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用陪伴证明了灵性。它们来过我的世界，又匆匆离开，却不是过客，在生命年轮上刻下痕迹。人生孤独的路程，它们陪我，它们走了。一旦打开记忆的河床，它们便如河水，奔涌而来。
　　
　　 一、大黄
　　 七十年代初期，父亲的单位以“疏散人口”为口实，在一个深秋，把母亲和我从城市遣送到乡村——大代庄。记忆里便有了村庄。
　　 乡村，让在农村长大的母亲，蒙上一脸的冰霜，见我的喜色，她唉声叹气。那年我九岁，乡村，于我是陌生的世界，我竟欢快地跳进寂寞的时光。
　　 村庄像一个童话，而大黄如侠肝义胆的绅士出现我眼前，为我守候。
　　 村长一笑，满脸堆积了质朴的褶皱，他帮我们找到二间闲置厢房。房主朱老太太是六旬老妇，她儿子是已近四十的光棍。前院的住户也姓朱，这户人家养了一只大白鹅，一只叫大黄的土狗。平日里，大白鹅嘎嘎地叫着很霸道，但和大黄相安无事。
　　 第一天，我放学回家，大白鹅给我下马威。我刚走到院子，它从角落扑棱棱飞来，从背后恶狠狠地拧住我的小腿，我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加之小腿的疼痛蔓延，声嘶力竭地喊救命，胡乱扑打它，鹅毛飞舞，它却不肯放我。绝望之时，大黄呲着牙，冲着大白鹅狂叫，汪汪汪几声便让它松开嘴巴，白鹅无奈地摇摆着肥硕的身子离开。大白鹅欺负外乡人，新班级的陌生感，潮水般袭来，心头翻滚着陌生和茫然。大黄温和地望着我，那目光像抚慰，瞬间让我心温，五味杂陈的泪水串串滴落。我抚摸着大黄土黄色的毛发，滚圆、矫健的身形，黑黑的鼻子上浸着水珠。大黄冲我摇摆尾巴，传达着友好，透过泪光，大黄走进我心里。
　　 朱奶奶把大黄送给了我。从此，它不离我左右，那只蛮横的大白鹅，不再欺负我。我的零食有大黄一份。我吃饼干，分它一块，大黄咯吱咯吱地嚼着，饶有兴趣，连地上掉的饼干渣也不放过，让人怜爱。我上学，大黄送我到河岸，我放学，大黄又在河岸等我，成了河岸一帧素色的剪影。一年四季，大黄像尽职的守护神，不离我左右。秋日，我带着大黄在河边坐下。太阳落山了，晚霞把河面染成了橘红，我和大黄沦陷在温情的颜色里。它安静地卧在我身边，昂着头看着河面。我不了解它的内心世界，可它从属于我的喜怒哀乐。我望着清冽的小河，倾听如潮的蛙鸣，打发寂寞时光。时间随着流淌的河水慢慢流逝，我和大黄、小河绘成一幅秋日简洁、明朗的乡村画卷。
　　 这幅画轴延伸到了冬季。冬日寒假，我和同学们渐渐熟悉，有了知心朋友。我们带着大黄来到河边，凛冽的寒风，凝固了河水，冰封了河面，孩子们的心却不会封存。同学们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冰，我生性胆小，害怕猝不及防摔跤，在岸边观望。河边，冷飕飕的西北风抽打着脸，我抚摸着温热的大黄，看着同学们欢快地玩耍。热闹的冰面，同学们张张笑脸，我的心冰雪消融，温暖如春。
　　 回家路上，我和同学走在河岸，酣畅着快乐时光。几个男生挡住了去路，分明是无事生非。几个女生紧张起来，我躲闪着男生挡住的视线，伸长脖子望着前方，我笑了。见我发笑，男生也好奇地回头张望：大黄汪汪汪地狂叫，像角斗士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着金光飞奔……男生们知趣地跑了。大黄不依不饶地冲着男生逃跑的方向狂吠。
　　 村庄是狗的家园，让它自由放逐，狗欢腾了村庄；狗一旦离开村庄，便失去了家园，注定孤独。
　　 三年后，父亲落实了政策，举家回城。没有房子，暂时居住在工厂。大黄随我到了工厂，它的身影依然出现在工厂必经之路，等我放学。大黄把爪子搭在我肩头亲热地迎接我，工人们送上会心的笑容，他们的笑脸告诉我，他们喜欢大黄。可哪里想到，工厂不属于它，迎接它的是死亡。
　　 夏日的傍晚，夜色吞噬了夕阳。灯光下，父亲神情凝重，工厂领导要他处理大黄。我无力抵抗，懊悔不该把大黄带到城里，应该留在属于它的村庄。我的自私，让大黄走到尽头。那晚，一向节俭的母亲，见我拿几块排骨给大黄，没说任何。我含泪抚摸着大黄，它好像懂得什么，黑黑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也毫无胃口。
