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冷风如刀。残阳如血，映在刺骨的冰面上，冰，冻得发紫；冷风如刀，刮在发紫的冰面上，冰，抖得欲裂。
　　 一颗巧克力，一颗敞开了衣怀的巧克力，在冻得发紫发白的冰面上躺着，瑟瑟的；黑幽幽的果仁，散着香，透着甜，在这白的发紫的冰面上像粒黑珍珠，彩色的外衣托裹着，在冷风里哗啦啦地，在摇曳，像是在说，我冷。
　　 但没有人理它。而刚才，几分钟前，似乎它的主人还剥开它的外衣来亲闻它的香肤来着，他啥不得吃它，连舔一舔，都舍不得，他要留给另外一个人吃它，舔它，吻它——那是他心爱的妹妹，五岁。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才九岁——我们的眼里还是个孩子，但他早觉得他自己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实在挡不住这甜精灵的诱惑，于是就剥开了它，在鼻子口一路不停地闻着它，一路飞快地往这河道口赶——穿过河道，对面就是家了，两间低矮的瓦屋，三亩薄瘠的土地。他不想走三里外的那座老得快垮塌的石头桥，太远。平时他也许会和妹妹一起在桥上踢石子玩，一道盼望着他们的妈妈从这遥远的河尽头回来看他们，带着他们爱吃的东西，尤其巧克力，真是好吃。他们的爸爸，在一次挖煤的时候，洞子垮塌，去世了；妈妈去了远方打工，留着奶奶和他兄妹俩在家——爷爷去世了，也是挖煤。奶奶老了，憔悴老了，佝偻着，支承着，最多也就是在自家的这两亩菜园子里种两颗菜，播几斤豆，帮他兄妹俩烧两顿饭了。远路走不动，重活干不了，里里外外，其实已经落在了他这个小男子汉的肩头上了。——他是男子汉吗？反正他觉得是就好了。生活可不管你的肩头承得动承不动。没有人帮你，一个家就是一个整体，一个独立的整体。于是乎，他早觉得他是个大人了，他得照顾这个家，替妈妈。
　　 今天，他刚在饭店洗完了盘子回来——我们可不要又批评这个饭店黑啦，咋用童工啦；孩子的眼里，说不定这家的老板是天底下最好的老板，至少在他的恳求下同情收留了他，使他这小小年纪有了份活干。今天他得早一点，他五岁的妹妹，可能就在家门口依着，盼着他这哥哥回来呢，他得跑快一点。这大冷的天，他之所以去一家家饭店打问着，谁家要个洗碗的活计，就是想挣了钱给妹妹买她常念起、爱吃的巧克力。快过年了，妹妹想妈妈了——当然他也想，但不能表现出来，他有点恨他的妈妈了，妈妈出去两年了，还不回来，上次回来的时候给他们买了巧克力，真是好吃呀，以前见都没见过，尽管他们那时更小，但都记得了，贫困的日子还有什么比吃更容易让人记住的呢？……
　　 现在，巧克力哥哥终于买回来了，用他稚嫩的双手在冰冷刺骨的冷水里浸泡了一星期换着买回来了，带着妹妹马上就要品尝到的喜悦，带着他自己的第一次劳动成果的喜悦，带着他的体温，快步奔跑着，一起回来了……
　　 可他还没有到家，巧克力却半途躺在了这冰面上，刺骨的冰面上，它的旁边是一个冒着热气翻着泡泡的老大的冰窟窿。身旁不是没人，人有一族，已聚集在了那里，妹妹也在那里，人是妹妹喊来的。他们都慌乱着，噪杂着，忙乱着，哭喊着，围着这个圆形水洞子，洞子不停地在冒着热气翻着水泡，所以，尽管洞的外围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块水洞子依然热气腾腾，像一锅正在燃烧的水，在翻滚；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管大人有多急，它只管哭闹。人们在找，在喊，在捞，为这刚才，就几分钟前，这颗巧克力的主人，一个九岁的孩子，他自己认为的大人。
　　 巧克力已被剥开了外衣，袒露着黑黝黝的胸脯果仁，衣怀瑟瑟的在风里摇曳，像在唤着妹妹来拾起，等着妹妹温润的味蕾来抚慰。它甜润的肌肤还留有她哥哥小手和鼻孔留下的气息体温。那一路，他是多么地疼爱它，就像疼爱他的妹妹一样；现在，它多么希望他妹妹也像哥哥一样疼爱它，拿到嘴里亲吻它抚慰它。可现在，妹妹在冰窟窿四围的人群里对着那腾腾冒泡的水洞子哭喊着:哥哥，哥哥……声音沿着光滑的冰面传出去，传出去，老远，老远。稚嫩之声，声声嘶竭，天地动容，草木枯黄。
