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隧道窑往事(散文 )
宁夏的冬,寒冷且漫长。而我的工作性质,又是在这寒冷而漫长的季节里,不得不经常在室外奔波,风霜雪雨中穿行已然成了习惯。有时遇了紧急情况,又不得不冒着零下一二十度的严寒在室外作业,浑身冻透、手脚冻得生疼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在这样的时刻,我最渴望的便是有一处可以暖和身体的处所。于是,我便会常常想起故乡一厂的隧道窑。
隧道窑,是一种连续式的陶瓷烧成窑炉。因其窑形为直线形隧道,窑底铺设轨道,轨道上具可以移动的窑车,窑车上放置着装入陶瓷生坯的匣钵,由外力连续地经窑口缓慢推入,而载有烧成品的窑车,又由冷却带的出口渐次被推出来,极像是火车过遂道,因而得名。
而这种现代化的大规模窑炉,因前期建设的成本投入极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镇,也只有国营、一厂、二厂才建得起。而一厂的处所,就在我家所在的桥南,就连建厂时所占用的土地,都是征用我们一队的地。因此,我们也就得以近水楼台先得月,除了可以在厂子倒出来的炉渣堆里捡兰炭外,还可以时不时地进厂子里面晃悠上一圈儿,偶尔偷着拿人家个刚烧好的瓷碗、掖上两个才出窑的瓷盘、随手揣上个带把儿的瓷杯,往宽大的衣服里一塞,大摇大摆就在保安眼皮底下带出了厂子。
这些偷着拿厂里瓷器的事儿,对于我们队里的人来说,基本上每人都有干过,厂门口看大门的门卫也都心知肚明。但在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冒然搜人家的身,万一没搜出来,都是跟前的居民,互相也都认识,很多扯远些都说不定还沾亲带故,闹将起来也不好收场。况且也就是个把碗、盘、杯子的事儿,小镇就产这些东西,根本值不了几毛钱,犯不着大动干戈地上纲上线。索兴那门卫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做得不过分,不是明着将那些瓷器往外拿,他们也就懒得管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儿。
我怀念隧道窑,倒不是因为惦记人家厂子里的那些个“免费”碗杯盘。那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一年拿上一个,你只要不摔烂,就可以使用很多年,谁还会没事儿拿上一摞碗、盘,莫非要放在家里天天看它不成?对于队里人来说,这厂子存在的最大意义,并不是它能生产碗、盘、杯子这些日用瓷器,最重要的是,在寒冷的冬季里,大家可以时常来这里取暖。这也是我之所以如此怀念它的原因!
豫中的冬,潮湿阴冷。而那时家家户户所仅有的取暖设施,也就是灶间的那盘煤火而已,而且它的主要功用还是做饭。取暖之说根本就谈不上,至多是围在灶前烤下火而已。而这灶台还是要做饭的,不可能一家人五六口人都围到灶前烤火,而不去做饭。况且,那时候人们还都较贫穷,生火用的燃料多是业余时间去炉渣堆上捡的兰炭,节约着用都捉襟见肘,非到做饭时候,灶通常都是封着不用的,以便节省那些有限的燃料。于是,一厂便成了大家共同取暖的地方。
厂里有两个地方比较暖和,一处是炕坯房,一处就是隧道窑的出口。炕坯房里倒是宽敞,但温度相对较高,里面又都架满了需要烘干的生坯,又是人家的生产车间,不时有各工种的工人来回走动,你待在那里多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又没有可供你坐的地方,干干地站在那里,虽没有人会专门过来撵你走,在那样繁忙又高温的环境里,你自己都会觉得不很自在,至多是进去把身上烘热就自行离开了。而大家最为中意的取暖处所,就是那隧道窑的出口了。
因为瓷器在窑里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烧制完成,所以承载瓷器的窑车在隧道窑里行驶得极为缓慢,若不仔细去看,你几乎感觉不到窑车是在运动着。也正因为这个过程极为缓慢,这隧道窑的出口也就成了人们最为理想的取暖场所。冷时,你往隧道深处走走,热了再往窑口挪挪。且那隧道里面的两侧炉壁上,有专门凹陷下去宽约尺许的深槽,用来限制窑车平台的左右移动和防止炉火下窜烧坏炉车底盘。而这样的凹陷处又恰好可以供人倚坐在那里,这隧道窑炉的出口处,将烧好的窑车拉出后,通常会有约七八米长的空档,而下一窑车成品出来又需要约个把小时的时间,这时候的窑炉出口就成了大家取暖的聚集地。
来这里取暖的,多是老人和孩子,中青年人是需要出去做工挣钱糊口的。老人怕冷,家里又冻,吃罢饭只要无事,便会将两手捅在黑棉袄的袖子里,不约而同地聚到这里来取暖。家里若有红薯的,还会带上两三小根儿,来取暖时就将它们先塞在窑炉两侧预留的专用孔洞里,只需要假以时间,你不肖管,窑中的高温空气自会将这红薯烤熟,不焦不糊。而你唯一所需要做的,就是在窑口取暖的时候,看好它不被司炉的工人拿走就行。
