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春风得意地走进了供销社，一看就糟了，那个头小眼细脖子粗的胡兰子不见了。法烂仔就问营业员彭师傅，彭师傅说：“胡兰子请假去岳阳了，乘３８２次车去的。”
　　 这个赌是和胡兰子打的，现在找彭师傅买表就毫无意义了。夫妻俩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无奈，只得回家去。
　　 一路上，王小菊向法烂仔发誓说：“我一定要从胡兰子手里把手表买回家，不然的话，我就把王字倒着写。”
　　 法烂仔就笑了，他说：“你这是讲空话啊，王字倒着写还是个王字，这又不妨碍你姓王。”
　　 王小菊说：“也是啊。那这样，不达到目的，我就跟胡兰子姓胡。”
　　 法烂仔想，老婆要买手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到了晚上，法烂仔想着这件事就不能入睡。
　　 社会就如同大海，茫茫无际。每个人、每家人在这个社会上生活，就如同航船驶进了大海，他们是凭自己的本领在海底捞取珍宝的，有的人福比东海，开着船稳稳地航行在大海上；有的人没捞到什么珍宝，只捞取了小鱼小虾，却翻船了，还葬身于鱼腹。
　　 今年的元宵节一过，法烂仔夫妻二人就从父母亲那边分家独过了，他们不再是父母亲卵翼下的小鸡小鸭了。第一次以主人翁姿态出现在这个社会上。在大海上，他们就要扬帆远航了。法烂仔有雄心有胆魄有智慧去征服大海恶浪，他做梦都想福如东海，他认为自己的想法一点也不过分，和大海的涛声是合拍的。
　　 法烂仔刚开始很有信心，因为他有很好的家底。这就如同要远航的人有一艘好船一样。现在，问题出现了，他不是舵手了，他妻子占据了舵手的位置，自己只能做个水手了，摇摇橹，扯扯帆。
　　 女人掌舵，这不只是个位置问题，而是个能力和心计问题。王小菊是个么样子女人呢？她在大海上航行并无目的，坐在舵手位置上，让船任意漂流，触礁就触礁，搁浅就搁浅，翻船就翻船，与其叫她一个舵手，还不如叫她个漂流手。
　　 王小菊就是在港湾里长大的女人，她没见过风浪，更没见过狂风恶浪，生活的大海有多深，她不知道，女人的通病却是一点不少，爱慕虚荣，喜欢显摆。
　　 法烂仔睡得着吗？女人要显摆要虚荣，男人却很穷，这就是一对矛盾，如何解决这对矛盾，当然是要弄钱啊，穷男人要变富，只有变富了，女人才不会去掌舵，才有时间有闲心去显摆啊！
　　 掌舵的女人都是穷女人啊，如何让掌舵的女人从舵手位置上走下来，这就是法烂仔目前的难题。比如说，他要王小菊不掌舵了，把舵手的位置让出来，这有可能吗？王小菊会吵得你家神不安的，甚至还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法烂仔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娇妻，虽然王小菊目前还不够温柔，但是，温柔是女人的天性，总有一天，这天性会在她身上显露出来的。
　　 走上中天的月亮不再是发淡淡的光了，这时候，月光白洁，还有点耀眼，它钻进窗棂，洒在他们夫妻的脸上。
　　 法烂仔沉静地注视着妻子王小菊那张可爱的脸蛋，忽然，他发现妻子的脸上有两颗泪珠在缓慢地滚动，眼看就要进入她的面靥了，他不想让那泪珠停留在妻子的面靥里，就抽出手来，准备用雪白的衬衫袖子去擦。
　　 刚一动手，王小菊就杀猪般叫了起来：“救人呀，救人呀，法烂仔，你快来救人呀！”
　　 “小菊，你醒醒，你醒醒，我就这里，就在你身边。”
　　 “快来呀，法烂仔，你快来打他呀！”
　　 王小菊掀开那热乎乎的被窝，一双手在空中乱抓，无数的汗珠从她脸上的毛孔里渗了出来。法烂仔捡过被子重新盖好，拍着王小菊说：“小菊小菊，你快醒醒，我在这里。”
　　 王小菊终于醒过来了，她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揉了揉惺忪的眼睑，又把一束刘海向脑后拢了拢，当她确信自己身边的人是老公而不是胡兰子时，便一头扎进了老公的怀抱。
　　 “法烂仔，”王小菊亲昵地叫了老公一声，她说，“我做噩梦了。”
　　 法烂仔将妻子搂在怀里，他说：“小菊，你别怕，讲给我听吧。”
　　 夫妻二人一个绘声绘色地讲梦，一个屏声静气地听梦，约莫过了四五分钟，王小菊终于把那个噩梦讲完了。
　　 法烂仔趁着妻子这时候心情好，就想把自己的心事诉说一番，他紧紧地抱着妻子说：“小菊呀，你为什么非要现在买手表哟，下半年买不是挺好的嘛。”
　　 王小菊松开扒着丈夫的手，不满地说：“法烂仔呀法烂仔，你别打我买手表钱的主意，难道我买只手表就过分了，难道这不是为你争面子？”
　　 法烂仔说：“小菊你别误会啊，你看我们新成家，根基又不稳，治家毫无经验。俗话说，不到洞庭湖里钻，就不知道洞庭湖有多宽，我们只有这么一点本钱，乱搞下去，今后的生活会乱套的。”