　　 大黄成了大人们的美味，我却淹没在泪水中，第一次品裹了人世间的残忍。我怨父亲，为何不给大黄一条生路，非要满足大人们的贪欲，哪怕让大黄流浪，凭它的聪明也能存活。大黄成了我心中的疼痛，因它，一段时间，我和父亲有隔膜……
　　 大黄不属于城市，魂魄一定回归村庄。
　　
　　 二、花花
　　 单位给盖了三间新居，一家人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父亲为了弥补大黄的歉疚，要一只黄色白条纹的花猫，我取名叫它花花。花花不能替代大黄在我心里的位置，但也填补了我的寂寞。
　　 花花顽皮得很，很快黏住我。我午睡，它蜷缩在我肚子上，我还没睡意，它已鼾声四起。母亲见它淘气，撇着嘴呵斥花花，可花花眯缝着眼睛瞅瞅母亲，安然入睡。善良的母亲，却不喜欢花花，经常絮叨：狗是忠臣，猫是奸贼。我依然如故，花花却泾渭分明。母亲喂它，饭盆一响，花花嗖地跳下炕，直奔饭盆，却不敢近前，乖乖地巴望，待母亲起身才饱餐一顿；而我喂它，毫无规矩，抢着吃食，满身食物。但花花毕竟是馋嘴的猫，一次，它偷吃母亲做的排骨，被母亲暴打一顿。以后，花花对母亲更是惧怕三分。喂它时，要等母亲离开一会，才聋拉着尾巴，蔫蔫地凑到饭盆，大吃一顿。
　　 夏日的暑假，我睡午觉，花花依偎着我也睡了。噗通！一声响动，花花嗖地爬在炕沿，冷眼瞧着地上。我懒洋洋起来，一看：母亲摔在地上。母亲有坐在炕沿打盹的习惯，睡着摔了下去。母亲骂花花：该死的花花，你看热闹了吧？我心里笑母亲，干嘛老和花花较劲。我下地扶起母亲。母亲说的不假，若是我摔下去，花花肯定陪在我身边。
　　 若不是家里闹老鼠，或许，母亲对花花还是白眼相向。家里的厢房存放粮食，母亲发现粮袋全被老鼠给嗑破，粮食裸露出来，洒了一地。母亲不停地抱怨，让父亲买老鼠夹子。父亲指着在一边蜷缩着的花花：有花花，不用那玩意。于是，母亲把花花关进厢房。起初，花花不大情愿地喵喵的叫着，抗议母亲的武断。
　　 厢房没了老鼠。花花，也时常去厢房溜达，大概吃着了荤腥——老鼠。老鼠没了，母亲对花花有了温度，不再骂花花是奸贼。截长补短地给它改善伙食，花花吃得滚瓜溜圆。
　　 1976年7月27日傍晚，夜色已浓，出去转悠的花花没回来，我拿着手电筒，找遍了家属院的所有角落，不见它的踪影。我晚饭没吃，在那里发呆。母亲又开始絮叨：你看咋样，猫就是奸贼！我不信，盼着花花回来，证明不是奸贼。
　　 7月28日凌晨3:56分左右，唐山遭遇了震惊中外的大地震。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毁了这座城市，人们都陷入了极度恐慌和迷茫。但，这座殇城的许多家庭的亲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对死亡已麻木。
　　 震后不久，父亲在铁路线附近搭建了简易房屋，算有安身之处。我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夜色，思绪起伏。大地震，让我瞬间长大，经历了生死离别，失去了很多同学，还有闺蜜伙伴——大君。大君黑黑的、憨厚的满月脸在我眼前晃动。在雨中，我们曾救过一只小鸟，傻傻地感慨有关死亡的话题：秋实，你比我大，一定比我早死……我触摸到了生命脆弱，生死在一念之间。无法诉说的疼痛，幻化成孤独感袭来，我在心里流泪。陡然想起了花花，它真的是奸贼？
　　 “喵喵”熟悉的声音穿透房门，照亮我的世界，我嗖地起床打开房门，借着夜色低头看，花花卧在门口，果然是它。我抱住花花呜呜地哭……花花，你不是奸贼。
　　 震后，学校成了废墟，一段时间不能上学，花花成了玩伴。我织毛线打发时间，花花追逐着毛线球，一派热闹。三个月后，花花吃了早饭，不见了踪影。我找遍居民区，不见花花。母亲不吃惊，我想她又有说辞，一定说花花是奸贼，可母亲唉了声：别找了，花花老了，临死来看你……我愕然了，花花选择孤独地离开。猫哪里是奸贼，是超脱的生灵，没人有勇气孤独地离开，可猫做到了。
　　 花花出门时，嗖地腾空一跃到房顶，阳光下，花花金黄的毛发，洁白的条纹斑斓了屋顶，它回头望了望我，旋即快速跑走，义无反顾……
　　
　　
　　
　　 2016年8月20日晚9：30分完稿于星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