老人们在窑口倚坐着,或打盹或聊天,聊些队里的琐事,谈谈来年的收成,扯些评书中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更有心闲些的,便自带了象棋和简易木制棋盘,在窑门处捉对杀将起来。只是那看棋的永远没有下棋的淡定,当局下棋的正思谋着下步该如何走的时候,看棋的倒先激动起来,大声嚷嚷着该如何如何走,恨不得立马就抢了棋子摆过河去吃人家的马、将人家的军。待要真恨铁不成钢,气急了径自拿了人家棋子按自己的想法儿走时,才发现刚挪一步,对方便一炮打将过来,吃了自己的相,反将了自己的军。便直呼没看见人家炮啥时挪过来的,只一个劲儿的叫喊着悔棋。
这边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下着象棋,那边倒还有三两个叼了旱烟袋锅的,正不缓不急地将那铜制烟锅,伸进装烟叶的布袋里晃动几下,舀上满满一锅烟叶,极小心地用拇指按压瓷食。尔后,便掏出一匣洋火,划着一根,将那装了烟叶的铜烟锅,歪斜着靠上火苗去用力嘬吸,直将那火苗吸引到烟锅上去,烟叶在火苗的烧灼和助燃的吸力下,开始燃起一坨红火。这时,青蓝色的烟雾便从烟锅的火红处袅袅升腾而起,吸烟的老人这才将捏着的洋火极自然地摇熄,随手扔了那已烧得半黑半白还带些火星的木梗,悠然地抽他的烟去了。烟雾在烟锅处和他那干瘪的嘴唇吞吐下升腾着,掩映着他们那古铜而深壑的脸。待那烟圈儿缓缓升腾、慢慢消散,你便能看到烟雾后面,他们那历了岁月深邃的眼。
老人们在这里消磨着难熬的冬日时光,不觉中孩子们便已经放学归来。这处暖和的地方,便开始被陆续到来的孩子们占据。孩子们因为寒冷,一来就钻进窑炉空档的最里面,那里面的温度高,也最能在短时间内驱掉身上的寒冷气息,让已经冻透了的身子,在这里尽快暖和起来。若恰好遇了自家爷爷在这里烤了红薯,一根热热甜甜的烤红薯便被爷爷疼爱地递到了手里,他边吹气边吃,烤红薯那特有的香甜气息就在窑口处弥漫开来。在旁边孩子羡慕的眼神注视下,吃烤红薯的孩子便能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只可惜,我享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和幸福,因为爷爷极少来,我家也没有可供烤制的红薯!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驱除身上的寒气。身上那单薄的衣裳,根本无法抵挡冬日的寒凉;脚下的鞋还是秋天的单鞋,脚趾、脚跟早已经冻得生疼。若逢上雨雪,鞋底必是湿透的,那满是冻疮的脚跟和脚趾,更是要受尽这严冬的无尽折磨。所幸,在回家的路上,还有这样一个温暖无比的一厂,在回家之前,我可以先来这里,将自己的身体烘暖,将自己的鞋子烤干。也正是因为有了这隧道窑,在寒冷的冬日里,我有了一个可以温暖自己的地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温暖的地方便是他心中的一方天堂,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让他难忘。
我已经记不清,在一厂的隧道窑口取过多少次暖,又有多少次将自己被雨雪浸湿了的鞋子烤干。我只知道:只要有它在,我就可以熬过漫长的冬天;只要有它在,我就不用惧怕雨雪会打湿我的衣服、鞋子;只要有它在,那窑炉深处火焰传出来的温度就可以将我的身体温暖。这长长的隧道窑已然成了我冬日的守望,更记载了我童年里的那段艰难时光。
后来,一厂因为社会经济大环境的改变和经营问题破产了,曾被承包给私人经营过一段时间。再后来,私人也经营不下去,整个厂子便彻底倒闭再不生产。久而久之设备便被倒卖一空,厂房也开始挪作它用。至前些年,我再回乡探亲时,发现原来的厂子已经被改建成了古董市场,每逢周二便成了假古董贩子们的天堂。
望着这处昔日曾经辉煌一时的钧瓷一厂,如今所能看到的,除了那座八十年代修建饰有明黄琉璃瓦的气派门楼,和绘着“江山多娇”山水画的宽大影壁墙外,你便再也找不到它厂子的模样。昔日的高大厂房、长长的隧道窑早已经不知所踪,倒是原来煤场上方旧时垒砌的炮楼依然伫立在那里,经着尘世风雨的洗礼,愈发显得古旧,仿佛是在冷眼探看,又像是用自己的古旧来记录这片土地上的沧桑!
如今,我有厚厚的各式棉衣,也有温暖带有羊毛的皮靴,在外面也受不了太多的冻,纵使外面再冷,回到家里,就有热腾腾的暖气,不用再惧怕冬天的寒冷。只是,我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怀念,那曾带给了我童年无限温暖的遂道窑。
我在想,现在队里的老人们因为没有了隧道窑,冬天除了在墙根儿底下晒会儿太阳外,也就只能窝在铺有电褥子的床上,无奈地去度过那漫长的冬日时光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起,那段在隧道窑口取暖、下棋、吸烟、烤红薯的往日时光!
待我今年中秋再回乡时,小镇正在对老街大规模修缮,说是要保护老街,搞旅游开发。只不过,从父亲口中我听说最多的却是:谁谁他爹你还记得不,前年死了!某某他大,你知道不,去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