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筠有节
1
大龙这几天就像失了魂一样,吃不香,睡不好,坐不住,站不稳。他时而搓头揉发,时而翻翻文件,时而望着他的妻子发呆。
大龙是大队革委会主任。
这天早晨,他刚端起饭碗,一口饭都还没扒往口里,就望着自己的妻子发呆,妻子柔声地问,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大龙见妻子发问,绿眼珠转了几转,反问道,你说呢?
他的妻子叫七凤,是这一带有名的能人儿,三十多岁的年纪,见人总是笑脸相迎,为人总有一套名堂,在表面上她让你占到便宜,暗地里绊你几脚,你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向她道谢。人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王熙凤第二,简称为凤姐。
凤姐见男人问她,睫毛忽闪忽闪,一本正经地问,你想买个收音机?
大龙说,不是的。
凤姐又问,想做个上海新式立柜?
大龙说,不是的。
凤姐又说,莫不是想做一间新屋?
大龙说,不是的。
凤姐见男人总是摇头说不是的,就说,莫不是想搂着我睡觉?
大龙嚷了起来,他说,哎呀,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尽逗把,说些不着边际的。
得啦得啦,如今当干部的,婆娘都不抱了,多先进!凤姐生了气,端起饭碗扭着屁股走了。
大龙见老婆赌气,忙放下饭碗跑过去抱着老婆亲了个嘴。大龙嘻嘻地说,我的心肝宝贝,谁说不抱你呀,可是你也得替我想一想,我哪能一天到晚就搂着你睡觉呀,我要搞革命呀!
夫妻俩又亲密起来,双双坐在餐桌边吃起饭来。还没吃两口,凤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口饭差不多全喷在大龙身上。
大龙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残饭,一边陪着笑;他说,人家都愁死了,你就光知道笑,一点都不想事。
凤姐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对男人说,活该,谁叫你傻心眼儿。人说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你就不能把闷葫芦解开,让我参谋参谋?
大龙见妻子对劲了,就侧着身子问:你说,一个人应不应该有一个远大的革命理想,有一个宏大的抱负?
凤姐说,当然应该有哇。我们革命青年都应该有一个远大理想,这个崇高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人类,救出那三分之二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最终实现共产主义。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我们革命青年要不怕困难,敢于斗争,敢于革命,就是赴汤蹈火也面不变色心不跳。
凤姐像背《福音书》的教义样,闭着眼睛说了这么长一通话;末了,又是咯咯地一阵大笑。
大龙嘟咙了一句说:得了得了,说这么远干什么,咱们还是现实点。
凤姐扒了一口饭,夹起一块精肉在大龙面前一晃,说:现实嘛,这就是现实。吃饭有肉,罐里有米,兜里有钱,这是最现实的。
大龙被凤姐弄得哭笑不得,说:共产党领导我们翻了身,我们应该努力带领群众干革命才对呀!可是,我这个革委会主任连党员都不是,将来怎么领导群众跟着毛主席继续革命?
得啦,得啦,你别老虎戴佛珠,假充善人;什么继续革命,什么跟共产党走,全去他娘的。你就说要当官,就说要入党,就说要这个。凤姐朝桌上一指,又夹起一块精肉往嘴里送去。
大龙受到了一番嘲弄,心想,这女人成精了,变成自己肚里的蛔蛔虫了,什么心事能瞒得住她?
