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祥林嫂
我这个人是比较古板的,向来不相信什么“穿越”之类的说法,然而,祥林嫂的那些事儿,又实实让我很迷惑。
我分明记起,那个年三十的下午,头发花白而又蓬松的祥林嫂,拄着一根下端开了裂、比她还高出许多的竹杆,向我询问人之有无魂灵的事情。又分明听到鲁四老爷骂她是个“谬种”,不该死在爆竹毕剥、烟花灿烂的祝福之夜。
祥林嫂既然已经死去,想必是不会再见的。
可是,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居然又在鲁镇的浪潮网吧中,见到了祥林嫂,这真是活见鬼了!
那天上午,我从城里赶来鲁镇给鲁四老爷——我的本家四叔“辞年”,也就是趁着新年即将到来之际,提上礼品去拜望一下长辈的意思,这是鲁镇的风俗。
午饭之后,我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然后便百无聊赖地在鲁镇街道上漫步,由于快到新年的缘故,鲁镇处处都是飘逸着蒸煮福礼的香味儿,间或夹杂着一两声二脚踢的“嗵、叭”声。
鲁镇这几十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不见了黄包车,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天蓝色的出租车。街道也比先前宽阔了不少,楼房也较之先前多了许多倍。可以这么说,除了鲁四老爷的大宅院之外,几乎没有我熟悉的景物。我就这么漫无目标地信步走到镇东角,一个名叫“浪潮网吧”的门口,就想着进去看看网吧是个什么样的场所,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样的人,没想到,竟然就遇到了祥林嫂。
她的头上扎着一根白头绳,黑裤、蓝夹袄,外面套着月白马褂,显得很是干净利落,尽管脸上挂着惬意的神色,两眼却是迷离而又扑溯的。
她当时好像就坐在门口一进去的显眼位置,眉飞色舞地在一台铁疙瘩前面舞弄着什么,一看到我进来,就连忙站起来向我打招呼:“你回来了?”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作家,见识得多,我正想问你一件事儿——新体诗歌到底要不要讲究韵律?”
我万万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诧异地站着。
“就是——”她离开那个铁疙瘩,向我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很激动似的,切切地说:“论坛里有人写了一首七言诗,因为不押韵,被我提点了一句,那人却不服,硬说我不懂新体诗,说什么新体诗不需要押韵。你是个大学问家,你给评评理,新体诗到底要不要讲究韵律?”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睛直盯着我,背上便如遭了芒剌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预防的临时考,而老师又偏是站在我的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我是个写小说的,尽管也读过一些七律、七绝之类的格律诗,向来却不懂得什么诗歌,也懒得研究什么新体诗,至于论坛一说,更让我感到惭愧!
“也许讲究吧——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地说:“我是写故事的作家,不是诗人,所以便不太懂得诗,但是,按我读过的唐诗来看,诗歌应该是讲究韵律的,要不,怎么能被称作诗歌呢?”
“那么,诗歌是有韵律的了。”祥林嫂那迷离的眼睛中,忽然放出光芒来。
“嗯,嗯,韵律,论理,我想,应该是有的吧!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儿……品评诗歌之优劣,应该是编辑老爷们的事情吧,这个,我实在是不好说的。”
“可是,可是,论坛里吵得可激烈了,有说讲究的,也有说不讲究的,我因为品评那首诗歌,连打油诗都够不上,竟然遭到了作者的严厉攻击!……唉,唉,到底谁有理呢?”
