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歌者(散文)
一
小区门口挨着一座园,园有好听的名——梅石园。园子不大,假山、亭子、鱼池,玲珑剔透,颇为雅致。
乾隆皇帝下江南,游过此园,故保留至今。
园中有绿植,杜鹃、栀子、桂花、梅花,依着节令,不停不歇地开着。一弯紫色的长廊,颇有年月,镂空的扶手,斑驳有痕。廊下有池,墨绿的色,池中有鱼,火焰一般,搅动池水,摇摆不息。
小区里的老人们用过早饭后,踱着步子慢悠悠地来到小园,他们背水壶、拎果子、拿二胡,三三两两地聚在长廊上。
敲锣、打鼓、拉琴,一阵铿锵的开场锣点,二胡的弦上滑出清丽的音,也就有人站在了长廊的中央,丁字步、兰花指、挺胸抬头对着假山、桂树袅袅地开唱了。嗓音略老,高音悬空,偶尔接不上;低音阻滞,时而下不去,但并不妨碍他们的演唱。风中,他们的白发微微颤抖,他们的动作稍嫌僵硬,他们的气息时有不足……
但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
园子,就是他们的舞台,他们就是自己的歌者。
唱、念、做、打,有模有样;每一个旋律,袅袅不绝。人的心,就缠着千丝万线,随着那宛转的唱腔,走遍万水千山。
《梁祝》、《红楼梦》、《孔雀东南飞》……经典的越剧片段在园子里一段一段地上演着。吹拉弹唱,摇头晃脑,老人们尽情沉浸在戏剧的世界里,那一板一眼,那一招一式,丝毫不马虎。
歌声婷婷,在小园的上方,缕缕游走。如同水袖,波浪翻卷;似乎细丝,渺渺抵达。看着,听着,心里就有欢喜,浅浅地漾起。
一曲毕,另一曲起。聚集的老人们,是观众,亦是演员,轮流演唱,互相鼓掌。热气腾腾的人间喜悦,在小园四方,荡漾、起伏。
有什么比这更迷人的吗?再也没有了。
二
小区出门直走,右拐或左拐,便到了五柳巷。
小巷很老,亦有风情,石榴、葡萄、柚子、梧桐,各式各样的树木耸立其间。
正是秋天,硕大的梧桐叶,微微蜷缩,一边儿黄,一边儿绿,风一吹,哗哗地落了。一片,一片,又一片,约好了似的,舞着、旋着、翻着,树与树之间,小巷与房屋之间,叶悬笔,风掷墨,飘逸的行书,写满秋天的诗词。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针歌声,草芽上的露珠一样,纯净无暇,随心所欲。再听,一些歌词快乐地跑来,新开的泉眼一般,细细的流,汩汩的水,前赴后继。
循着歌声去寻找,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她——小巷的环卫工人。
她在打扫,面带微笑,一边工作,一边歌唱,手中一把大大的苕帚“唰唰”地触过地面,落叶在她脚边堆积,金黄的云朵一般。她在叶片的中央神情自若,仿佛登上金黄的舞台。那断断续续的旋律,在落叶上纷飞起舞,枯燥的劳作因为歌声而显得欢畅有趣。
不知不觉地就停了脚步,不知不觉地就对她行注目礼,不知不觉地就想到诗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她橘黄的工作服、硕大的苕帚,映衬着满地的梧桐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三
楼下,新来一家卖菜的。
菜摊里人来人往,多种蔬菜随意摆放,各种各样的手在花菜、萝卜、丝瓜之中挑拣、掂量、触摸,放入秤盘,装入袋子,拎走。买菜的,老人居多,驼背的、弯腰的、发白的、皱纹的,却是兴高采烈的,他们互相招呼、互相问候、互相道别,绿的白菜、红的萝卜、紫的茄子在薄薄的塑料袋也兴高采烈的……
那卖菜的老板娘爱笑,牙不算美,嘴巴也阔,却不在意。她腰间带着围兜,坦荡荡地笑着,两只酒窝,落入雀斑,洋溢着的淡淡的美。买菜的人多,她不慌不忙,一边招呼,一边拿菜,身手伶俐,脚步轻挪,如耍杂技的大师,丝毫不差……
午后,顾客稀少了,老板娘站在或红或绿的蔬菜之间,一边利落地整理着,一边轻轻地哼唱着。
我以为听错了,再一抬头,果然有歌声从她的嘴里嘤嘤地跑出来。
她浅浅的雀斑、阔阔的嘴、略黄的头发,都因为这不知名的曲无端地温柔起来。红的萝卜、绿的白菜、紫的茄子,一捆捆的大蒜与芹菜,恍若躺在水波之上,绿的更绿,红的更红,白的更白,歌声是船、是桨,载着一菜一蔬,载着缤纷的欢悦,络绎抵达。
或许,曲并不动听,调并不流畅,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小旋律,可就这简单粗糙的哼唱,无端的让人欢喜愉悦。
人问:“老板娘,是不是赚了许多钱?高兴得竟唱起歌?”
她阔阔的嘴咧开了,说:“哪能呢?小本生意,起早贪黑,辛苦得很,唱歌,只为让自己忘记疲劳哪!”
小小蔬菜店,亦是磨人的。凌晨两三点就得起床,买货、装车、运输、卸货、整理,再一点点过秤、装袋,分散到顾客的手中。
起早的她,常常睡眠不足、疲惫不堪,但是,分明她又是精神的。白的萝卜、绿的扁豆之前,她一边微笑着,一边利落地整理着,一边轻轻地哼着。
此刻,我听到一铺子的蔬菜也在轻轻地哼着歌,执拗、明丽、欢快……
四
出门,右拐,走几步,便到了南宋御街。
御街,颇有年月,与南宋的皇帝有着渊源。
与热闹的河坊街相比,御街显得清幽美丽,街道两旁的店铺,或文艺,或古风,或小资,店面整洁。
街道一角,有风吹来,歌声也追着风,跑来了。
那歌声,沙哑、粗犷、磁性,带着一股子北方的阔达,一声一声又一声地撞进耳膜,心,莫名地漏了一拍,仿若似曾相识。
站住,聆听,那沧桑的气息迎面而来。这歌声,些微寂寞,些微凛冽,些微柔软,雪花一样轻轻落下,让人联想,想起大西北,想起高原,想起刀郎。
耳朵被这歌声所紧紧牵引着,不知不觉地走到跟前,也就看到那位寒风中的歌者,衣着落魄,神情自若,弹着吉他,低着头深情地演唱着。
他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聆听,也不在意有没有人鼓掌,甚至不在意是否有人将钱币投在那个敞开的吉他盒里。
他在自己的世界鲜衣怒马、歌声为屏、旋律为帐,隔离万丈红尘。音乐的世界里,忘却前世与今生。只有歌声,唯有歌声,是他一个人的诗集、一个人的月光、一个人的锦绣。
他从何处来?又将流浪去哪里?
他的脸笼在灯光下,模糊又坚毅。
歌声绕梁,不绝于耳。他还在唱着,为古老的街,为斑驳的墙,为迎面而来的风,尽情地、淋漓地、忘我地唱着。
他的歌声,河流一样飘荡整条街,清绝、美丽、忧伤。
一条街的音符,在风中飞舞,给偶遇的每一个人送去灯盏一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