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某人杯】父亲的酒里有天堂(散文 征文)
宋代苏轼有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的父亲却说:“宁可食无肉,不可食无酒。”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可能像苏轼那样高雅脱俗。父亲只读了小学三年级,应该不知道苏轼,更不可能套用苏轼的诗。但是,父亲真真切切说过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的爷爷在世时跟我提起过,村子里的很多人都跟我提起过。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爷爷没有跟我讲。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在家一天三顿,顿顿离不了酒。每顿三杯,近二两,不多喝,也不少喝。
父亲是个兽医,村里村外常有人家请父亲去给牲口瞧病。有一次,邻村一户人家的猪病了,男主人把父亲请去医治。去时恰好是晌午,炊烟正袅袅娜娜地悬在屋顶,自然得留下来吃午饭。午饭的菜是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素萝卜丝、一盘泡咸菜,饭是红苕加了几颗米的稀饭。那家人一上桌就稀里哗啦的扒拉饭菜,可父亲却迟迟不肯动筷子。女主人红着脸问:“饭菜不合口味吗?”父亲说:“这么好的饭菜,可惜没有酒!”男主人面带愧色说:“实在对不起,家里没有酒。上街打酒又太远,况且还没钱打酒。向邻居借吧,恐怕也没有。”从那以后,父亲就在药箱里放上一瓶酒,以防出诊吃饭时主人家缺酒。
空气里满是饥荒气息的集体生产岁月,以及田地分到户的头两年,酒非常稀缺,有酒的人家并不多见。酒是粮食产的,人们吃了上顿愁下顿,肚子都难填饱,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粮食生产酒。即使生产酒,用的原料也是人和牲口都不能吃的烂红苕。据说生产烂红苕酒,要添加一种叫乐果的农药,大概是以毒攻毒吧。现在看来,那种酒也能喝?可那时喝那种酒,要靠酒票,要靠关系。我的二爷爷曾专门负责生产烂红苕酒,父亲稍一有空就到处捡烂红苕给二爷爷,还常帮二爷爷做事,自然就不缺酒。
父亲不缺酒,就有人来我家蹭酒喝。只要有人来我家向父亲提出想喝点酒,父亲就一声不吭地进里屋,端出一小杯酒给来人。如果来人一仰脖子咕嘟一声把酒吞了,父亲会说:“你这样喝酒,连酒的滋味都没有尝到,简直是浪费酒!”如果来人因为手抖把酒撒了一滴出来,父亲会睁圆双眼,破口大骂,骂一连串粗话。来人无论是挨了斥责还是臭骂,都不会生气,喝上一小杯酒后乐颠颠地走了。当然,一般人来我家蹭酒,每次只能蹭到一小杯。并且,不是天天来都能蹭得到酒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父亲的兽医师父。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老头儿,说是“牛鬼蛇神”来村里改造。所谓改造,就是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接受批斗。劳动时,老头儿和父亲一个组。老头儿头发蓬松,胡子拉碴,脸色苍白,眼睛凹陷,目光呆滞,鼻子却灵敏。父亲呼出的酒气让老头儿不住地扇动鼻翼,老头儿偷偷问父亲:“你家有酒喝?”父亲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老头儿轻轻叹口气又说:“我要是能喝上一口酒,死也瞑目了。”这句话像一道并不起眼的洪水,瞬间冲毁了父亲心里似乎用泥沙构筑的防线。眼前的老头儿哪是什么“牛鬼蛇神”?分明就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而已。父亲看了看四周,低声跟老头儿说:“想喝酒,晚上到我家来嘛,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头儿果然来了。其他人来蹭酒,只能喝酒。老头儿来,父亲先给老头儿倒上一杯,再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捧出一捧生花生。一张小桌,两人对坐,先抿一小口酒,再嚼一颗花生,不约而同。抿酒时,两人都眯缝着眼睛,仿佛是在防止酒的香味从眼睛里飘出来,或者是在防止酒带给心的极乐从眼睛里逃逸。抿了酒,就嚼花生。嚼了花生,就开始说话。说了几句话,又慢慢抿酒。想不到,老头儿白天像哑巴一样,晚上抿进肚子里的酒像无形的手把话从喉咙里给提了出来,一串一串的。从老头儿的一串串话里,父亲知道了老头儿的许多事,其中包括老头儿曾经是一个兽医师。老头儿说着说着,就开始给父亲传授兽医知识。从那以后,白天收了工,老头儿就手把手地教父亲摸猪摸牛摸羊,瞧鸡瞧鸭瞧鹅,也教父亲辨识山里的草药,以及那些草药的药性和用途;晚上,老头儿就潜入我家,一边喝酒,一边给父亲上兽医课。
