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处飞来双白鹭
1
这是沙溪中学的的一套小房子,二居室,里头一间大一些,有十二个平方米,外头一间小一点,不足九个平方米。
如果你是一个陌生人,站在户外,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套小房子竟是校长办公室兼住所,它的滴水檐高才不过三米,外墙粉刷的石灰皮已经斑驳陆离,泥巴砖砌的墙一块块的裸露在外,就像一个十岁娃娃还穿着开裆裤,露出了屁股一样,自己不觉羞,路人却已经有了羞的感觉。这幢房子是七十年代学校初迁来后新建的第一批房子,校长办公室兼校长住所就在这幢房子的东头。
校长姓牛,叫做牛自立,他今年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按照人们的一般看法,这个年龄阶段的人也应该是事业辉煌的时期。牛自立自己做何种想法,别人不知道。他的妻子姓胡,叫胡南月,也是教书的,今年三十三岁,是位韶华妙龄的少妇。他们只生了一个儿子,叫春生,今年六岁,下半年就进小学二年级读书了。
本来,牛自立是单身一人住在学校的,暑假一到,他就把家眷接过来一起住在学校里了。学校今年建教学楼,工程浩大,牛自立是这项工程的主要设计者,又负责工程的技术施工,把家眷带到学校来,他的工作就方便多了。胡南月也愿意跟着丈夫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于是,校长办公室就成了他们的住所。
校长办公室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大一点的里间做卧室,放一床两柜一桌一竹床,小一点的外间做会客室,放一碗柜,一餐柜,还有几把椅子。无论是里间还是外间,都是挤得满满的。
厨房安在隔壁的教室里,那里本来是教师会议室,牛自立将椅子往前排紧了些,在后面腾出了一米多宽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他家的厨房。牛自立将办公室移在相隔不远的一间小房子里。
头个把月,他们一家在这清静住所里相安无事。牛自立忙工地上的一些事务,解决一些建筑队无法解决的问题,胡南月则忙她的茶饭,忙她的家务,有时自己也看几页书,辅导一下春生的作业。
暑假快过完了,牛自立从县上开会回来,进屋后,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好,乡政府的贺乡长便一脚踏进了他的房间。牛自立正在解行李包,听见了脚步声他也没抬头,找他的人一天有十多班,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态度对待客人。
“散会了?”贺乡长先开口问。
“啊,是乡长。”牛自立忙放下手中的事情,递了把椅子过来。胡南月也从里间走了出来,向贺乡长笑了笑,算是问过了,便去端凉茶。
贺乡长端坐在房中,从胡南月手中接过了茶,并不立即喝,身子往前倾了倾,对牛自立说:“我找你有点事情,已经来过两次了,不知你么时散会。今天在工地上转了一下,路过这里,正巧碰上你散会。”
贺乡长打住了话,喝了一口茶。牛自立忙问是么事,贺乡长说:“卫生院颜院长的老婆向乡政府要求过几次,想到你的中学来教书,不知你们还差不差老师?我们没有答应她,只答应帮忙问一下。”
牛自立听后先是一惊,见妻子不在身边,他马上镇定下来,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回答贺乡长说:“我们中学是差几个老师,要求调中学的人也很多,我们要挑选。但是有一条,我们不要女老师。”
贺乡长“哦”了一声说:“那我就这样回复他们算了。”
送走贺乡长,牛自立仍然在默默地分解行李。时间不早了,妻子该煮饭了,她这时却在里间不知道忙些什么,没有要煮饭的意思。牛自立想叫她一声,想了想,还是没有叫,自己动手吧!
晚饭弄熟了,牛家围在桌子边吃起饭来。刚端上饭,在一个乡办小厂里当厂长的罗广财来了。老罗比牛自立大十岁,他是牛家的常客,和牛自立也算是一对忘年交。胡南月见来了熟人,忙放下饭碗去招待,又是端茶,又是装烟,然后坐下来重新吃起饭来。
牛自立一直在吃自己的饭,对老罗,他用不着客气,一边吃饭,一边和老罗聊起了家常。
牛自立问:“小辉就业的事情解决了吗?”
