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叶子(散文)
一
祝叶是一位美丽的乡村女教师。
我们的交往是从一九九三年春日的一个傍晚开始的。我快下班时,邮差送来一张薄薄的信封,上面有几行蓝色钢笔书写的绢秀字迹。那是一封19岁的少女写给20岁少男的求交往的信。
“我非常赞同你在杂志上发表的格言——‘追求者是没有归路的,因为开拓者前进时根本就没有路’,我相信你会是个有为青年。你爱好书法、音乐、摄影、写作,这也是我喜欢的。相信你的格言里裹藏着一颗柔软而坚韧的心。希望我们能成为知心朋友,好吗?
信的首行称呼我的名,落款处写着“祝叶”。
在我那个年代,社交工具就是听收音机、书信,最流行的便是交“笔友”。
当我收到她第二封信的时候,我看到了寄来她的照片——深山下的一所乡村小学,五六间整齐排列的红色瓦房教室,半个篮球架立在一片空地上。早春的时节,春寒料峭,玉兰花在小小校园的一隅正静静地开放。我见一棵绿色柏树旁倚着一位长发的青春女子,一款蓝白相间的高领毛衣套在她饱满的前胸,一条黑色健美裤单薄而得体地束裹着一双稍瘦的腿,使她显得亭亭玉立。她的眼睫毛微微上扬,眼神中充满淡淡的感伤,而弧度优美的嘴角则露着浅浅的笑意。这看似忧喜参半的表情纠结在一起,使她看上去美得让人有种青春的疼怜。
祝叶在信中写道:我想我喜欢文字中的你,不过生活中的你应该比照片与文字上的更加阳光。期待……落款由“祝叶”变成了“叶子”。
叶子的那张照片我用目光抚摸了很久,那时候电视剧《雪山飞狐》《婉君》正在热播,歌曲《追梦人》《一个女孩名叫婉君》唱遍了大街小巷,而远近村落里扎着麻花辫的学童也能扬起嗓子吼上几句。于是苗若兰、婉君的影像不断地潜入我的梦境,最后全都幻作了叶子的笑容。我把她镶上框摆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朝也看晚也看。那时,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是她陪着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青春岁月。可惜这张照片在我南漂时留在老家遗失了,一同遗失的还有198封叶子寄来的信件。
叶子与我前后只见过三次面,每一次我都不能自已。
初见叶是在笔交了两年后。那是个叶落的深秋,故乡正适清冷的时候。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背着个蓝色小包,一头长发披在肩上,手里拽着我写给地址的信件,大老远跑来找我。鞋跟上、小腿上还粘着泥。她见了面也不迎上来,远远在怵在那儿,泪珠子在眼窝里打转,嘴角却挂着笑意。第一句便是就直呼我的名字,然后说,你真的好过份,这么久没来信……
她说她忘了带礼物,赶路,走得急,说着从包里取出十个棠梨塞给我,说是山上采的。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从叶的手上传过来的冰冷的气息,以及在晚风里瑟瑟发抖的双肩,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然后是生生的疼。
后来我知道,叶子住的村子一天能遇上两班去镇上的车,到了镇上再转次车到县,县里再转次车,还要再走了一段很长的黄土路才来到我那儿。
一个女孩子从邻县的乡村大老远跑到南边另一个乡下来,百来里的路,就为见一个书信里那个神采飞扬,会写点诗,发豆腐块的我?可我却没法招待她,哪怕给她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个暖烘烘的被窝。
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她说不冷不冷,天快黑了,她说:“我得到你们镇上赶末班车再回去,明早还有课呢,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紧紧地抱着了我,泪水打湿了我肩——“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我还等着你来娶我呢!”
那时的我,与未发迹前的“夏洛特”相似,特别的烦恼,而且落魄。在一个比叶子更穷的村子里任代课老师的我一天能领到二元三毛钱。我能给她什么未来?
