚持。
　　 坚持，就必须放弃。首先放弃的，是箫杰的职位。当书写申请时，这么多年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的日日夜夜，那些爬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高岗，那些熬过的一个又一个的日夜，不时在箫杰的眼前晃过。
　　 现在，却为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放弃这一切，甘心吗？箫杰自问。
　　 自问的同时，她签下自己的名字，以示回答。
　　 其次放弃的，是对白莫宇的抱怨。白莫宇的圈子和箫杰是不同的。他只凭过硬的技术说话，而技术是需要钻研的，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工作上。
　　 作为理工男的白莫宇，很少表达情感。表面上看去，温文儒雅，实际上，带给箫杰的，只是冰冷。
　　 箫杰自问：抱怨什么呢？自己何尝不是呢？
　　 剩下的，她开始转变，不再抵触做饭，并愿意将家布置得更温馨一些。
　　 逐渐地，白一箫也注意到这些变化，她的目光中，满是探寻，但她闭口不问。同时，也不再抵触箫杰的照顾。
　　 此时，这个本在风雨中飘摇的家，竟然在一个离奇的支点上，获得了暂时的平衡。
　　 逐渐的，胎儿快五个月了，纵使箫杰再瘦，腰身也粗壮起来。职业套装已经塞不下去，还好，已经到初冬了，她只得去买了韩版的休闲装，还可以勉强遮掩一下。
　　 白一箫似乎注意到这些变化，这一天，她盯着箫杰问：“妈，你是不是怀孕了！”
　　 箫杰愣了一下，没有回避：“嗯。”
　　 白一箫没有激烈反抗，没有大声斥责，她只是默默地吃完饭，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看着白一箫远去的背影，箫杰的心惶惶的：反对吗？是呀，现在的独生子女，有几个喜欢弟弟妹妹呢？不会反对吧？白一箫不是一直抱怨她的孤单吗？难道，是自己贪心吗？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箫杰宁愿没有那一晚，如果没有那一晚，或许……
　　 记得是七月初，白一箫的中考成绩终于查到了，超低分。让箫杰情绪万分低落。白莫宇的同学来了，邀请他们一家参加聚会。纵使箫杰再不愿意，也不会不给白莫宇面子。席间，大家毫不避讳地谈起过去，曾经相知相爱的往事伴随怀旧的老歌，让白莫宇和箫杰都怅然若失。
　　 大家或许也看出箫杰白莫宇的冷淡，他们有意地撮合着，虽然箫杰心里抵触，白莫宇或许违心的相拥，让她真的感受到一丝丝相爱时的悸动。
　　 那一晚，他们并没有喝多，却醉得一塌糊涂。回到家，也不知道谁主动，就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
　　 箫杰记得那夜的梦，她仿佛回到跟白莫宇相识的时候，正是寒冬，她说想吃苹果，白莫宇跑了很远的路，买回来给她。她抚着白莫宇冻僵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第二天清醒后，他们瞬时回到日常的冰冷。
　　 若那一晚，是梦，该有多好！
　　 晚上，箫杰熬了鲜虾粥，闹口许久，第一次品味出食物的香醇，鲜虾独有的甜鲜，引得她连喝了两碗。
　　 时间已经进了十一月初，还没有供暖，却连日下雨。箫杰穿着棉绒睡衣，仍冻得发抖。担心孩子，她又披了一条羊绒围巾。
　　 箫杰也清楚，白一箫的态度将决定这个孩子的命运，快五个月了，已经有了胎动，或许，他也有属于他的情感，他也在期盼和亲人的相见。想到这些，箫杰更加自责，都是她的任性，伤害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终于，白一箫回来了，箫杰的目光追着她。看她放下书包，洗漱，然后端坐在箫杰的对面。
　　 “妈妈，你为什么要怀他呢？”
　　 “箫箫，这是一个意外，妈妈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再生一个！”
　　 “妈妈，你为什么要留下他呢？”
　　 “箫箫，你也知道，妈妈是准备和爸爸离婚的，当我知道有了这个孩子时，我只是想，当初狠心地把你送到奶奶家，以至于你那么孤单，现在，不管多难，多苦，我都要给你快乐，这个孩子，也是你的弟弟妹妹，我相信，我可以照顾好他！我相信，我们一家人会幸福的。箫箫，妈妈知道，这对于你不公平，原本应该给你更多的爱，现在却多了一个分享的，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我……”说这话时，箫杰明显感觉到，腹中的胎儿拼命挣扎着，她的心乱极了。
