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扶贫札记(征文·散文)
(一)
2016年12月12日,职业生涯中一个新的起点。根据工作安排,由我组建一支脱贫攻坚帮扶工作队,任队长,深入山西省左权县拐儿镇秦家庄村,驻村两年,开展脱贫帮扶工作。
汽车在高速路上急速奔驰,道路两边,大大小小的山峰头顶积雪,肩并肩、手挽手,绵延起伏,傲然矗立。圆形的,如同大地母亲隆起的洁白乳房;瘦高的,又像一个个持戈握枪的钢铁勇士。土石山上,皑皑白雪之间,稀稀疏疏,枯黄的衰草于寒风中瑟瑟发抖,让山峰显得愈发萧瑟而苍凉。
车行三个多小时,下高速,进入左权县城,然后,沿着一条双向单车道,蜿蜒向东北方向进发。道路两侧,山势奇崛陡峭,岩牙突出,如鸟之巨喙。而清漳河水却尚未完全结冰,犹有河水叮咚流淌。及至中午十二时许,一行人方辗转到达拐儿镇。
在与乡镇干部简单对接之后,一锅大烩菜,一盆大米饭,一行人手里端着大碗,或蹲、或坐、或站立,沐浴在冬日煦暖的阳光下,开始进餐。极目远眺,群山环绕,直插云霄。山之顶端,一带远天寥廓澄净,湛蓝如洗。相比于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拐儿镇的天空蓝得澄澈,美得让人心醉。深深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仿佛,肺都被清洗了一遍。有同事戏言,到拐儿镇就是“洗肺”来了。是的,世代耕作在这里的人们,拥有最明净的天空、最清新的空气、最洁净的水源,而所有这些,对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也许,“穷”和“富”这两个概念,真的需要在拐儿镇重新定义吧!
秦家庄村,距离拐儿镇四五里之遥,全村306户人家,常驻人口750多人。其中,贫困户竟达136户。全村人均土地面积约为半亩,且大多为山地;主要产业为核桃种植,部分平整的土地,也可套种玉米。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所栽植的核桃树品种并不好,产量低,抗病虫害的能力也较差,因而,村民的主要收入还是要靠外出打工。
村会计老安,82年生人,简单介绍村里的情况后,带工作队一行三人到村委会找住处。一座二层办公楼,门锁俨然、尘土弥漫,显然很久没人进来过。如何取暖,如何用水,如何生火做饭,都是问题。所幸,一行三人都不怕吃苦,试想,只要我们有一双勤劳的大手,还有什么条件不能改善的呢?
完成对接任务,老安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村口。站在大山背阴里,山风凛冽,钻进衣服,直透肌骨,不由得让人凛凛打个寒颤。抬头仰望,天空愈发高远而澄澈,恰如一块无边无际的巨大蓝水晶。苦则苦矣,但是,倘若每日皆有这样美丽的天空与我们同在,再多的苦,也应该会变甜吧?期待着,真诚的期待着,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幸福甜蜜的日子,也能在秦家庄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二)
第二次赴秦家庄,已是12月20日。
去时,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这次,与我接洽的,是秦家庄村的党支部书记赵军慧。军慧,71年生人,属猪,衣着朴素,待人热情,初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了良好印象。军慧建议我去农户家找寻住处,又分别带我到两处村民家实地考察住宿条件。这两户人家,长年在外打工,无论院落,还是房屋,因长时间无人打理,尽显破败之状。其中一家,屋舍老旧,土墙黑顶,大有即将坍塌之势。而村东边的另一家,远看,房舍整肃,似是刚刚落成不久;抵近,则院墙低矮,泥土砌成;柴扉紧扣,无法进入。两厢对比,与老赵商量,暂选这一户人家为驻扎地。
临近中午时分,军慧邀我一同去往和顺地界的乔庄村共进午餐。进了一家农家小店,要了三个乡野小菜。席间,军慧提出要请我喝酒,自知中午饮酒违规,再三推脱,然而,军慧不依,执意要拿酒。大山深处的汉子,好客,执拗,实在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于是,各取二两装小瓶酒,把酒言欢,以佐菜面。饭间,假意去卫生间,欲提前结账,不料,军慧——这个淳朴的汉子,早已抢先付账了。眼望军慧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老区人民的憨厚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倍感冬日的阳光竟是那么红、那么暖……
返程时,天气骤变,初为小雨,继而中雪,纷纷扬扬,簌簌而落。车行半途,夜幕低垂,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布绸,笼罩着远山,也笼罩了苍茫大地。山路狭窄,双向单车道上,常有大货车从对面呼啸而来,隆隆而过。刺眼的灯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所幸司机胆大心细,车技高超,虽处处惊险,驱车一路却无大碍。
深夜,与朋友聊起扶贫话题。曾在老区基层一线锻炼多年的朋友不无感慨地说,贫困山区自然条件恶劣,固然是农户致贫的主要因素。然而,封闭僵化的思想观念,却是老区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最大障碍!左权,革命老区,在抗战中,曾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做出过巨大牺牲,然而,在新的历史时期,经济社会的发展速度却远远落在了后头,这其中的深层次原因,实在发人深省。扶贫,当先扶“志”,特别是要扶“思想”,只有通过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教育广大农民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变“要我脱贫”为“我要脱贫”,才是帮扶的正道!