二
再次见到的叶的时候,我的人生开始转了些风向,文路开始打开,却还是穷着。而叶子已经25岁了,变成了村里人嘴里老姑娘。据说,她为了等我,拒绝了好多上门来提亲的人家,包括镇上、县里的公家人。我为叶子感到不值,更为自己感到悲哀。
那一年,叶在学校的岗位被人代替,对方是从县幼师毕业的校长女儿。叶子一气之辞职下回到了村里。叶子在信里与我商量着一起南漂,叶子说她母亲去世得早,要不是父亲拦阻早就出去打工了,真不愿呆在乡下,不是怕乡下苦,是看不到希望。
叶子说她想走出大山,到山外更远的地方去,趁着年轻。出去哪怕住工房,哪怕找不到工作饿肚子,也要出去。在哪都行,只要有我就不怕,叶子甚至拿出了户口本。
叶子的家在大洪山下一个美丽的小山里,一条条四季流淌小溪流走的是叶子的童年,一座座石板桥原生态地横卧在山岗上,连接两县的公路打山腰经过,转过几道弯,然后迅速急转向上,像条河流一样在叶子村口稍稍平坦的空地上舒缓了下来,然后再向北缓缓地爬升。
这是个离镇上三十多里路的自然村,几十户人家分散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这条已经年久失修的公路成了村子唯一与文明离得最近的地方,也是出山的必经路,因此方圆十里的村民们进出大山都会在这里歇个脚尖儿。叶的父亲十分精明地在马路边搭建了一间瓦房,开起了杂货铺。叶子也便成了这间杂货铺实际的女主人。她在货架后支起一张竹床,白天堆放货物,夜里看店时当床睡。
我曾问过她怕不怕村里的二蛋之流来骚扰?
她恼了急急地说,“你还是男人吗?村里好些人知道我是有主的,他要有胆量来也得经得起我爸的拳头。”
叶子在后来的信里写道:“山里很静很静,静得让人落泪。要是你在或许能听见一群山猴子争奶抢食的欢叫声。一个人在夜里有时感觉很特别,这寂静仿佛能让人听到时光走动的脚步声,有种接近佛境的清冷与空灵。但一想到你就感到很温暖。今天收到了你的信,知道很快就能见到你了,挺开心。希望我是你的开心果,也能让你开开心心。”
叶子还在信里动情地说:“可有时一想到将来一只碗,一双筷子,一条毛巾都就要靠我俩劳动的双手来挣,就感到揪心……”
我想从小吃过太多苦的她,在那个物质仍然贫乏的年代,对这些今天看来不值一提的家庭零件有关多少深刻的记忆,一瓢一碗来之不易。
三
我们美好而浪漫的想法遭到了叶子的父亲与姐姐的强烈反对。以至于我几次都难以成行。当叶子告诉矛盾开始减缓时,我才走上去叶子家的路。
第一次进叶家的门,叶父表现得非常客气,叶姐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边生火做饭边问一些家里的情况。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叶子从自家开在公路边的小卖部打烊回来,见了有些羞涩又有些委屈地在灶前木凳上坐下来,一边给灶堂里添柴火。一边道“喂,你还站着干嘛,坐下可以给我挡挡风”。这时我才发现,叶的身边还有一个小木凳,而厨房的门开裂处有了长长几条缝隙,风从缝隙钻进来,生生的有些凉。
那晚在灯下叶子十分的美,不知是暗黄色的灯的缘故,还是刚走完一路山路,叶子的脸红扑扑的。
那顿饭我不知道是如何咽下去的,又是如何结束那晚饭局的。我与叶父在灯下两人围着一个小木桌,桌上支着一只小火炉,小火苗舔着盛满腊肉、豆腐、萝卜的铁锅。叶子与她姐在厨房里吃着,不时过来夹点菜。我与叶父不咸不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努力来打破这初见的尴尬。我依稀记得给叶父倒酒时,我笨拙地把酒洒在了桌子上。
我记得叶父讲得最真切的一句话是——“小朱呀,你是叶的朋友,从大老远下来(当地一种对外来人进山行为的敬称)一趟不容易,吃好!”