大龙凑近凤姐的耳朵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
凤姐听后,眉毛一扬,兴趣来了,她起身搂住男人的脖子,把油腻的嘴唇凑在大龙的耳朵边,绘声绘色地有根有蒂地嘀咕了好一阵,大龙一听,假装发怒说:哎呀,你这妖精婆娘,早又不说,害得我苦想了这么多天。
他们嘴里还在哎呀哎呀,身子却像苍蝇见血样黏在一起了。
2
第二天中午,大龙家里摆了一桌酒席,宴请了七位显赫的人物赴宴。一位是大龙的老上级,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范同,一位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杨跛子,一位是“从头越战团”司令黄满子,一位是大队批斗办主任江兔子,一位是大队原来的副书记老侯,另两位是大队的核心成员,治安员刘卫红和会计方红。
已经是酒过三巡了。
范同的碗里有一只肥硕的鸡腿,他咬下一大块,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又双手撑住桌沿站了起来;在坐的都神经质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杯子,也霍地站了起来。范同咽下了口中最后一点肉渣,扫视全场一眼,然后双手抬起又往下一摁,说:别客气,大家都别客气,都坐下来,我来慢慢地说。
范同清了一下嗓子,他继续说:诸位,今天开个联席会,请大家商量商量,要迅速传达贯彻党的九大精神。大龙主任慷慨请客,我代表大家向他和凤姐表示感谢。范同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抓起那条鸡腿撕咬起来。众人见状,一起举起酒杯饮了下去。
大龙恭维道:哪里,哪里,粗茶淡饭,算是给范主任接风。
范同咬完了那根鸡腿,又用手抹了抹油腻腻的嘴巴,挺一挺肚子,慢条斯理地说:诸位,我们要乘九大的强劲东风,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以革命带动生产。当然咯,这就需要一个很好的领导班子,一个红彤彤的革命派掌权的领导班子,它必须是革命闯将充当骨干。
范同说了一大截,停下来灌一杯酒到肚里,夹起一把墨鱼送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往老侯这里瞧,过了约莫半分钟,他又说:公社革委会对你们大队工作很是满意,特别是大龙同志的工作。目前,根据党的九大精神,各级都要恢复和加强党的领导,党也要吐故纳新,就是说,要把在文化大革命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革命闯将吸收到党内来。所以,公社革委会决定在你们大队召开一个联席会议,座谈一下大龙同志的入党问题。
范同就像作报告一样,众僚屏声静气,回味其中奥秘,反应快的等范同话音一落就要发言,反应慢的还在嘀咕。
第一个站起来说话的是杨跛子,他说:联席会议就下次开吧,反正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次就只讨论大龙主任入党的事吧。
“对,对,只讨论大龙主任入党的事。”众人鸭一嘴鹅一舌地叫了起来。
静下来,静下来,吵什么!范同压住了阵脚,他扭身对坐在身边的方红说,小方,你就做一个记录吧。
喝呀,喝呀,大家愣着干什么。凤姐风情万种地吆喝着。
吃呀,吃呀,大家吃菜呀,别凉了。大龙也附和着。
众人于是边吃边谈,除了范同和老侯外,其他五个人都在昨天接到了凤姐送去的大前门香烟一条,他们发起言来,一个个不甘落后,大龙入了党当了官,他们这些人也能跟着沾点光。
大龙主任根正苗红,祖宗十三代都是给地主干活的,这样的好苗子不入党还谁来入党。杨跛子表决似的举起了手,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非党员。
大龙主任敢斗敢闯,在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中,带领我们造反派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他步步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同意他入党。黄满子振振有词地说着,他同样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非党员。
大龙主任立场坚定,憎爱分明,旗帜鲜明,能够狠抓阶级斗争,就连富裕中农都被斗得服服帖帖,我也同意他入党。江兔子一只手举了起来,另一只手抓搓着自己的癞子头皮,文化革命前,他是一个二流子,自然也不是一个党员。
大龙主任工作最踏实,有一次,我们抓到了一个偷盗嫌疑犯,这个人死不认账,还说我们专门诬赖好人,气煞老子也!后来,大龙主任亲自审问,亲自拷打,那家伙不认也得认。像大龙主任这样脚踏实地干革命的人,我完全同意他入党。刘卫红说完就举起了一只手,他毫无检点说了这么长一路,也忘记了自己并不是党员,没有举手的权利。
轮到会计方红了,刚才他在做记录。说什么好呢,想说的全叫别人抢着说了,再想讨好也没有言辞了。不说能行么,方红摸了一下后脑勺,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说,大龙主任学毛著在前,斗争冲在前,生产走在前,享受抢••••••抢在后。他舌头一吐,刚才差点说成是抢在前了,方红停了片刻,说:我同意大龙主任入党。方红是一个老三届,他心里一急,同样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非党员。
会议静下来了,只有老侯一个人没有发言了,大家都用眼光瞅他,可他倒好,谁也不去看,只看着那一桌残席出神。
范同等得不耐烦了,他对老侯说:你说说,大龙够不够条件?
老侯说,还是把那些老党员聚拢来聊一聊吧!
你说什么,我们说的不算数么,你这个臭走资派,滚出去!先发言的五个人一起蹦了起来,老侯侮辱了他们,他们自然不善罢甘休。这五个人都青筋暴跳地叫老侯滚,特别是那个黄满子,他把袖子都卷到胳膊上去了。
老侯站起来,吧着旱烟斗慢吞吞地走了。
范同见状,也不理论,他拿着记录稿一瞧,遂招呼众人签了字画了押,塞进随身带来的那个黄挎包。
3
如果要大龙写自传,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下笔,才能状写他那惊涛骇浪般的政治生涯了。那次座谈会后一个月,他被批准入党了。
理想中的第一步棋走得很顺当。
第二步棋呢,现在,造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共产党又回到了生活中,他便盯住了支部书记这个位子。
前几年造反,支部这块牌子砸烂了,现在要重新捡起来。一个大队,在共产党领导下,支部书记是第一把手,这是不言而喻的。将来,大龙还有更大的理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坐上支书这把交椅。
大龙很羡慕过去跟着毛主席造反的时代,那时节,党算什么,吃不愁,穿不愁,一声号令,山呼海应,那是多么令人神往和令人陶醉的年代啊!