　　 “你想做什么？难道也要像当初放弃我一样，放弃他吗？你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我过得什么日子吗？妈妈，你太自私了，你任性地怀上他，现在却要我扼杀他，为什么要我做刽子手呢？难道，他只是一份你待签的文件吗？你怎么会如此冷漠！”
　　 “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悲剧吗？你必须复制一个，让悲剧继续吗？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对我的忽视，到底意味着什么吗？难道，你就真不知道我打架时遇到了什么？他们总说我没有人管教呀！妈妈！啊，你们大人真好，想要的，不问缘由，现在还在意我的想法干什么？”
　　 白一箫的声音一直很低沉，但却如一根根刺扎入箫杰的心。她无处可躲。
　　 “我……”箫杰从来没有在白一箫面前哭过，但此刻，她哭得像个孩子。
　　 白一箫坐到箫杰的身边，将她的小手抚在箫杰的腹部。
　　 箫杰不敢言语。
　　 许久。
　　 “妈妈，你记住，你敢对他一点点不好，你等着，我让你好看！”
　　 说完，白一箫转身回屋，关上房门。
　　 白一箫的态度不甚明朗，她并未说反对，也未说支持。对箫杰，她不远，也不近。仿佛她们的心里都扎了一根软刺，虽不疼，但却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想到这些，箫杰突然意识到：难道，白一箫的心里是在乎的，她不愿意这个孩子到来吗？
　　 时间又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箫杰盯着房门，眼前回放着清晨的一幕：吃过早饭的白一箫走出家门，箫杰跟过去说“路上慢些”，白一箫居然“嗯”了一声。
　　 白一箫的回应，让箫杰以为，所有的不快都过去了，甚至她对和白莫宇的婚姻都重燃了期许。未等太阳西斜，天就阴沉起来，雨，不经预警地袭来。箫杰加了外套，去厨房做饭。
　　 做了丸子汤，彩椒炒蛋，油酥饼，站在窗前等白一箫。看着窗外细密的雨突然有了质感，变成了雨雪粒，箫杰几欲拿起雨衣去接。但想到自己的身子，她又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白莫宇的电话，如常一般的无法接通，也倒罢了，只要白一箫可以平安到家，什么都无所谓。
　　 可，窗外的雨雪逐渐演变成大雪花，地上原本的濡湿已经被洁白覆盖，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但白一箫依然没有消息。
　　 老师说，白一箫没有被留校，是准时离开的。白一箫的同学也反馈消息说：跟白一箫在公交车站分开的，看到白一箫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终于联系到白莫宇，他闻听白一箫没有回家，已经开车沿途去寻。往返了几次都没有寻到。
　　 箫杰才不得不承认：白一箫出事了。
　　 她很后悔白天在家的悠闲，更后悔如此不好的天气为何不去接她，最后悔的是自己这样的身子，不能出去找，真是枉为一个母亲。
　　 懊恼不已的箫杰，突然感觉腹部连续紧绷，冒出来的汗水将衣服浸湿，她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麻木着，不能动弹分毫。她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拨通了120，刚说了地址，手机就啪地黑屏了。箫杰看到紧闭的房门，感觉前所未有的绝望。
　　 白一箫在哪儿？白莫宇在哪儿？这腹中的孩子，难道……
　　 箫杰从沙发上滑下来，侧着身子，一点点地向着家门蠕动，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却看到了餐桌旁的照片墙，曾经的美好，此刻都成了幻影，她想，如果可以熬过这一夜，如果白一箫可以平安回来，如果那时孩子还在，那么她愿意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