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汉和牛老汉和徐阿婆
徐阿婆问牛老汉:“今儿庙上人多吗?”
牛老汉说:“断断续续一二十人呢。”
徐阿婆笑着说:“新庙就是好,跑得人多,你两个老汉,要把人家庙里的事情操心好,不然会被人骂臭的。”
说着时,小炉子上的茶罐滚开了。徐老太先倒一杯递给牛老汉,牛老汉也没推辞,端起来送到唇边嘘嘘地吹了吹,就着馍馍喝起来。
第二罐,轮到徐老汉了。于是,就听到两个老汉滋遛滋遛合奏乐曲似的吃馍喝茶的声音,那声音散发着香甜,湿润,消闲和享受。牛老汉高兴地对徐阿婆说:“老嫂子,你的手艺就是好,这茶熬得香,馍馍也烙得香。”
徐阿婆喜笑着看着牛老汉。
徐老汉抢白一句:“馍馍有啥香的,能香过肉?”
“肉?”牛老汉看一眼徐老汉说,“你呀,前世是猪吗?整天就记着肉。”
徐老汉说:“你敢说肉不香?”
“香,当然香。”牛老汉喝下一口茶,笑着说,“尤其是咱们那时候吃过的那肉。”
“你也记得?”徐老汉眼睛亮了一下。
“嗯,当然了。”牛老汉点点头。
两个老汉所说的肉是很多年前吃过的肉——那是个生活困难时期,当时的人们一年到头很少能吃到肉。徐老汉和牛老汉那会都才成家不久,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窘迫。腊月里的一天下午,徐老汉去河里挑水,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他在村里人凿开的冰眼里舀满了两桶水,准备往回走,却被西山上滚动的红太阳吸引住了,他忍不住放下桶,踩着冰往西走,走出去好远,在远望霞光映照冰面的恢弘美景吸引时,他发现冰面上凸翘着一快黑色的东西,便好奇地走到跟前去看;结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原来那冰里不知怎么就冻着一头猪,猪头和猪脊梁有一小部分黑黑地露出了冰面。徐老汉蹲下来,仔细又查看了一番,确认真的是头猪,他异常兴奋。
他赶紧起身,打算挑着水桶回家去拿工具。可是村里的张大鹏也来挑水了,而且远远地也瞅见了那块黑东西。徐老汉急中生智,边指着红彤彤的太阳和张大鹏逗趣,边拉着张大鹏挑水回家。回到家,一放下水桶,他就去找牛老汉,牛老汉也兴奋地不得了。商量了一番,牛老汉说,不能拖,得抢在张大鹏前面下手。
两人当即打了火把,拿了工具去冰里凿猪。虽然很费劲,但猪最终还是凿出来了。猪还不小,有半膀子长,两人乐颠颠地背回徐老汉家,然后各分一半。于是,在那一年,他们两家都过了个香喷喷富足的年。
因为贫穷,那肉的香味至今让两个老汉难忘。
所以,当牛老汉夸赞徐阿婆烙得馍馍香时,徐老汉便做了反驳。而其实牛老汉根本也没忘,他咋能忘掉呢?在他的思想里,他甚至认为天底下所有食物的香,都比不过那冻猪肉的香,那既是河神的恩赐,也是患难时徐老汉与他共济的情义所在。
于是,牛老汉咽下一口茶水,由衷地说:“那时候,我能吃上整块肉,多亏了老哥你呀。”
听牛老汉这么一说,徐老汉反显得不好意思,他笑着说:“喝茶,喝茶。”
徐阿婆提起茶罐,给牛老汉杯里续上了茶。
牛老汉像得到鼓励似的,兴致越发高起来。接着,他就给徐老汉老两口讲起一些逸闻趣事,他讲的绘言绘色,徐阿婆入迷地听着,时不时吃吃笑几声。徐老汉则抿着茶,脉脉地看看老朋友,又看看温顺的老伴,内心有被熏风吹拂的感觉,轻盈甜润,充满柔情。而这恰是下午四时,阳光如丝如缕,温柔地洒下里,给人陶醉的感觉。是的,老朋友,老伴,还有茶香,天暖,这是人间最美的享受。
讲着时,两个老汉的茶瘾过足了,该到过旱烟瘾了,徐老汉炫耀地说:“我有好烟叶呢?”
牛老汉嘴一撇:“那就拿出来,不然放着下崽吗?”
“我去取。”徐老汉笑呵呵地准备起身。
这当儿,徐阿婆已撤去了小泥炉,回身刚坐下。牛老汉忽然就发现了她耳朵上的金耳环。那金耳环铃铛一样的挂在徐阿婆的耳朵上,随着徐阿婆身体的晃动闪耀着亮光。
牛老汉觑了眼睛,新奇地问:“老嫂子,耳环?你戴耳环了?那么亮的耳环!”盯看了一会,他抬起头来看着徐阿婆说:“啧啧,到底不一样,戴上耳环年轻,年轻了十岁,谁给买的呢?”