现在,党又回来了,党又要领导一切了。大龙摇身一变又成了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从先锋战士到一把手这把交椅还有一段距离,在这条路上,他有一个强大的对手,这就是在文化革命中被打倒的后来结合进革委会的原大队支部副书记老侯;值得庆幸的是,原来的支部书记被他领着红卫兵斗得进了坟墓。
这老侯不凶不暴,不讲多话,长相也过得去,大龙为什么有点怵他呢?
原来,老侯这人极有威信,无论在党员还是在群众中,他为人老实,办事踏实,吃得起苦,耐得住劳。群众怎么说,党怎么指示,他能结合着弄好,上下俱不招怨恨。他从不自作主张,从不乱花一分钱,群众都愿意听他的。现在,他从黑帮中解放出来了,结合进了革委会的班子,如果成立新支部,那些党员是一定会选他做书记的,即使公社要大龙当书记,也怕群众不听,有老侯存在,大龙就难于掌握实际权力。
越往这里想,大龙越是觉得头痛,也就越是觉得老侯在跟他作对。他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一定要排除老侯,搬掉这块绊脚石,至少,得叫老侯在政治上永无翻身之日。
有什么好办法呢?
大龙想了一个又一个,总认为没一个是十全十美的。一天晚上,他在年轻美貌的妻子身边刚躺下,就着了魔似的叫了起来,有了,有了!
有了谁呀,看把你高兴的。凤姐警惕地问了一句。
大龙不做声,仍然在一个人做美梦。
说呀,你有了谁呀?凤姐翻过身来,在男人的胳肢窝里挠了一把,问道。
大龙这才觉得老婆在跟他讲话,忙说:等一会告诉你吧。
这下把凤姐惹火了,她说:你这不要良心的,在外面偷鸡摸狗,还到屋里瞒住老娘。好,偷就偷吧,咱们谁也别管谁,你也别怨我藏野汉在家。凤姐一顿醋火发完,扭过身子,滚到一边睡去了。
大龙让凤姐闹懵了,竟不知哪里起了风,哪里下了雨,好一会才清醒过来,他连忙板过凤姐的身子,抚摸着她高高的乳说:哎呀,我的娇宝宝,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有你这样的美人儿,我还去想谁呀,我是说,有了对付老侯的办法了。
凤姐本来就是吓唬大龙的,见大龙如此说,又回想起大龙这几天愁眉不展状,也就相信了。凤姐张开双臂,圈住大龙的脖子,两口子在被窝里又是好一阵亲热。
二人一阵云雨后,大龙对凤姐说,我想当支部书记,就必须要搞垮老侯,只有把他搞臭,我才能如愿,你能帮我的忙吗?
你呀,大男人一个,还不能对付一个臭走资派,什么角色?凤姐骂了一句。
大龙说,要搞垮他就要想歪道,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法子想绝了,就是不妥,只有你施一个美人计,事情才能成功,为了我的前途,你就答应吧。
你呀,想的办法都这么邪乎,你的妹妹有几个,叫他们帮忙不就得了,叫我干这下流事情,我还嫌老侯的肉腥呢。凤姐又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
凤姐刁钻,大龙知道不好对付,果然尽讨没趣。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也只能死皮赖脸地求她。说:哎呀,你就别开玩笑了,我还不是为了你我,为了我们孩子的将来么。
凤姐又忍不住地咯咯地一笑,笑够了,又半倚在男人的身上,用手戳着大龙的脑门子说,你叫我勾引老侯,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啊,我还正想换一个味道,我看,老侯不错,很有男人味道。
得啦,得啦,我又不是叫你动真格的,就是叫你做一个圈套,让老侯钻进来就行了。大龙无可奈何地嘟咙了一句。
凤姐见大龙来气了,便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二人如此这般的一阵耳语,然后又做完夫妻之事,这才睡去。
4
侯爹,侯爹,公社来电话找你。一个叫毛毛的细伢子背着书包跑到老侯的家里,他不管老侯去不去,留下悦耳的童音,又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