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电影
要放电影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孩子们是永不知疲倦的义务宣传员,村里庙台前小广场上的动向,随时被他们关注,广场前方首先要挖两个坑,以深埋用于悬挂幕布的两根竹竿,大队保卫陈六子,正在骄傲地挥锹挖土,因为他的活动与电影有关,在他的周围站满了希望能出点力的孩子们。大队干部及其家属最先知道什么时候放电影,是武打片还是战争片或者戏剧片。这一天,她们是傲慢的,她们只愿把关于电影的消息,告诉给平时亲近的人,但孩子们还是知道了,我记得一次村里放的是戏曲电影《对花枪》,最后在他们兴奋的口口相传中,电影名字变成了“洋火枪”。大人们在孩子们面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其实这天下午,早早地吃了晚饭,就打发孩子到广场上去占位。
天还没有黑,破庙台前的小广场上已摆满了座位,大板凳、太师椅、小马扎一齐上阵,参差地摆成一排一排,没上学的孩子和无所事事的老人,忠于职守地占座看座,不时有人为了座位的挤占争吵起来,甚至踢翻了已摆好的凳子。但广场中央一张三个抽屉的方桌,是没人敢动的,因为,这是安置放映机的地方,方桌顺着桌腿绑一根细竹杆,杆上挑一个有着栅栏式灯罩的灯泡。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发电机早早启动,空气中便有了柴油的味道,灯泡逐渐亮起,前方镶着黑边的白色幕布也升起来,引起孩子们一阵阵的惊叫和欢呼。才五点多,广场上已坐满了人,场子内外一片嘈杂,有人在外面大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孩子站在椅子上大声地回应,招呼大人过来,大人侧着身子挤过来,给孩子送来厚厚的棉大衣,这天晚上,小卖部里的生意格外地好,两毛钱一包的“泰山”牌瓜子一度脱销。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来了!”“来了!”于是,大家一起回头张望,放映员在大队书记家里酒足饭饱之后,由村干部陪同着来到小广场,叼着烟半迷着眼睛的放映员来到桌前,从铁箱子里搬出放映机架在桌上,调整胶片,刷地一声转一下镂空轮盘,他熟练的动作和满不在乎的表情,更加激起了我们的崇拜之情。那个时候,骑自行车驮着两个大铁箱子的放映员,是每个孩子心目中最理想最崇敬的职业,他出现在哪个村的村头,简直就是天使降临人间。每个孩子多么希望放映员和自己家是亲戚啊!
通常电影放映前还有两个程序,大队书记要讲话,讲话后,还要播放一些玉米病防治或桑蚕养殖的宣传片,宣传片还好,仿佛是大餐前的点心,毕竟宣传片也是电影。而大队书记的讲话,是大家受不了的,喝得满脸发紫的书记话格外多,他对着一个裹着红绸子的话筒“喂喂”地喊上两声,一般的开场白,就是:“父老兄弟爷们们,借这个时间和大家说两个事……”可他的两个事,说着说着就成了三个事甚至六个事,一些小青年和邻村来的人就开始起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老书记站起身来,用朦胧但凶狠的醉眼,扫向起哄的地方,用他强大的气场弹压住现场,以保证他的讲话顺利进行。好不容易这两个程序过完,电影开始播放,伴随着幕布上哧啦哧拉的声音,银幕上灯光亮起,中间有人在放映机的光柱里伸手,引来后面一片骂声,那爪子便迅速消失了。如果是战争片,银幕上一颗五角星出来,四周光芒万丈,伴随着激昂的音乐持续闪烁近两分钟,接着是毛主席语录或战争背景介绍,这时,场子里才彻底安静下来,不少人点上烟,广场上便有一股股的烟雾,在头顶上次第升腾起来,扩散在广场的上方,柴油、旱烟、烧酒、脚臭混合着远处飘来的牲口圈里的味道,形成乡村电影特有的复杂气息,这气息久久不散,留在我们儿时的记忆里。播放的电影有时是新片子,有的是播了好几遍的老电影,老电影就是观众和角色的一次老友重逢,新片旧片丝毫不会影响大家的观看热情,而孩子们的问题永远都是:“这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所有的电影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聊斋电影《画皮》,大概是八十年代香港拍的片子,印象深是因为它给了我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穿越近三十年的时光,仍心有余悸。那年因为庙台前积水,放映改在了村子最南头的打麦场,整个影片从画面到音乐,始终笼罩在一片模糊但恐怖的氛围之中,当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厉鬼出现的时候,画面却异常清晰起来,它狞笑着掏出王生的心脏,在银幕上飘忽而过,虽然鬼脸只出现了二三秒,我却清晰地记住了,而且一记就是近三十年。