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展劲，三天就把包谷种完了。但人们背后议论纷纷：石维金也真傻，那个石歆梧笨脑壳，又没记你的情，你偏要让他当特殊社员，检便宜工分！
　　 只是没有人把这话摆上桌面，其实也摆不上桌面！就是上级来了，也会表扬石维金：种包谷保质保量，在全公社中最先完成任务！
　　 清秀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给大宝喂了奶，就想睡觉。我把她抱到房里，给她洗了澡，洗掉了一点乏意，于是吃了晚饭，饱睡！
　　 一直到包谷种完，我还给她洗澡，她才不肯接受：“今天你没称牛粪了，也很累啊！”
　　 我照样洗，过了几天，清秀再不要我洗了。
　　 到了七月，也就是农历六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该薅红苕了。一个队有大部分劳动力来做这项工作。几十个人一上坡，人们像演戏一样，热热闹闹地开了台。
　　 大呼隆有大呼隆的妙处。你看，张三渴水了，去喝水，一个人觉得不好意思，还邀了几个伴；李四说胀屎胀尿了，一头钻到树林子里，又躲太阳又“出恭”去了。
　　 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认真劳动、搞得满头大汗外，多数人都是出工不出力。彭清秀不会躲懒，但她人缘好，有人教：邀她去喝水，她也确实渴了。烈日正当午，汗滴禾下土，怎能不渴呢？一行人到望高岩去喝清泉水，泉水也凉，树林子也凉，大家磨磨蹭蹭而去，又磨磨蹭蹭回到地里，就像蚂蚁送亲，你去他来。就是到了地里，也是撑起锄把，开动嘴巴，海阔天空，屎话尿话。
　　 我和一位老太丁长银在一起干，渴了忍着，汗水“咬”眼睛了，用汗帕揩一下，继续干。清秀心疼了：“曲曲，你不渴？”“不渴。”真拿我没有办法。
　　 丁长银垒的红薯垄如金字塔一般美丽、规整，俗称“刀背岭”，实在是艺术珍品、伟大杰作，我真是羡慕不已。而我呢，虽然杂草捡得干净，但那苕沟沟垒得不像三样，谁也不敢恭维！好的有美名，丑的有臭名，丁长银老太把我垒的红苕垄沟称为“塌鼻子戴眼镜”，倒是既生动形象，又名副其实！
　　 我正惭愧之时，那些撑锄把的人已低头薅起苕来了。我知道：一定是队长来了。
　　 队长石维金带一部分有砌墙扎坝技术的人到龙潭扎坝，因为有一部分稻田快干了。待水坝扎好后，队长特意来看薅苕工作的进展，心中火冒三丈：几十个人已薅了五天，还没薅上两亩，我的天，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薅得完？
　　 队长就这点好，不爱批评人，不爱发火，心中有火，他不说出来，眯着眼睛回去了。
　　 翌日，队长又是老办法，叫我拿一根竹竿，刻上尺寸；拿一个本子，到苕土里去丈量，按薅成的苕沟沟的尺度记分。
　　 这一下，形势大变，喝水的也少了，胀屎胀尿的也少了。我像个黑脸包公，铁面无私，清秀的红苕垄上杂草没抖好，我就不丈量。
　　 大家一看这阵仗，“猫儿壅屎”的搞法也不敢做了，杂草抖得干干净净，质量有保证，速度也很快。
　　 丁长银对我两手一摊：“你命中该拿便宜工分！”
　　 桥堡寨四队的耕地多数在王山、大坝田，王山的土里尽是风化石，每块地里都是半土半石。大家一认真，锄头撞石头，叮叮当当一大片，我这个“丈量员”此时当然就有心思欣赏起这伟大的劳动竞赛交响曲了！我想：农民之所以伟大，正是他们用自己的劳动，用他们同大自然斗争的成果奉献给社会，养活了整个人类！自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也应该算得“伟大”了。但实际上，我们渺小得很呢，谁重视过我们？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但何时才能实现？1956年，中央就有个40条《纲要》，计划到1967年要实现农业机械化，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怎么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有人薅完了一块地，我去丈量，没有想下去了。
　　 不上十天，红苕就薅完了。
　　 这十来天，清秀晚上又让我给她洗澡了，因为这十天她的工分挣得多，名列前茅，因而她很高兴。虽然晒成了一个“黑里俏”，我看她，那美丽未减分毫。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年队长换了人，我当然也当不成“特殊这员”了。
