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洗澡是每个漫长夏日里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那时的洗澡与清洁关系不大，而是集纳凉、娱乐和社交于一身，类似于今天的沙龙。同时洗澡还会衍生出当天的另外一些重要活动，如到村边王老头的瓜地里偷瓜几乎是每次洗澡之后的保留节目。
　　 炎炎烈日下，我们穿过两边全是玉米地的乡间小路，急急地奔向村东头的河湾。河湾呈扁圆形，村里人都叫它“大肚子湾”，那里是全村孩子的夏日乐园。
　　 远远的，隔着成片的玉米地就能听见前方传来的嬉闹声和扑腾扑腾跳水的声音，我们的心就痒痒起来。此时河湾里几乎满了人，一个个光腚猴子和浑水保持着天然一致的颜色，河岸上乱七八糟地扔满了各种凉鞋，埋伏在草丛里的屎尿在烈日的蒸发下散发出所有野泳场所特有的臭味，而这一切丝毫不影响我们对水的渴望。年龄大水性好的在深水区里神出鬼没，炫耀着自己的水性，或比赛看谁一口气在水下游得更远；年龄小水性差的只好在岸边，以手撑地，双脚乱扑楞，等到胆子大一点就往水深的地方靠近，渐渐地也能游上一阵子，“狗刨神功”就这样不知不觉中练成了。这种自学成才的练习往往也伴随着危险。
　　 那年夏天，我大概八九岁，在河湾里一不小心踏进了采石人留下的深坑里，那些深坑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水下最浅的地方也有三四米，我感觉到身体急速的下沉，水绝望的没过头顶，我大声的呼救，嘴里却连连进水，求生的欲望让我手脚扑腾。下沉不到水底，上也露不出水面，在八九岁的年纪里我知道了什么叫濒死，要不是附近的二哥及时发现，我就真的葬身水底了。上岸后，我脸色焦黄，两眼呛得通红，蹲在岸边哆嗦不已。回家后我带着恐惧和侥幸的心情把死里逃生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震惊、愤怒和后怕的复朵情绪化作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我这条“落水狗”仓皇而逃，一个下午没敢回家。后来母亲严格管束着我的行为，不让我独自外出，并且在漆黑的夜晚向我讲述了很多河湾里“淹死鬼”的故事，一再强调那些“淹死鬼”死后都不甘寂寞，一定会再拉进一个人进去和它作伴。
　　 晴天白日，人声鼎沸的河湾里，我是不会想到鬼的，就是想到了，那样的场合也不会害怕。令我们害怕的是水里的吸血鬼，学名叫水蛭，我们都叫马鳖。据说它叮在人身上咬开皮肤，钻到身体里边能把人身上的血喝光，唯一能解救的方法就是不停的击打伤口，迫使它再钻出来。那次二蛋在水里感觉屁股上又疼又痒，他急急地上岸，让我们看看身上是不是钻进了马鳖。我们看到他屁股上有一个通红的血点，一致认定马鳖已进入他的身体。二蛋吓得声音发颤，央求我们速速救他性命。那个救人的土法我们都无师自通，二话不说抡起塑料凉鞋，用坚硬的鞋底打得他的屁股啪啪作响。二蛋疼得呲牙咧嘴，换到第二个人抽时，二蛋的屁股已是又红又肿，还露出了血珠子，此时河里所有的人停止了嬉闹，目瞪口呆地望着岸上救人的悲壮一幕，抽了半天也不见马鳖出来，有经验的大人上岸说可能只是被咬了一口，马鳖并没有钻进去。二蛋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他看着这些满怀爱心的刽子手，表情痛苦，情绪复杂。
　　 洗澡上岸后召开的临时会议往往会决定接下来的行动，游泳是比较消耗体力的，一上岸觉到饿意的我们都会想到王老头的瓜地，偷瓜算是轻车熟路，早已分工明确，年龄大身手敏捷的刚子和长社进入瓜地偷瓜，小的跑不快的二蛋负责望风。瓜地地头上种满了用以防治害虫的蓖麻，蓖麻地下边有一个深沟利于隐蔽。中午也是王老头打瞌睡的时候，刚子和长社猫腰钻进瓜地，象电影上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一样匍匐前进，即使磨破了肚皮也在所不惜。一般是碰见什么摘什么，甜瓜中那种叫“白糖罐”的居多，还有未成熟的西瓜，刚子摘下后由长社往后传递，等到沟里二蛋的脚底下堆十几个时，我们便撤退到河边的小树林里享受胜利果实。偷的次数多了，王老头在中午提高了警惕，一旦发现敌情，提着鱼叉一路叫骂着追出二里多路，有时候气不过，拿着摔坏的瓜挨个找到家里，等我们回家又少不了大人的一顿揍。但是作为洗澡之后的标配服务，偷瓜还是让我们乐此不疲。