　　 王小菊见老公唠叨个没完，特别是听了那刺耳的“乱”字，她二话不说，一翻身就把背对住了老公。
　　 法烂仔还是坚定了要说服老婆的决心，还是要向老婆陈述利害，老婆是自己最亲的人，是要和自己同舟共济、白头偕老的人，不向她说清道理就是自己的不对。
　　 法烂仔说：“小菊，你别误会我啊，我是想把这笔钱花在生产上，让钱生钱。我们现在多买几只小猪，还买十几只小鸡小鸭，到了下半年，就会赚很多钱回来。到时候，别说是买手表，买单车，买电视机，就是再买一部照相机也不是问题。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去桂林阳溯逛一逛，照一叠相回来。”
　　 王小菊先头听说猪呀鸭呀，心里就有点烦，后来一听丈夫的憧憬，高兴劲就来了，她一翻身就正面对着丈夫说：“法烂仔，你挺有远大理想啊，我怀疑你是不是个画家，把未来画得这么美好，我就是喜欢那些东西。但是，我又不喜欢天天和猪鹅鸡鸭打交道。你再想一想，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发财路。”
　　 法烂仔就不愿意听王小菊的下文了，以前，夫妻二人也讨论几次发家致富的事情，王小菊总是怂恿自己去干冒险的事情，并且说，男子汉天生就是冒险的，你要是不去冒险，就发不了大财。今天晚上，王小菊又老调重弹了。
　　 王小菊看见老公不做声，就说：“法烂仔，你就是个死脑筋，人常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成家立业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发家致富也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你要是下不了狠心，天上是不会掉馅饼到你嘴巴里的。我呢，就是个女人，你管赚钱，我只管花钱，我只能给你打打和声，你不能把家庭重担搁在我肩上，你也不能把我和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生拴在一起，叫我天天服侍它们，如果是那样，我会老得很快的，等我老了丑了，你还愿意看我妈？”
　　 法烂仔知道自己说不过妻子，以往的历史表明，在他们的家庭，夫权是没地位的，妻权才有地位，他们不是走向平等，而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法烂仔只能听老婆的了，他横下一条心说：“那你的手表还买不买？你要不买了，我就拿着本钱外出闯荡。”
　　 王小菊说：“当然是不买了，只要你外出闯荡，我就给你做本钱，将来你赚钱了，那就随我怎么花钱。”
　　 法烂仔说：“好，就这样，成交。”
　　 王小菊说：“那我们现在就搞劳动吧，趁热打铁！”
　　 一说完，二人就拱进被窝做事去了。
　　
　　 4
　　 ３８１次普客第１１号车厢靠左的中间那排座位上，坐着一个小伙子，他的头部有一大半高出了软靠背椅，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的个头超出了一米七。
　　 小伙子长得很英俊，穿着也很雅观，乌光油亮的头发向后脑勺卷着，两道剑眉又浓又粗，摆在脸上的五官就是一个楷书的“国”字，谁见了这张脸都会感觉到舒服的。他上身穿着涤纶中山装，风纪扣敞开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子和黑色的羊毛衫领口边露了出来。下着米色筷子条花罩裤。小伙子座位上方行李架上，放着一个黑色皮包，皮包的手带上用一条毛巾系着一只搪瓷把缸。
　　 谁见了这个小伙子，准得认为他就是一个干部，其实，他就是法烂仔，王小菊的老公。
　　 严冬已经过去，时令进入仲春，余寒犹在。
　　 法烂仔上车后，将窗户门摇上去，把脑壳伸出窗外，王小菊就站在月台上。她是来送行的，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分手，法烂仔看见老婆眼里噙着泪水，心里一阵酸酸的。
　　 火车启动了，滚滚车轮向前碾去，过了铁路桥，法烂仔还在望着车站，他老婆还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火车。
　　 风如刀削，冷极了。法烂仔放下窗户门，坐到座位上，环顾四周，尽是陌生人面孔；于是，就闭着眼睛回想往事。
　　 那晚上，夫妻二人说妥之后，法烂仔就下了决心要出去闯荡一下，他不能让娇美的老婆感到寒酸，他还要让世人承认他也是个堂堂的五尺男子汉，他没有改变世界的远大理想；但是，发家致富的小理想还是具备的。