　　 巧克力孤零零躺在冰面上，独自包衣不停地摇曳着，回忆着刚才那段还没反应得过来的情景。
　　 妹妹大概等久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哥哥说，他今天早早的就回来，回来带好东西给她吃；天冷，别跟着，和奶奶一道呆在家里。妹妹听话，依在门边，站在路口，看呀，看呀，哥哥还是没有回来。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她于是跑了出来，想到大路口去等去接。刚到那个河口，看河的那头，哥哥竟然在河面跑来了，她于是也下到河的冰面上，迎接着跑去——她已忘了哥哥叫她不要下河的命令，哥哥的话她是一向听的，因为哥哥总是对的。在她的眼里哥哥就是家里的大人，这点和哥哥想的一样。今天现在她见哥哥回来了，手里高举着给他买来的东西，正挥舞着手臂奔跑着，她一时就忘记了哥哥的叮咛，下了坡，来到了冰面上。想看看哥哥到底给她买了什么好东西。哥哥见妹妹下了河，边拼命跑，边使劲喊:快回去，不要下来，冰滑危险……话没说完，哥哥一个仰趴，滑倒，滑出老远，边上恰巧是这该死的冒着泡泡的水窟窿。
　　 妹妹眼看着哥哥一头滑了进去，她哭着喊着跑过去想拉起哥哥。哥哥头冒了上来，哥哥能游泳，一个激灵，见她跑来，第一句话就是:离远点！不要过来，你拉不动，我自己上来。随手还没忘扔过来攥紧在手里的巧克力，说，这是哥哥给你买的巧克力。巧克力打了几个滚，滑到了妹妹脚下，可妹妹还是一个劲地往哥哥这边水洞子跑。哥哥双手撑着冰拼命想往上爬，可他估计得太乐观了，衣服浸水后太沉了，水又刺骨的冷，早耗尽了他的气力，他坚持了好几次都没有爬得上来。妹妹想拿小手拉他，被哥哥几次大声呵斥，才站在一旁没拉。哥哥听奶奶说过，这条河里曾有一个小伙伴掉了进去另两个去拉，结果都没上得来。他聪明，从此就记住了。现在，他虽然危险寒冷，但脑袋里想的还是奶奶的话，妹妹的安全。就是此时他还想着他能上来，只要再试一次……后来哥哥实在觉得自己冻得爬不上来了，就哆嗦着对妹妹说:快……快去叫大人来……帮帮我！妹妹哭着，听话地转身就往回跑，上岸去叫大人。妹妹似乎听见哥哥在后面微弱地喊，捡起你的巧克力。但妹妹没有捡，她五岁了，懂了，她要赶快跑回去叫大人，好救起她冰窟窿里的哥哥。
　　 妹妹来了，已经跑不动的妹妹被一个路过的大人抱着来了，许许多多的大人听见哭喊声四面八方汇聚赶来了，一起来到了这水窟窿边。水洞子和之前一样，在“咕噜咕噜”有节奏地翻着水泡泡，洞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哥哥……”妹妹一声嘶嚎，挣扎着要下来，大人紧紧抱着，紧紧的。人们七手八脚地焦急慌乱地在深深的水洞里划拉着，划拉着。
　　 哥哥不在了，哥哥去哪里了呢？他最后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窟窿里难过了吗？伤心了吗？后悔了吗？他是看着妹妹娇小的背影奔跑着哭喊着去叫大人来救他的，妹妹可爱、听话、懂事，因此他该不会难过，不会后悔。要后悔也最多后悔自己怎么太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也是为了提醒妹妹、让妹妹当心滑倒，结果自己不小心才摔的跤啊，因此，也不该后悔。那后悔洗盘子了？估计也不会。因为他在最后看到了妹妹去叫人时小小年纪替哥哥着急的身影，定也一同看到了他扔在冰面上的、挣钱买回来的妹妹最爱吃的那颗巧克力。它躺在了冰面上，包裹的纸已开裂，黑黝黝的果仁像颗珠子，彩色的纸在风里哗哗地响，妹妹回来时一定能看到，再次拾起。
　　 哥哥到底去哪里了呢？……人们在捞，妹妹在哭，谁也不知晓，或许只有等着冰化去了，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