是啊,古语说得好,“救急不救贫”。帮扶,仅仅基于向贫困户“输血”,显然,远远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唯有让贫困户自己生成“造血”功能,才是脱贫的关键!
这一晚,身体虽然极其疲累,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三)
开始为住宿地安装土暖气了。
村支书军慧打开柴扉,带我们步入原定的住宿地。如果仅从表面来看,村东边的这户人家,房舍刚刚落成不久,倒也整肃。然而,何曾料到,走进里面,却发现所有的房舍均未吊顶,尚是光秃秃的“公”字形屋顶。在这样的屋子里,即便生上土暖气,人住其中,也根本扛不住山区夜晚阴冷的天气。尤其是东北角的厨房,土坯建成,阴暗低矮,堆满杂物;其间,连个起码的灶台也没有。厨房门,损毁更是严重,仅以一块石板勉强遮挡。
负责后勤保障的同志与军慧商量,拟另定住宿地。几经反复,最终敲定,就将工作室设在军慧家,并由他协助工作队安装土暖气。至此,一行人终长出一口气,好歹落实了秦家庄扶贫工作队的驻扎地。
是夜,暂借宿拐儿镇的一户农家招待所。说是招待所,也仅是以电暖气取暖罢了。前半夜,尚能勉强入睡;至后半夜,气温骤降,冷气袭骨,竟数次将人冻醒。
瑟瑟发抖间,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乘着夜色,打开手机,录一首打油诗,题为《三进秦家庄有感》,是以志之。诗曰:
群山环抱萧瑟天,暗夜深沉最难眠。
额鬓飕飕冷风过,腰腿泠泠被服寒。
未卜前路荣和辱,岂知身后罪与愆。
人生自古为一事,何惧衰朽惜残年!
(四)
又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四辆大巴车,载着二百多位同事,于中午时分准时到达拐儿镇。路边的乡村小饭馆里,三座“霸王火”烈焰腾腾,炒着大烩菜,煮着面条,热着一锅米饭。或坐或站,同事们一边欣赏拐儿镇别有韵味的冬景,一边开始进餐。这样大规模集体下乡,这样几百人聚在一起吃大锅饭,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尚属第一次见到,而同事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有感于如此热气腾腾的场面,脸,也因兴奋而涨得通红。
广袤的蓝天下,巍巍群山的怀抱中,大家热议着帮扶工作,时不时还不忘秀一秀自己。那些个女同事,唧唧喳喳凑在一起,就像一只只欢乐的小麻雀,她们,有的不停地自拍,有的三五成群摆出poos,急切地邀请同行的伙伴为她们合影留念。其实,在欢乐的气氛背后,更有她们柔情似水的温润情怀。正如一位同事所言:
一群俏婆姨,来到大山里。情牵贫困户,心念穷藩篱。东家没柴米,西家未娶媳。炕上有病人,院里核桃积。摸黑便出门,惴惴不能息。惟愿政策好,农民早富裕!