　　 法烂仔的原则是不偷不抢，不干犯法的事情。他这次出去就是去做生意，只是这生意不是像家乡人那样贩一点臭鱼烂虾，那样太俗气，又不体面，也只有蝇头小利，他不屑于。
　　 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从商就必须讲利润，就不能损己利人，没有哪个商人是违背这条原则的。
　　 要赚大钱又要体面，那就只能跑外省，贩点紧俏物资，赚点体面钱，顺便见见大世界。
　　 前几天，法烂仔就打听到广州市场上甲鱼价格好，销路大，他决心跑一趟广州。跑到岳阳市场去进货，那里的人议论纷纷，都说广州的甲鱼跌价了。大家一窝蜂涌向那里倾销甲鱼，能不跌价么？
　　 跌到了什么程度？法烂仔听到的消息就是广州的甲鱼价格比岳阳的还要低，那些贩甲鱼的血本无归，有的人还没钱买车票回来。
　　 法烂仔只得放弃这个打算，就到各处转悠起来，便听说了广州的过滤嘴香烟好销，价格也高，他喜得一蹦三尺高，这真是件又体面又赚钱的生意。
　　 法烂仔回到家就把这个消息说给王小菊听，王小菊自然乐意。两个人一划算，就借了６０元钱，凑足了２３０元钱。法烂仔计划去长沙进货，因为他有个表哥在一家国营商店当一个小头目，今天乘火车就是去长沙。
　　 坐在车上的法烂仔看上去很悠闲，很平静；其实，他的内心很激动。他是个有点浪漫的人，凡事想得很美，实践经验不足，自己几斤几两，是一个么样子角色，他还是很清楚的。社会就是大海，在大海那边，他隐约感觉到有一座金山，那座金山根本就没有所有者，那是纯粹的自然财富，你只要能走到彼岸，就可以得到一些财富。问题是此岸有无数的人观望着彼岸，这无数的人群中还包括了聋子哑巴，他们都想成为那座金山的所有者。
　　 如何渡过大海，这就是追梦者的难题。大海中有暗礁、有洋流，有吃人的鲨鱼，还有几十米高的风浪。你要渡过大海，就要冒险，就要拼搏，就要有本事驾驭风浪，如何躲开暗礁，如何避开洋流，如何绕开吃人的鲨鱼，如何乘风破浪，这全在于你的本事了，要是没这本事，美丽的大海就是劫海了。
　　 法烂仔现在已经不是站在此岸观望的人了，他已经下海了，变成了一个赌徒，要么赚一笔回来，要么输得精光，侥幸与恐惧现在就占据了他全部心事。
　　 法烂仔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车厢里充满了嘈杂，卖瓜子的，卖书刊杂志的，上厕所的，打开水的，查车票的，他们在过道上穿梭，一拨一拨的叫喊声灌进耳朵。
　　 ３个小时后，火车进站了，大家纷纷准备下车。
　　 好气派的长沙火车站，站在月台上，法烂仔成为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５
　　 ３天后，法烂仔左手拎皮包右手提皮箱，出现在广州站西环路那个阔大的广场上。广州果然比湖南热得多，他来到树荫下，放下行李，准备脱衣服。
　　 刚解开扣子，一个上穿花罩衣下穿喇叭裤头发蓬松的小伙子向他走来，法烂仔本能地后退两步，他将脱下的羊毛衫往背上一搭，把两个衫袖在胸前打一个结，整了整衣冠，走到皮箱前。
　　 “喂，你这箱子里装的啥货？”蓬发人走到他身边，两只手斜插在兜里，用粤语普通话问道。
　　 法烂仔打量对方一眼，轻声说：“没啥，几件衣服。”他弯腰伸手去提皮箱时，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踩住了他的手。
　　 法烂仔站直了，一对凶狠的目光直盯着蓬发人说：“你要干什么？”
　　 蓬发人咧嘴一笑，弯腰掂了掂法烂仔的皮箱，然后掏出一张钱递给法烂仔，富有经验地说：“来，给我买一条吧。”
　　 法烂仔由愤怒转为疑惑、惊奇，当他看到蓬发人掏出１０元钱要买东西时，便佯他说：“你搞错了吧，我不是炸油条的。”
　　 蓬发人也是个老江湖了，见法烂仔装佯，露出一副焦黄的牙齿说：“哥们，你就别装了，广州缺的就是你这货，我又不白要你的。”说完，蓬发人就把钱掷到箱子上。
　　 法烂仔知道再卖关子就是白费力气了，再说，这是广州地界而不是岳阳。便打开了箱子，准备拿一条烟给这个蓬发人。开箱子的一刹那，蓬发人看得真切，这箱过滤嘴香烟码了３层，一层１０条，合起来３０条。
　　 蓬发人接过烟，扯开一包，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慢慢掏出打火机点燃，他狠狠吸了一口，吐出蓝蓝的烟雾，然后伸出大拇指说：“了不起，甲等紧俏货！”
　　 说完，蓬发人走了，他向广场中央走去，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这是法烂仔第一次交易，很划算，在长沙进货是４元钱一条，到广州出货是１０元钱一条，照这样计算，３０条烟，他可以赚１８０元钱，除去旅差，还可以净赚１３０元钱。想到这里，法烂仔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