　　 队长换的是丁长平。
　　 石维金下台了，我当“特殊农民”的日子也许当到头了。
　　 但是，他石维金一生都有好形象。年轻时，他男扮女裝跳花灯，唱曲唱词唱良善：中年时，他当好队长持公道，秉公秉义秉良心。人虽普通，人格崇高。难忘好队长！
　　 但是，我在丁长平麾下，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特殊社员”，上工不特殊，休息时间特殊。中午休息，别人都去找柴草，他却看书。到保安公社去上粮，稻谷上摆起书报，边走边看。一天忙到晚，一日三餐，边吃饭边看。人家背后指指戳戳，指着背梁骨骂我憨，骂我笨，我本来晓得，又假装不知道。
　　 清秀听了人家骂我的话，怄了大气，就当面兴师问罪：“有空也看书，没空也看书，走路也看书，屙屎也看书，没见你当工作同志！”
　　 我笑而不答，自己心中有谱：该看书就看书，该干活就干活！
　　 农历八月打谷子，别人打了两班谷子，不是睡觉，就是扯谈。我打过两班谷子，挑起箩篼，翻过美女山，从石敦金老校长那里借来一担旧报纸，回家拿一张报纸就爬上屋前一棵歪歪倒倒的李子树。
　　 这李子树前几年被小孩们天天打秋千，把主干压得与地面平行了，整体形状像躺椅。我不让小孩们再胡闹，就在那“躺椅”上看报。看完一张换一张，直到天黑。
　　 苦儿是个瞌睡虫，打完两班谷子，给孩子喂了奶，就蒙头大睡。待苦儿睡醒，问我：“你在哪里睡的？”
　　 我一指李子树：“那个躺椅上。”害得苦儿忍俊不禁。
　　
　　 快刀斩乱麻
　　 石维金文化低，宣传政策不全面，于是让位于丁长平。
　　 丁长平当队长后，安排生产有许多地方还与石维金商量，并向他请教。
　　 与此同时，新的记工员丁文余才上任几天，全队意见很大。丁长平提出要我重新当记工员。但新的记工员丁文余是下中农社员，我又想到他是族弟，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取代他。便在生产队会上当众表态，义务辅导丁文余，把工分记好，并说，丁文余的父亲是会计，他对自己的儿子也可以辅导。
　　 我之此举，甚得人心，丁长平对我有了好感。当时，文革快要结束，但大多数人包括丁长平在内，良知已逐渐恢复。我趁此机会，与丁长平关系拉近，搞了个不冷不热的状态。
　　 我与苦儿商量，丁长平良知虽有所恢复，但若我有出头之日或超过他，他是一定要阻拦的。这桥堡寨是九龙睏塘，也可以是困九龙之塘。所以要寻找机会，“闯”出桥堡寨，到县办钟灵水库等地去碰碰运气.为了解除后顾之忧，当务之急是把外婆的户口转到本队来，好分口粮。
　　 我见自己与丁长平关系已趋良好，就看准火候，抓住时机，向丁长平要求：把岳母的户口迁到桥堡寨四队来。丁长平自己的岳母已逝，其岳父也只有一女，所以丁长平将心比心，有了同情感，答应在生产队会议上提出。
　　 当晚会议表面上进展顺利，只有一人反对，另有一些人同意我的请求，会议便通过了。我明白，有很多人要反对这件事，自己再憨再呆再笨，别人也不愿当面得罪自己，他们背后一定会撺掇队长反悔。
　　 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会议一散，我回家就代丁长平写了接收证明，当即到丁长平家请他盖了私章，又打起电筒到大队会计处盖了公章。当晚与苦儿商定，事不宜迟，快速行动，如果丁长平反悔，此事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从小在李家庄小学读书，午休、下课乱蹦乱跳，跳热了又跑到学校边的凉水井之凉水里一冰，就得了终身不治的左脚踝关节的关节炎，走路还走不赢一个老婆婆。因此半夜起床三更走，天亮时就到了保安公社，办好了接收移民手续，立即下土茶，到岩冲公社，正好安柱仁文书在办公室里。我亲热地呼喊：
　　 “安文书，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坐吧!这是小事一桩，我既同情你，也同情你岳父一家三口，特别是那个彭清秀，我帮你的忙，也是帮他们一家三口的忙呀!”
　　 “今天又请你好事帮到底!(把移民接收证明交给对方)”
　　 “(赞赏地)你是一个性情中人，既诚实，又有孝心，我马上给你办手续!(边办迁移证边说)镇里已把户口迁移手续交我们代办，你不必到土茶镇去了!(填好迁移证，又详细检查两遍，递给我)那么，你岳父呢?”
　　 “我大姨夫成木江说要把他迁去长潭公社长潭大队，现在还没见办，如果他一直办不成，我以后还要再来找你，那你就完全给我们帮忙帮到底了!”
　　 “好说，好说。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见到你一个，要帮，要帮!”