“还没有最后下结论,”老罗说,“医院要安排的人共有五个,其中四个是他们医院家属子女,医院里的编制又已经满了。”
牛自立长长地“哦”了一声。只听得老罗又在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我家小辉自费读书的性质与另外四个有所不同,我们是出了五千元钱的,按政策属于应该安排的。另外四个,他们读卫校时,每人才出三千元,可以不做安排,但是,他们都是医生的子女啊。”
“这可犯难了。”牛自立帮着老罗操心。
“对啦!我找了几个关系,也跟卫生院的颜院长说好了,估计就业问题不大。只是我想,能不能说服医院,再让小辉去培训一下,学点专长,将来也好混饭吃。”老罗这样不紧不慢地说。
牛自立接着老罗的话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现在没有真本事,别人就不服你啦!只是他们一个小小的乡镇医院,送得起培训么?”
“这倒看怎么争取,”老罗停了一下,对牛自立说,“你能给我帮个忙吗?”
牛自立说:“看我有不有这方面的能耐,你说说看。”
老罗说:“按颜院长的意思,他想让他的老婆到你们学校来教书。他见我们交情好,已经向我说过几回了,我有事要求他,又不好推脱,只好来求你了。”
牛自立又是一怔,今天一回家,尽碰上这件事。他看了看正在低头吃饭的妻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绝老罗:“不行,我们学校是要进人,但是我们不要女老师。”
对话戛然而止。罗牛二人交往二十余载,推心置腹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说话情境。老罗想,你牛自立如今的翅膀硬了,不求人了,老朋友的情分都一点也不顾及了。牛自立想,你老罗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事说得什么事说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也不选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说,偏要当着胡南月的面提出来,让人尴尬死了。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只听见筷子碰击碗发出的声音,还有咀嚼的声音,喝茶的声音。茶喝完了,老罗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告辞。牛自立更感觉到惭愧,站起来把老罗送了一程,告别一声后又回来吃饭。
胡南月吃完饭,碗筷放的山响。牛自立知道这是信号,便也不做声,只当没这么一回事,他主动收拾了一下杯盘狼藉的餐桌,便在一边抽闷烟。胡南月也不说话,依然做她的事情。春生在他父亲的膝下缠着要讲故事。接下来是各人的洗澡,空间有限,只能轮流着洗。后来,春生睡了,胡南月也进了里间的卧室,牛自立在外间看了个把小时的书,夏天夜短,一晃就到了十一时,他觉得要困了,便推开了里间的门。
胡南月并没有睡觉,也没有做任何事情,就坐在椅子上,只见她眼珠无神,眼泪一汪一汪的,手里的手帕已经湿了大半。
牛自立一进来,见妻子在生气,也只当没看见,脱了鞋子,若无其事地在床上睡了起来。他光闭上眼养神,按照惯例,妻子如果今晚发起攻击,一时半会是不得清场的,那样,他就睡不成觉。一袋烟的功夫过去了,牛自立见妻子慈眉善目的,以为没事了,心中窃喜,以为可以来真神睡觉了。恰在这时,胡南月说:“你为什么一声不吭?”
牛自立把睡相装得挺像的,细听还有微微的鼾声。
“你说话呀!”胡南月的声音加大了。
牛自立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坐起来。不想来的事还是来了,他不能不坐起来认真对付。便问:“你叫我说什么?”
“你说呢?”胡南月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那你就怎么知道别人的想法呢?”
夫妻两先是这样一阵无聊的对话。
胡南月直截了当地说:“你打算下学期怎样安排我?”
一听是这件事,牛自立的警戒顿时就消了许多,他随便答应一句:“随你便吧,我又不是教育组长。”
胡南月说:“怎么能随我便呢,当初是你把我弄来的,你不能不关心我的工作,不能丢下我不管。”
牛自立说:“我又没说不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只知道指责人呢?”
胡南月说:“那你就先说说你的意见。”
胡南月是在讲认真话,她不再哭了。牛自立也觉得不好敷衍她,便认真地说:“我原来是打算让你来中学教书的,在初一年级教两个班的数学。一来我们可以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二来你自己也可以学一点文化知识。只是现在,我改变了这个主意。”
牛自立没有说出改变主意的原因,他在等妻子的反应,见胡南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牛自立便又接着说:“春生儿读小学二年级了,这地方不比家乡,人很复杂,我不放心让一个孩子上学放学,你还是去集镇小学吧,让春生跟你读书。”
胡南月说话了,她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也正不想到你的中学来教书,免得别人说我沾你的光。可是,你也不能把那个人弄进来。”
“哪个人呀?”牛自立装聋作哑,故意问了一句。胡南月火了,她说:“就是那个臭女人,你卖什么关子?”