当时便有几个小孩被吓哭了,电影散场后,我夹杂在从村南到村北的人流里,起初人多还未感到害怕,随着人流逐渐分散在各个胡同和就近的家中,人越来越少,一路上我充满担心,因为,我不得不要独自穿过一条黑又长的胡同,胡同里久已无人居住,破墙残垣,荒草丛生,像极了厉鬼出没的乱坟堆。而且,胡同头的深井里,刚刚淹死了一个卖豆芽的老太太,老太太被人从井里捞出来的时候,我们都跑去看,她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嘴唇全紫,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赤着一只脚,四个人抓住手脚抬着她,水淋淋的一缕头发在地上拖着,老太太的家,就在这条令人恐惧的胡同里。我从胡同这边望过去,漆黑一片,是那种稠稠的黑,后来我学了物理,我把它叫做“高密度的黑”。我一头扎进这黑暗之中,尽管暗示自己坚决不要想电影上的镜头,可厉鬼和老太太的画面,在我面前交替出现,厉鬼发出阴冷的狞笑,我后背冰凉,感觉有人就在后边跟着我,在我的后脖根处吹凉风,我急急地加快脚步,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缩着脖子一个劲地往前扎,我感觉心脏就在嗓子眼里晃荡,当时,倘若有只猫或者什么东西从我面前跑过,我想我一定会当场被吓死。
那场电影之后,至少半年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是晚上到大门外抱把柴火,我都害怕那披头散发的厉鬼,从麦秸垛后面飘出来。而且时隔近三十年,每次在餐桌上看见豆腐乳,我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这部电影,豆腐乳像极了厉鬼手里血淋淋的心脏。
其实,当年的乡村电影,大部分都给我们留下了愉快的回忆,这愉快的回忆里,还包括电影播放后集体地回味,热烈地讨论,争相地模仿。《少林寺》放映后,不少男同学都剃了光头,有的在家里架起沙袋,希望有朝一日能练成少林神功。男生都偷偷地喜欢电影里扎着两条小辫的白无瑕,天长日久地怀念她,一想到电影放完后就再也见不着她,内心就隐隐的疼痛,而且,我们一致坚信天籁之音般的《牧羊曲》,一定是她亲口唱的。
后来,村里的电影,因为好几次和邻村青年的打架事件,而不得不中止了,我们只好随时关注着别村的放映消息,而有时,这些消息是不准确的,但我们宁愿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一大帮人在夜色中匆匆上路,夜奔十几里,最后失望而归的时候是常有的。再到后来,村里出现了第一台电视机,十四英村熊猫牌的黑白电视,主人是在煤矿上班的一户姓马的人家,都叫他马老三。那天星期六,马老三把电视机搬到了村里的破庙台上,庙台前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那天放的是连续剧《霍元甲》,电视信号很不好,屏幕上雪花闪闪,而且因为电瓶电力不足,画面越来越小,只缩到了屏幕中间巴掌大的一块。就是这样,第二天一整天,我们都沉浸在对《霍元甲》的期待之中。当天晚上,马老三并没有把电视搬到庙台前,而是在自己家里播放,而且一人要收五分钱的门票,或者一个酒瓶子,既没钱也从家里要不来酒瓶子的我们几个,听着院内电视上的打斗声,火急火燎地在姓马的大门外转圈,还把他院墙上的瓦扒掉了好几块,引来马老三老婆地一阵叫骂,看不到电视和挨骂的双重愤怒,驱使我们把马老三家的锁眼用树棍堵了个结结实实。
以后电视不再是农村的稀罕物,乡村电影也就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有时在现代化的消夏广场上,我还会看到那熟悉的镶着黑边的白色幕布,入夜时分,幕布上也会播放当年的一些老电影,幕前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老者,周围霓虹闪烁,各种广场舞和小贩的叫卖声,盖过了电影的声音,周围有踩着滑轮或做游戏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没有谁会停下来看一眼那些老电影。我有时会坐到幕布前,很矫情地想找一下当年的感觉,可不到几分钟我便坐不住了,电影里的人物永远年轻,感觉早已不是当年了,我刻舟求剑般的怀旧只是徒劳。我知道,乡村电影只属于乡村,而且,只有那个年代才会有,盛大如节日一般的乡村电影,而那个年代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