　　 我千恩万谢，又回到保安公社，办好外婆的落户手续，公社并发了通知：岳母户口已从f省天龙县岩冲公社白果坪一队迁至s省秀山县保安公社桥堡寨四队，桥堡寨四队从即日起分给口粮和自留地。
　　 我的左脚踝关节的关节炎在“急行军”中发作得很厉害，本想从山上小路回家，但公社文书要我顺大路带一个通知到硬寨小学，要小学校长当晚到公社参加揭批四人帮活动及宣教工作会议。我只好从大路走，通知送到后，即一步一捱，慢慢回家。
　　 我走到大坝田时，天已傍晚，好在以后全是上坡路，摸黑好摸。
　　 走到明冬明，碰上了丁长成老太。这位老太，没有老太婆。从襄渝铁路回来的丁义明依旧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在填“未嫁青年”登记表时，把他也填上了。于是，丁长成便成了保安公社有名的66岁的“未婚青年”。但我觉得这是恶作剧，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此时，我亲热地招呼：“老太，从我们寨上来吗？”“正是，快回去，你们四队今天闹热得很，丁义明发动全队人在坡上劝丁长平反悔，撤销已给你外婆的接收证明。”“老太，不要紧，我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哪个想反悔也是空的了。”丁长成替我高兴，也为丁义明的白闹一天而高兴：“丁义明是副支书，这件事他搞慢了，结果没搞赢你！”
　　 俩老少都笑了。
　　 我又关照了一声：“老太，你好生走呵，下坡路小心点！”“不要紧，我有电筒！”
　　 俩老少分手了。
　　 我一步一捱，好像左脚已不属于自己，右脚也因左脚不行，因而负担过重而感疼痛，即使拼命蹒跚而行，走到家里已是初夜。
　　 外婆和苦儿坐在屋里，低下头长吁短叹，直怨命苦，连夜饭也没吃。煤油灯下，只有大宝一人在他妈妈怀里吮完奶，睡着了。
　　 忽听一声：“外婆!清秀!”
　　 我瘫坐当地，还没说话呢，只听见外婆和苦儿急着说今天坡上的盛况：丁义明振臂一呼，除了昨晚上明确支持我的人外，全部责备丁长平傻，不该要一个“外来人”，使我们的口粮每个人少分了几斤。丁长平开始时还顶着：“我这做法符合党的政策。”但到后来，丁义明他们那些“反对派”人多势众，活路也停了，吼声如雷，丁长平只好说：“等歆梧回来了，生产队立即开社员大会否定，收回接收证明。”
　　 此时，丁义明所派的人打探到我刚进屋，就去找丁长平开生产队社员大会，人几乎到齐了，只有我本人未到。丁义明说：“把歆梧喊来。”彭清秀说：“不用喊了，他脚走痛了，动不得了，正在家里吃饭，我来是一样的。我阿妮迁到这里来，虽然符合党的政策，但是拖累了大家，我心里有愧，我向大家道歉!”说着，把公社通知桥堡寨四队给岳母分口粮、分自留地的手续递给丁长平，丁长平当即把通知念给大家听了。
　　 “反对派”们一个个叹起气来：没想到平时憨憨的、笨笨的、呆呆的、痴痴的歆梧，今天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机会，办成事情，任何人想推翻也推翻不了。
　　 大家无可奈何地说：“生米已成熟饭，只有照办!”苦儿回到家里，把会议情况对阿妮一说，外婆高兴已极：“曲曲就是会办事!”
　　 由于十四小时“急行军”，苦了我石歆梧：两天两夜动弹不得；多亏寨上响医生药功好，我第四天出了工。
　　
　　 “肥猪”四十斤
　　 苦儿和外婆庆幸我是个抓时机的能手，庆幸外婆在桥堡寨四队分得了口粮和自留地。她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可是，我从生产队开会回来，说了一件事，使她们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上级规定：每户向公社食品站交售半边肥猪，膘肥肉满并在五十斤以上才合格，不合格则自行想办法完成任务；而且，必须在五天之内就要完成任务！
　　 我家喂的一头猪，一无粮，二无糠，又不吃，又不长，像头野猪，凶巴巴的，把猪圈咬垮了几十次，害我把猪圈整了又整，钉了又钉。此时若杀了这头猪，全部上交也不能完成任务，因为要求膘肥肉满，而这头猪则全身只是一张皮子，几点瘦肉，不合格！不合格就得上街买猪交任务，50斤猪肉，两百多块，家里只有那零头——几十元钱，整整差了二百块钱，一时哪里去找？
　　 一家人愁做了一堆。
　　 我无奈，当了个“积极分子”，当晚杀了猪，过了秤，半边得46斤，另外半边得45斤。
　　 第二天一早，我用柴架子把46斤这半边猪肉一肩扛到公社食品站。沿途认识我的人很多，哪个都用同一句话问我：“你在哪里打得头野猪，那个也准得到任务？”我哭丧着脸：“碰碰运气，交不脱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