愿望是丰满的,然而,现实生活却往往显得很“骨感”。
赵喜丑,63年出生,单身。土墙土院,房屋低矮,年久失修。看到有客人来访,老赵热情地招呼客人进屋。屋内,徒有四壁,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至于什么高档电器,更是无法企及的奢侈品。
年轻时,老赵家贫,弟兄多,一直未能成家;及至年老,体弱多病,又没有什么手艺,多年来,仅靠种植一亩多地为生。
秦家庄,人均土地面积本来就少,加之,山地多,土壤贫瘠,如遇好年景,一亩土地能收入一千斤玉米已是很不错的了。近几年,玉米价格始终在每斤六毛多钱徘徊,如此,老赵的年收入只不过八、九百元罢了。所幸,国家近几年出台了不少帮扶政策,从不同程度上缓解了老赵面临的困境,然而,从贫困到小康,却是需要走过漫长的一段距离。
相比而言,另一户人家就与老赵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户人家,正房,一溜儿红砖大瓦房,高高大大,宽敞明亮。屋子里,暖融融生着暖气,崭新的家具以及宽屏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男主人与女主人年龄不算太大,儿子大学毕业后,与儿媳同在北京上班。如果仅从房舍与室内陈设来看,实在看不出他家贫困在哪里,那么,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原因定为贫困户的,颇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从进户对接的反馈情况看,有的人家的确因老、因病致贫;而有的人家,高门大院,家里的生活条件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所谓“精准扶贫”,到底“精”在哪里,“准”在何处,不由得让人心里暗暗打个问号!
走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上,仰望晴空,一轮红日高悬,正将暖暖的阳光直直地洒向人间。向阳处,积雪早已消融,露出了大地深沉的土黄色;而背阴处,阳光无法照到,犹覆盖着皑皑白雪。太阳,本该普照人间;大地,亦应雨露均沾;而事实上,在这个人世间,却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如秦家庄巍峨的青山脚下,总有几处,似乎永远也见不到一缕阳光……
(五)
穿过低矮的院门,走进赵六狗家。赵六狗,61岁,单身。听村民介绍,他十几年前就已耳聋。因为家贫,始终未能入院治疗。
院子里,眼前的一幕让人不忍看下去。院子逼仄狭小,堆满了杂物。几间土坯房,矮矮的,墙皮脱落,衰败不堪,似乎还在寒风中摇晃。这当口,老赵正拿着一把刀锯准备过冬的柴禾。见有客人来,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之色。问询老人生活状况,怎奈他几近彻底耳聋,根本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再比划着,问他识不识字,老赵摇头,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听得出,由于长时间听不到人们讲话,他的语言功能也正在萎缩,以致口齿不清,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老赵弟兄六个,行末。少时家贫,未能成家,一直一个人过活。走进低矮阴暗的屋子,一席土炕上,席子破破烂烂;老旧的褥子、床单、被子,黑乎乎的,显见的常年不曾清洗。即便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和鞋袜,也是破着好几个洞。听老赵絮絮叨叨介绍,他自己一个人种着一亩多地的玉米,仅仅勉强凭此度日。说着说着,老赵执意要解开衣领让我们看他的右肩。前几年,老赵在高速路上干活,不幸遭遇车祸,导致右肩骨折。后来,由高速公路管理处负责,入院治疗,在右肩植入了一块钢板。康复后,理应再去医院将钢板取出,无奈经济拮据,根本进不起医院,肩上的钢板也始终未能取出。
贴着耳朵大喊,问老赵是不是已入五保户,老赵点头;再问,是不是领过救济金,老赵却频频摇头,黯然告诉我们,一年了,一分钱也没有领过。
是啊,这样的一位老人,不识字,又听不见别人说话,哪里会了解国家的有关政策?而至于什么是银行卡,怎么到镇子里或县城里取钱,恐怕也无从知晓吧?那么,一年过去了,该到他手里的救济金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嗓子眼发堵,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带着两位队员逃也似的离开了老赵家。老人见客人要走,赶忙从一个木箱子里取出三个苹果,就那样双手托举着,一直追到了巷子口,咿咿呀呀叫唤我们,让我们拿上果子吃。回首,冬日惨淡的阳光下,老人的身影愈发模糊,就像一株枯老而衰朽的树,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知不觉间,我的双手早已紧紧地攥成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