父亲天天和老头儿走得很近,村里人很快便明白了父亲在给“牛鬼蛇神”当徒弟。好在那时爷爷还当着农业主任,像树荫一样能为父亲遮风挡雨,其他干部也认为村里缺兽医,父亲学兽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谁知后来父亲还是为老头儿受了牵连。邻村粮食产量不增反降,干部们研究来研究去,把问题归结为没有批斗“牛鬼蛇神”。于是,老头儿被邻村借去批斗。批斗会上,老头儿被一顿暴打下来,水米难进,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父亲知道了,赶忙去邻村。刚走几步,又折身回屋,揣了一小瓶酒。父亲赶到时,躺在稻草堆上的老头儿眼睛亮了一下,说了一个字:“酒......”父亲就掏出酒瓶,打开瓶盖,给老头儿喂了一口酒。老头儿喉咙动了一下,一口酒下去了,笑容瞬间溢满皱纹,一口气却再也没有上来。邻村把老头儿草草安葬后,向公社打了报告,检举了父亲给“牛鬼神蛇”喂酒这一严重问题。因此,父亲被摘去了生产队伙食团会计这一顶“乌纱帽”。
“乌纱帽”可以摘,兽医却摘不掉。父亲先前医集体的牲口,后来医各家各户的牲口。医集体的牲口,可以挣工分。医各家各户的牲口,却挣不了多少钱。田地刚分到户,人们的肚子大多能撑圆,钱袋子却还是瘪瘪的。谁家的牲口患了病,能用草药治疗的,父亲绝不用西药。山里到处是草药,父亲把药方一开,主人家可以自找,父亲也可以帮着找,自然不用花钱。非用西药不可的,要是主人家没有钱,父亲也不计较,药照样给,报个价,说啥时有钱啥时给。如果主人家留父亲吃顿饭,给父亲满上两杯酒,再叫上一通苦,父亲定会把药钱也给免了。
其实,因为母亲体弱多病,中西药味儿在家里一直绵绵不绝,我家那时是一个贫穷的泥潭。父亲喝了酒走路的姿势一晃一晃的,仿佛就是在泥潭里挣扎。只是,酒对于父亲来说似乎是一种健忘汤,父亲喝了之后似乎忘了自己的家是一个贫穷的泥潭。
要说酒是父亲的健忘汤,也不确切。
父亲当生产队伙食团会计那阵子,负责管理账务和食材。有人请父亲喝酒,要父亲在账务上做点手脚,好中饱私囊,或者要从父亲手里拿点食材回家。父亲无论是一两杯下肚,还是三五杯下肚,都会喷着酒气说:“其它事儿好说,这事儿没商量。”如果对方仍缠着不放,父亲就放下酒杯,一晃一晃地走出门去。爷爷曾给父亲说过,喝酒不能误事,不要忘了职责。爷爷的话,父亲没有忘。
我上小学时,有个同学跟我们说,他最害怕他父亲。因为他的父亲喜欢喝酒,一喝酒就满脸酡红,眼里布满血丝,动不动就骂人打人。他说他父亲酒后的目光像带血的刀子,恐怖得很,碰都不敢碰一下。他的话不假,我们隔三差五就会看见他的身上被他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而我的父亲,我却不怕。父亲没有喝酒时,我在父亲那里淘气,父亲会逮住我,挠我的胳肢窝,挠得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父亲喝了酒,我不仅不怕,而且还能给父亲来点恶作剧。一天中午,我见父亲酒后躺在床上睡觉,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于是,我找来毛笔,蘸上墨汁,轻脚妙手地来到父亲的床前,给父亲画了一个大花脸,然后屁颠屁颠地上学去了。晚上回家,父亲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眯眯地把我叫到跟前,一把逮住我,挠我的胳肢窝,边挠边说:“你个龟儿子,还记得中午干的好事吗?”我就笑,笑得直求饶,父亲才放了我。爷爷曾给父亲说过,喝了酒就发酒疯,跟喝尿没有啥区别。爷爷的话,父亲没有忘,生怕酒后发疯玷污了酒。
父亲先前喝烂红苕酒,后来喝农村小作坊酿的老白干,一生没有喝过好酒。那年,我帮朋友写应景文章,朋友赠了我一瓶名酒。一个周末,我喜滋滋地带名酒回家。父亲接过名酒,手有些抖,小心翼翼地把名酒翻过来覆过去。目光亲吻着瓶盖,瓶身,瓶身上的商标和图案。然后眼睛眯缝着,鼻翼扇动着,嘴唇轻抿着。瓶内的酒似乎已经穿过瓶盖,经过嘴巴,顺着喉咙,到达胃里,香满五脏六腑,最后变成惬意的微醺浮上瘦削的脸庞。
然而,晚饭时,父亲却再三不准我开名酒,说名酒应该请领导喝,请同事喝。自己喝惯了老白干,喝名酒是一种糟蹋,糟蹋了名酒可惜。并且,父亲那晚破天荒连老白干也没有喝,说好长一段时间,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吃饭老是噎着,说不定是食道癌呢。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可嘴上还是打着哈哈安慰父亲:“别多想,到医院查查就明白了,一定是咽炎而已。咽炎没有痊愈前,可要戒酒哟。”父亲爽快地答应:“戒就戒嘛,不喝酒也没啥大不了的。”
到医院一查,父亲真的患上了食道癌,医生建议手术治疗。我和母亲本打算瞒着父亲,岂料母亲悲戚的眼神走漏了消息,父亲坚决不同意手术,说手术糟蹋钱,倔着要回家。
回到家里,父亲又偷偷喝上了酒。腊月十六这天,父亲竟然喝了叫保棉丰的剧毒农药,使生命的时钟在四十八岁停了摆。是恍惚中误喝了,还是怕拖累妻子和儿子?我始终想不明白。
父亲在天堂里有酒喝吗?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父亲所喝过的酒里一定有天堂。并且,爷爷和村里人所描绘的父亲酒里的天堂,一定会在我记忆的深处窖藏。我相信,日子愈久,父亲酒里的天堂醇香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