　　 上了初中，随着泳技的提高，我们便向更深更广阔的水域进军。
　　 那时各村都有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机井，冰凉而幽森的井水深不见底，石头垒成的陡峭井壁上长满青苔，井沿距水面有的有两层楼那么高，敢不敢从两屋楼高的井沿上往水里跳成为考验一个人水性和勇敢的标志，倘若在往下跳的过程中还能做出花哨的动作，那他的勇气和技艺一定会在同伴中成为人人传颂的楷模。刚子显然是人群中的榜样，他皮肤黝黑，宽肩细腰，胳肢窝里有浓密的汗毛，据说汗毛越多胆子越大。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站在井沿上满不在乎地做着准备活动，然后高高的跳起，双手并拢举过头顶，一头扎向无底的深水，真象一条黑色的蛟龙，由于他出色的泳技和胆量，他天然地成为我们这群人的领袖。我一开始只敢学着别人的样子捏住鼻子，捂住裆部闭着眼往下跳。后来越跳越大胆，也敢头朝下从高高的井沿往水里扎了，大多数情况下心生胆怯而导致动作不到位，肚皮在一片刺痛中先啪的一声砸到水面，等到捂着肚子上岸时，肚皮已是红肿一片。在机井里游泳，没有浅水区，必需一刻停地游，这也很好锻炼了耐力。那时我们都一口气能游出十多米。后来中午外出洗澡的事被学校知道了，加之邻镇一个中学里刚刚淹死了一个学生，老校长便对我们严防死守，每天下午例行检查。方式是群众举报或现场验身，抓到拒不承认的可疑分子，往胳膊上抓一把，若皮肤上是一条鲜明的白杠，则说明是在水里泡过的，此方法屡试不爽，洗澡分子在证据面前只好低头认罪。对于顶风洗澡者的惩罚方法就是“晒油”，地点在宽阔的操场上，别班的同学在下课之后往往会看到，毒辣的太阳底下一排十几个人晒得蔫头搭脑，满头大汗，这种惩罚方式是明显地杀鸡骇猴，看到女生往这边张望，挨罚的队伍里有人装梁山好汉，说说笑笑，恼羞成怒的老校长变换花样，让挨罚者鞠躬到底，双手够脚腚朝天以谢天地。这招很奏效，没有人敢再说话，现在想来，这种惩罚方式带有明显的文革遗风，后来我们知道老校长在文革中经历悲惨，饱经风霜，挨过各种批斗方式的折磨。
　　 以后村里的河湾有的干涸，有的污染严重，“大肚子湾”现在被人填平又垒上河坝，栽满了树或庄稼。我在工作之后已没有机会再到村里的河湾洗澡了，只能进城里正规的游泳馆，游泳馆里充斥着呛人的漂白粉和淡淡的尿臊味，湿润娇艳的女性胴体让人目不暇接，是乡下野泳时没有的诱人福利。孩子们在泳池里大呼小叫，近几年游泳成为人们越来越重视的技能，忧心仲仲的家长认为这项技能事关生死，每天泳池边站满了前来陪练的家长，孩子们在专业教练的指导下练习各种游泳动作。
　　 学习游泳的队伍里也乏不成年人。一次我在泳池里遇见了以前的一位同事，他刚刚在市业余游泳队里训练过半年，他靠在泳池边上给我讲了很多游泳的专业知识，讲到了蛙泳、蝶泳、仰泳等各种游泳姿势和动作要领，最后他大概是想检验一下最近的训练效果，提出要和我在泳道上进行一场比赛。说实话，我心怯于他的专业，我唯一掌握的技能只有狗刨，但比赛时我还是拼尽了全力，我连划拉加扑腾，一路上溅起巨大的水花，我不知道也看不见他会选用哪种专业的泳姿。结果，我率先到达了终点，落下他近十米，我在终点处等着他，他却默默地游向一边，直到离开游泳馆他都避免再和我遇见。
　　 一晃多少年过去，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当年令他无法面对的是我游泳的速度，还是我的野路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