“是三女儿买的。”没等徐老太开口,起身的徐老汉抢先作了回答。
徐阿婆欣然点头。
徐老汉从门台上下来,朝着西面的小仓房走去。小仓房的梁上挂着最好的烟叶,牛老汉每次来,徐老汉都很开心,总要拿出来招待他。
进了小仓房的徐老汉不大会功夫就出来了,手里菊着几张干烟叶,脸上堆着笑。可是,可是待他抬头看过去时,眼前的情景彻底将他击晕了。
牛老汉本来是坐在台阶上的,可此时正躬着身,歪着头,站在徐阿婆身边,站的非常近,几乎是贴着徐老太的侧身,不,是他的脸几乎挨着徐阿婆的脸庞,而他的手,正放在徐阿婆的耳垂上,摩挲着,抚弄着,笑目嘻嘻的,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徐阿婆则乖乖坐着,侧着脸,歪着头,迷离着双眼,正享受着牛老汉的抚弄。
徐老汉的脑袋轰得一声爆响,体内的血唰地往上涌,涌起来的是满腔的愤怒。
“畜生!不要脸!”
徐老汉三两步冲过去,挥起手中的烟叶向着二人砸去。
接着又是嘶吼:“畜生……畜生!”
嘶吼声中,烟叶骤然而起,“唰啦啦”砸在牛老汉和徐阿婆头上,又翩然摔在地下。老汉和徐阿婆惊愕万分,一起看向徐老汉。
“姓牛的,你个畜生!”
徐老汉已经扑到牛老汉跟前,颤抖着手臂,朝牛老汉脸上甩过去一巴掌。
“你个畜生……”他咆哮着,
牛老汉摸一把生疼的脸,急促地问道:“咋了?你这是做啥?”
“你做啥!?”徐老太也从门台上站起,呛声问道。
徐老汉没理她,噗的吐出一口吐沫照着牛老汉的脸上喷去。
“你啥病犯了?姓徐的!”牛老汉被激怒了,他伸出胳膊,一拳捣向徐老汉的前胸。
徐阿婆这时已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呆了,她腿肚子抖动着,惊悚着走到两个老汉跟前,哀声喊道:“你们都疯了吗?”
谁知这声喊,非但没有消减徐老汉的愤怒,更使他恼羞成怒,他一转身,啪地一记耳光给了徐老阿婆:“去,你个不要脸的,娼妇!”
徐阿婆捂了脸呜哇叫起来:“你个老驴,活不成了。”
玩耍的桐桐听到太奶奶的喊叫声,惊恐的停下小车,哇哇地哭起来。
这时,牛老汉终于反应过来,他奋力推开徐老汉一步,大声地问:“你说,你干啥?吃人呢?”,
徐老汉抖着手指向牛老汉:“你……你说,你揪她耳朵是啥行为?”他的脸被愤怒烧成了酱紫色,“大白天,在我眼皮底下,你欺负我!”
“我……我就是看一下嫂子的耳环是不是真的。”牛老汉明白了缘由,自觉得心虚似的,声调低了下去,
“我日你个先人,你个畜生,我瞎眼了!”徐老汉涂抹星子飞溅,身子剧烈地抖着,像通了电似的。
牛老汉也黑了脸,身子也都颤了起来,回击道:“我才瞎眼了,疯狗,老疯狗!”
两个老汉就像烧着的两捆柴火,噼噼啪啪地爆着灼人的烈焰,四周的空气似乎已经被点燃了。徐阿婆赶紧走到桐桐跟前,将桐桐从童车上抱了下来。
吵骂声和桐桐的哭声惊动了干活的东明两口子。两人扔下手里的活,慌忙跑进院里。见徐老汉和牛老汉都露着狰狞的面目,敌人一样对峙着,东明万分惊讶,急忙问牛老汉:“牛爸,你们这是咋了?”
牛老汉气呼呼地,铁青着脸不说话。
徐老汉几乎要蹦跳起来,他抖着手指着牛老汉吼着:“把这个畜生赶出去。”
秀英已从徐阿婆怀中接过桐桐,她一脸疑惑地问婆婆:“妈,这是咋了?吵架呢?吵啥呀?”
徐阿婆哭丧着脸说:“你爸犯疯病了。”
东明抓着徐老汉的胳膊往上房里拉,徐老汉还在愤愤地骂,他的身体鼓着气,像是有千钧之力,东明拉起来特别费劲。
进了上房,他的骂声又在上房回荡。
东明赶紧又出来拉牛老汉:“牛爸,走,咱上东屋缓一会……你说,你们这是咋了,你们俩可是老弟兄。”
牛老汉不作声,鼓着气挣脱老六的手,就往院外走,嘴里也恨恨地骂:“疯狗,疯狗……”
东明见牛老汉也气得身子不稳,连忙相跟着往外走,边走边劝:“牛爸,我也不知你们这是咋了,但不管咋样,你都别胀气,你和我爸缠搅了一辈子,你知道,他就是个暴脾气。”
牛老汉仍不说话,也不理老六,闷着头只管往前走。东明陪着走了好长一段路,牛老汉自顾朝家里去了。东明看着他瘦小的背身踉踉跄跄地越来越远,心里越发的大惑不解。
等他返回家里,徐阿婆和秀英已进了东厢房。东明问徐阿婆:“妈,这是干啥了?我爸和牛老汉吵架了?为啥呀?”