胡南月说的那个臭女人是谁,夫妻二人还是没有点破,一个是不愿提及她的名字,一个是害怕提到她的名字,用这种语气说话是心照不宣。
牛自立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全听到了吗,我都回绝了人家。一个卫生院长的老婆,堂堂正正的一乡之长来说情,还有我最要好的老朋友,我都回绝了他们,没给他们一点面子,连说话的口气也是那么恶,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我怎么能高兴呢?他们为什么要提她呀,我一听到那人的名字就腌臜,就恶心。”胡南月一边说一边又抹起那扑簌簌下落的泪水。
“睡吧,睡吧!莫烦我了,我求求你哪!”牛自立动身,把妻子拉上床,帮她宽衣解带,然后将她拥入怀抱。
夜,很深,也很寂静,乘风牌的电扇呼啦啦地扇着风,这间小巧玲珑的卧室充满了凉爽的空气。胡南月睡在牛自立的怀里,像只小猫冬天在碳炉边小憩一般,甜甜地睡去了。从那正常的呼吸辨别,她的心里似乎是平静的。牛自立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在想心事。
他怎么对得起人呢?没给贺乡长一点面子,学校有难处少不得要政府帮忙解决,比如教育经费,比如治安问题,这些问题少不了要找贺乡长。虽然,贺乡长也是例行公事,他不会将今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的。那么,老罗呢,在二十多年的交往里,老罗给自己帮过不少忙,可自己给他帮过几次?有能力帮忙的事情却断然拒绝,连下台阶的机会都不给人一个。今后见面了,怎样向他解释?更重要的是,自己十六年前的那位恋人,也就是颜院长的老婆,看起来,她是多么希望我能将她收到自己的麾下啊!走了那么多弯路来做自己的工作,竟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她听了该有多么伤心。况且,自己还曾经隐隐约约地对她暗示过,等她在民师班毕业了,可以到中学来执教。
今年正月初八日,牛自立的校长办公室。
当时的校长办公室就设在现在的卧室里,办公桌是两张高低不一的书桌拼凑起来的,牛自立就坐在一边办公。
那天,牛自立穿了一件旧棉袄,棉袄袖子很紧,写字时手都转不过弯来。他有个坏习惯,一个冬天可以不穿棉袄,但是,初春却不行,春节期间的生活太无规律,他又是一个不太检点的人,所以,经常闹感冒。瞧,这不穿起棉袄了,在棉袄的外边,还套了件十多年前买的已经褪了色的蓝的卡中山装。
这时,一个穿黑色夹克的女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那女人连推两张门,进来后站在牛自立的对面。好一会,牛自立才抬起头,惊呼道:“啊,是你!”
那女人说:“我不知道,你搬到这间办公室来了。”
这女人就是牛自立十六年前的恋人苏小荷,也就是贺乡长和老罗后来提及的颜院长的老婆。去年,胡杨县民办教师内招考试,苏小荷考进了平江师范读书,只读一年。现在是寒假,她还在家休假。
牛自立见到苏小荷,没有起身,他只放下了笔。他不再兴奋了,也不再拘谨了,只对苏小荷说了声“请坐”,便大大方方地端详起她来了。
苏小荷扫视了一眼办公室内的那排整整齐齐的会议椅,她并没有坐下,就靠在办公桌边,正对着牛自立,好像要让牛自立把自己瞧个够似的。苏小荷也不感到兴奋,牛自立搬来一个多学期了,虽说她没来过,但是,她肯定知道,室外有块专门的牌子,赫然写着“校长室”三个字,她才不傻呢。
苏小荷悠闲地嗑着瓜子,她才不管牛自立的洁癖,把空壳一粒粒扔到办公桌上,扔到地上,似乎她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这时,牛自立问她:“你要读几年?”
“只读一年。”苏小荷回答说。
牛自立又问:“有意思吗?”
“没啥意思,有点想家。”苏小荷回答说。
牛自立又问:“你们学点什么呢?”
“我们学美术和音乐,我学的是美术。”说到这里,苏小荷的话长了,她接着说,“我本来是想学音乐的,回来后,想到中学来教书。原来教过的那座小学太远了,我也厌烦了。到中学教音乐又怕别人瞧不起,所以,我还是学了美术,学点真本事。”
牛自立“啊”了一声,他想不到苏小荷提出这么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到他的中学来教书,也想不到苏小荷有如此落后的教育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