“……唉,唉,到底谁有理呢?我一时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着问,迈开步便走,惶惶地逃回到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我想,我这答复怕于她有些危险,或者说不负责任吧。因为我明知道,诗歌是讲究韵律的,却又给她一些莫棱两可的答案。她大约会因为争论不过别人,会有些想不开,或许又会因为想不开,而做出一些让人预料不到的傻事来。就像当年,她因为阿毛被狼叨走吃了的事情那样,在她心中形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的罪过就蛮大的了……但随后我又自笑,觉得那是偶尔才能发生的事情,或许祥林嫂早已看开了许多呢!争论诗歌之有无韵律,本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而她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网络上批驳她生着神经病;况且我又明明告诉她“说不清”,已然推翻了答案的全局,即使日后发生了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当有人因为某件事情争论得不可开交,而我又不愿跟任何人结成怨府的时候,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落得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句话的必要了,尤其是在跟祥林嫂那种事事较真的女人说话的时候,这句话是万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仍然觉得很不安逸,忆起同祥林嫂的对话,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阴冷的冬腊月里,这种不祥之预感,更加强烈起来,我想我还是赶快离开鲁镇吧!
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人在内室里谈论什么事情似的,但不一会儿,谈话声就中止了。只有鲁四老爷且走且高声地说:“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不安,似乎这事跟我有些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等到晚饭前,一个短工来给我送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洁地答。
“祥林嫂?她怎么啦?”我又赶紧地问。
“老了。”鲁镇把人死了统称为“老了”。
“老了?”我的心突然紧缩,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似乎全不觉得,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老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许是今天早晨,我也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被气死的。”短工给我泡了一杯茶,端到我的面前,看我急切想知道的样子,就拉了一条凳子坐下来说:“大约是前年吧,祥林嫂学会了电脑,学会了上网,而且还受鲁镇一家网站的邀请,担任一个什么论坛的版主,据说是没有薪水的。然而,祥林嫂依然改不了她喜欢较真的毛病,经常在网上跟人吵得不可开交。每次吵罢,就恨恨地回到家里,先是愣神,后又查字典,翻古籍。找到了可以取胜的依据后,就高高兴兴地做这做那,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前段时间,我听她唠叨网上一些人文化素质特差什么的,说什么把‘什嘛’写成‘神马’,把‘悲剧’写成‘杯具’,把‘有没有’写成‘有木有’,完全是把失格当作了时尚。”
“最近几天,又听说她在跟人争论新诗有无韵律的问题,而且受到了很多人的攻击,挨了不少批驳。就连一向都很支持她的论坛坛长,也批评她不该过于较真,影响了论坛的和谐。——唉,唉,可怜祥林嫂,一人难敌众口,活活给气死了!”
“何以见得她是被气死的呢?”我疑惑地问。
“如何不是的呢?”短工急急地辩解道:“我们得到讯,去那家浪潮网吧看她的时候,网吧业主鲁七,那人你认得的,他还指着电脑上没有关掉的页面给我们看,说是祥林嫂还写有一条没有发出的不完整的帖子,前面有许多辱骂她的语言。我大略看了一下,好像就是关于什么新诗韵律的。人家骂她是老古董、无知、坛霸什么的,祥林嫂始终在作极力的争论,无奈支持者寡,那条写在发帖框中的,不完整的帖子内容是:‘诗歌如果不需讲究韵律,还不如写成散文或杂……’后面一个字,估计是个‘文’字。祥林嫂是伏在键盘上死去的,脸上的颜色像猪肝一样……这真是没有料到的事情……”
听了短工的叙述,我心中的内疚,更加深了七、八分,我原本是可以挽救她的。如果我当时就跟她说,无论是格律诗或者是新诗,都是必须讲究韵律的,没有韵律的文字,是不配称作诗歌的,如果是那样,她或许不至于被气死吧。
祥林嫂也真是,何必要跟人较个什么真呢?
我早就听到报纸上说,网络上的论坛,已经被一大部分素质低下的人所占领。因为,他们很想发表自己对人类社会的浅知陋见,而报刊杂志和广播电视,又不可能采用他们的“胡说八道”的,只有论坛是最简洁的发表言论的渠道。
祥林嫂毕竟文化不高,没有看穿这一点,最终竟死于网络论坛之争论!唉,唉,真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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