徐阿婆吊着脸,不作答。
东明又去上房问徐老汉,徐老汉黑着脸也不言语。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东明没好气对秀英说:“这些老汉老婆子,真是三岁的娃娃,前一分还好好的,后一秒就翻脸吵架了,还这么凶!”
秀英抿着嘴笑:“别管了,可能是抬杠抬红脸了吵起来了,过两天会好的,不信你看吧,两个老汉天天要去庙里上香呢。”
当天晚上,徐阿婆和徐老汉都没吃饭。徐阿婆留在东屋,她不愿去上房睡觉。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因为要取衣服,他才进了上房。
徐老汉这两天没去庙上,他一个劲地吃烟,磕烟锅,正处在煎熬中的样子。徐阿婆从柜子里拿了衣服,往外走的时候,扭头瞪了一眼炕上的他,嘴里顺带着嘟囔了一句:“疯狗。”
徐老汉的怒火又被点燃了,他破口大骂:“你妈x,你个不要脸的货。”随手扔出了烟锅,烟锅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打在了徐阿婆的眼睛和额头上。
徐阿婆哇的一声,捂住眼睛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东明听见后,赶紧往上房跑,刚跨进屋,徐老汉的鞋子飞过来,打在他的身上,“你个不要脸的。”徐老汉不但骂,还扑腾着身子,一副准备下炕,扑上去要厮打徐阿婆的架势。
东明急了,瞪着父亲,呵斥一声:“干啥?真的疯了吗?”
“不要脸。”徐老汉的气焰这才收敛,骂声低下去。
徐阿婆凄惨地哭着。东明上前扶住她,挪开她的手去看,一看吃了一惊,徐阿婆的额头渗出了血,左面眼睛已经痛苦地无法睁开。
东明将徐阿婆搀出上房,安顿在东屋。然后立马给城里上班的三弟东升打电话。东升急急赶来,没顾上进上房看徐老汉,就将徐阿婆送进了医院。徐阿婆的左眼肿成了核桃。医生检查为眼底出血,视网膜受损严重。东明和东升立马办了手续,让徐阿婆住院进行治疗。
躺在病床上的徐阿婆情绪极不稳定,淌着眼泪说,不要治疗,索性让她死了算了。
东明和东升觉得事态严重,便通知了其他兄弟姐妹。
很快,他们都到了医院,包括徐阿婆的四个女儿,另两个儿子,以及孙子孙女,一大堆人。看到徐阿婆眼睛蒙着厚厚的白纱布,知道徐阿婆是被徐老汉打得住了院,四个女儿眼泪汪汪的,气得不行,两个儿子也都愤慨。他们并感到万分不解,纷纷回家质问徐老汉。
可是任儿女们怎样说,怎样问,怎样埋怨,徐老汉就只有两句话:“滚,都给我滚。”“看老子不顺眼,砍了我。”
儿女们一个一个退出来,都说,徐老汉脑子坏了。
徐老汉彻底不去庙里了。他把自己圈在上房里,从早到晚,抽着旱烟。一锅一锅的抽。屋里烟雾缭绕,他的愤恨如浪翻滚。
他的脑子一遍遍浮现那个画面,他的心里一遍遍在想那个问题:我不在当场的时候,他们又是如何…….
徐老汉的心承受着搅碎般的疼痛。
而这样的羞耻之事!又无处申诉,儿女们都跑来怨他,数说他,已经认准他是恶人。可又不能告诉儿女,告诉他们的话,只会加重自己的耻辱。有口难辩,这是天大的委屈,自己太窝囊了,活得太窝囊了!
徐老汉一遍遍想着,他真切地感觉到天地发生了倒置,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他的心便又凄凄艾艾地哭了。
他抖抖擞擞抓起了旱烟,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是的,对他来说现在只有旱烟才是可靠的,是香甜可口的,旱烟是饭,是水,是空气,是能够安慰他,给他温暖的,是能够听他诉说的。
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端着旱烟,絮絮地将他的愤懑、冤屈、心痛以及愤恨,都倾诉给那一杆旱烟了。
这样过了一个月。
四
一个月后的一天,东明慌慌进了上房,然后慌慌地说:“牛老汉死了。”
徐老汉手一哆嗦,旱烟“啪”的从手中跌落,掉在炕上。
半晌,他沙哑着声音问:真的?
东明说:“真的。”他垂着头出了屋子。
徐老汉顿时变得跟漏气的皮球一样,蔫下去了,他的胸腔咚咚咚地敲起了鼓,敲得惊天动地。
他死了?他死了!
徐老汉抖着手捡起炕上的旱烟杆。烟杆躺在他手里也抖起来。
他死了?他怎么死的?是被我骂死的?
徐老汉急急地问自己。
一问,恐惧和慌张就将他淹没了。
然后整整是两天,除了上茅房解手,他没出过上房屋子。而他在走向茅房时,变得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的,大气不敢出,他是害怕,连院子里的一缕小风都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