饭后,我想与叶子单独说说话,便去拉叶子的手,忽然感觉到她的手比从前更加的冰冷,她有些矜持地挣脱,才迈出门便迅速关门把我堵在屋内,而叶姐在我身后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屋外那个人是否已泪眼婆娑?没坚持多久门还是开了,她转过身去不想让我看清她的脸。
静静的山峦,林山如黛,一弯新月悄悄地爬上枝头,远处的零星的灯火或明或灭的闪着,让人有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叶子一袭红白相间的裙装,一头黑发长长地垂着,朦胧的月光将她优美的身姿绘成一幅黑白的剪影。
我从身后搂着她,我发现她的眼里、腮边、唇边都是泪水。
叶子低低地对我说,“去睡吧,咱们的事,明天再说好吗?”
我不知道那晚她不让我送她回店铺,是因为避嫌,还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我想她应该知道,那刻我的心里已经对她说了无数遍——“我真的很在乎你”!
那晚,叶姐把我安置的叶子的房间里。那是间小而温馨的土坏房。墙上贴着我几年里陆续写给她的几幅字画,其中一幅是草书——“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木床靠着墙被一袭蚊帐包围着,床边有张老书桌,抽屉半开着,内里有半张剪下的报纸,报上刊着我为她写的一首小诗《枫叶的情思》。
我能想象,叶子一定把这首诗用她纤柔的手指,用心尖用泪光甚至用嘴唇来回抚摩过,在日里在夜里在无人的角落读过背过笑过骄傲过,最后想着盼着思念着……叶子又是如何幸福地活在我给她营造的精神世界里,又是如何在现实生活里挣扎,一边饱受旁人的冷眼,一边孤独无依地守护一段从文字里走出来的感情。
深夜,我躺在叶子新浆洗的被子里,头枕在她绣的枕头上,呼吸着她留在房里的气息,想着我与她未知的明天,彻夜未眠。
四
我最后一次与叶子的相见是在一九九七年的情人节,正好是大年初二。我在镇上买了一瓶“稻花香”与一盒巧克力,花了一百八十多元钱,那是我在镇上卖春联赚攒下来的,也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
我在叶子的杂货站前的马路边下了车。一群乡民们围在路边聊着什么,穿着蓝格裙的叶子见了我,微微笑了一下,让我先进店里。尔后,她便露出我熟悉的那种淡淡的哀愁。
那或许是叶子最后一次的挣扎。那个阴郁的午后,我们在叶家吃完饭回来,叶子趴在我肩上流着泪提出了分手,叶子说:“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就一个父亲与一个招女婿上门的姐姐,她们都希望不要嫁那么远,你让我怎么选?”
我开始对她大吼大叫,居高临下地说她不理解我,说她不努力争取……
这段在纸上编织着憧憬了四年感情终究没有抵挡着柴米油盐,就这样嘎然而止了吗?
从叶子的杂货店出来向南是一段很长很徒的下坡路,我顺着山坡在山道上奔跑,不争气的泪在心域里满山遍野里奔流,全然没有听见叶在我背后的呼喊。
就在那个大洪山麓下,那弯弯的山道旁。叶子曾经在耳边说过,在情书的写过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钻入我的耳朵,又一字字一句句跌落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是情不够,还是情太深?
一年后我只身离乡南漂,一去十八年。这十八间,我事业与人生在另一位同样来自故乡的女子的一路鼓励、守护与鞭策下开始转了风向,可是每当想起这段感情,我就叩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我吻了叶子,我坚持送叶子回了店铺,在离开时我听到叶子流泪的呼喊回了头会如何?如果叶子坚持离了家与我一起南漂又会如何?
或许有些情感想着想着就忘了,但我不会忘。我不知道叶子会不会,对这段走远的感情又会如何评价?我常想,人这一这辈子曾经最初的真情,往往不是给了最后陪你走过一生的那个人,而是给了离你最远伤你最深藏在记忆最底层的那个人,正如叶子一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叶子是我的初恋。有人说她后来听从父亲的安排没有走出大山,我走的那年秋天就嫁给山后一户做泥瓦工的人家;也有说人她走出了大山,嫁到邻县的一位做生意的人家。至于叶子的那间杂货铺仍然开着,仍在马路,在山道上,在小河边,尽管生意一直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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