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啥，母亲管我外公叫“大”！我和弟弟妹妹自然就称外公为“大姥”，称外婆为“姥”或“小姥”。外公个儿高，读过私熟，沉默寡言，文质彬彬，写得一手好字，曾做过生产队里的会计。而且还有双巧手，会用柳条编簸箕、笸箩及筐篓，大的，小的，精致、美观、实用；能用高粱秸秆的篾条编制炕席，平整、透气、光洁，易于擦拭，与土炕搭配得和谐、自然。还会用风车纺线，捻成一根根粗细不同的麻绳……
　　 外婆小脚，个不高，目不识丁，快言快语，为人热情，乐善好施。外婆也有一技之长，就是塑造火盆。先从门前的草甸子上，挖来些狼屎泥，回家后掺些乱麻秧，用手捏制，盘形底，圆鼓鼓的身子，两侧各有一只“耳朵”，便于端挪。这种晾干后的狼屎泥火盆，表面光滑，特别坚固，如今几乎是见不到了。冬季清晨，外婆就将灶坑里红扑扑的火炭，用铁锹收进盆里，放到炕上，火盆也就成了那个年代唯一的取暖工具。为防止烫伤炕席，盆底需垫上塑料袋或厚布。一有空闲，外婆就守在盆边，将双手抵在盆沿儿烤火，目光炯炯，若有所思。我也常常望着盆里忽闪忽闪的火炭，垂涎欲滴，因为外婆总会将土豆、地瓜，或者冻豆包，藏进盆里几个，烧熟了给我吃。春天的时候，火盆里铺些碎草，放到炕角旮旯，就成了母鸡孵蛋抱窝的巢。
　　 我小的时候，外婆家住的是两间土坯房，屋子尽管简陋，外婆却打理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屋后是条土路，屋前有个大园子，长满了枸杞树。夏日里，外婆前园的枸杞树，曾是我眼里一道最亮丽的风景。枸杞可以给贫瘠的家庭带来一定的收入，外公将那一颗颗枸杞树视若珍宝，如同摇钱树。外公干活细致入微，井井有条，为了让树多结些枸杞，他会耐心地剪枝，不让其疯长。枝桠低垂了的，就用带叉的木棒支撑起来。树与树之间疏密有致，地面无杂草，被外公收拾得干干净净。偶尔同伙伴们在树间窜来窜去，也很少被枸杞树的刺儿剐伤。我喜欢那满树的绿叶，点缀着密密匝匝的小紫花，或红彤彤的枸杞。我喜欢吃熟透了的枸杞，放在嘴里，嫩嫩的，甜滋滋的，晒干后的枸杞，别有一番味道。只是大人们常常提醒孩子们，那东西不能吃太多，否则会流鼻血。为此，我心生胆怯，从不敢多吃，后来才知道，那小小的枸杞，竟是名贵的药材。
　　 外婆离我家有五里，每次来串门大都步行，有时会同老舅一起来。老舅赶着黄牛车，吱吜吱吜，慢慢悠悠，不见得比步行快；但坐在木制车篷里，不簸不箥，悠哉游哉，也是一种享受。外婆家里养了几只大白鹅，整天仰着脖颈，吱嘎吱嘎地唱，尤其是生人一来，叫得更欢。有了鹅的呵护，那些鸡鸭，就会免遭黄鼠狼的侵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来，外婆都会带些腌透了的咸鹅蛋、咸鸭蛋，那是我最爱吃的，外婆自己舍不得吃，总是给我留着。煮熟后，将咸蛋的大头磕碰，拨开皮，露出气室，那油黄的汁液，常常会渗出来，吃一口，喷香！
　　 外公外婆，就靠那几亩薄田，和园中的那些枸杞树，艰难度日，将母亲和两个弟弟拉扯大。母亲和老舅都是初中毕业，大舅读到高中，也做过会计，后来也都靠种地为生，并同我家住在同一个村子。记得母亲提过，我原是有一个小姨的，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得了重病，不幸夭折。母亲也无不叹息，倘在当时有现在一半的医疗水平和条件，小姨也不至于离去。姐妹连心，母亲确是孤独的，无姐无妹，没个照应，连心里话有时也无处诉说。当然，更伤心的莫过于我的外公外婆，子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失去哪个，都是蚀骨之痛，但我从未听他们提及此事。尽管家庭条件极其困难，他们也定将竭尽全力，将儿女抚养大。当母亲和大舅都已成家立业的时候，老舅却还在读初中，也就是因家庭困难，初中毕业，老舅就辍学务农，挑起了重担，赡养两位老人。
　　 虽是亲兄弟俩，大舅和老舅的秉性却截然不同。大舅好说、好动，乐观开朗；老舅却恰恰相反，老实内向，不爱说不爱笑，不擅交际，且身体单薄，弱不禁风。大舅在社会上混得好、吃得开；老舅却胆小怯懦，逆来顺受，时常成为被人欺负的对象。为此，外公外婆在老舅身上也算操碎了心。在老舅个人问题上，就不尽人意，先后看了几个对象，结果都因他太老实、太懦弱，而告吹。最后终于找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买了一套家具，结了婚。为了能够有个照应，亲戚们商议后，把老屋卖掉，将外婆家搬到了我们村。老舅妈生了女儿后不久，却也看不起老舅唯命是从的“窝囊样”，心里长了草，携女而去，再没回来过。
　　 至此，老舅始终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为父母尽心竭力，履行孝道，这是让我心里最最佩服的一点。俗语讲“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试想如今这个社会，儿子将生身父母遗弃的事例，或虐待父母的丑事，屡见不鲜。像老舅那样，十几年如一日地伺候老人，这种精神，确实难能可贵。外公外婆收入微薄，一生勤劳俭朴，吃不好穿不好，没过过一个生日，却都活到七八十岁，这或许就是老天对他们的眷顾。但在他们弥留之际，也都曾在病榻上煎熬过，却因家境贫寒，都不曾住过医院，只是在家里吃药打针。尤其是外婆，卧床不起，一躺就是十来年，样样都是老舅精心照料。只怪那心中长草的老舅妈受世俗影响，目光短浅，嫌贫爱富，弃他而去；进而让老舅心灰意冷，终身不再娶妻，一心一意赡养二位老人。而最终撇下老舅一人，孤苦伶仃，这恐怕也成了外公外婆心中最大的遗憾与无奈！
　　 转眼，外公外婆相继去逝已经多年。自从搬到我们村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外婆当年的老家。可想而知，后来被外公亲手续建了一间的土坯房，如今早已不复存在。那前园的枸杞树虽然消声灭迹，但对往事或美好或辛酸的回忆，和对外公外婆的深切怀念，随着时间的推移，竟如枸杞树发达的根系般，在我心底疯长；直到枝繁叶茂，开出密密匝匝的紫色小花，结出一粒粒红彤彤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