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东冒寨子没有传奇(散文)
有关我的家乡东冒寨子的文字,绘画,影像等资料几乎没有。只是在县志上有短短的一段记叙,是关于五十年代在全县最早成立了一个叫“新华社”的农民互助组织,就再无其他的讯息了。却在邻近的鄂托克前旗的一些记载里,关于东冒寨子的故事则多了一些叙述。
数字信息时代几乎是一个没有了遮蔽的时代,然而也是一个被遮蔽了最多的时代。有了记录是一种光鲜的遮蔽,没有记录,倒像是保留了一张干净的纸张,翻开来看,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们一个地方原本的真实了。
世界是偌大的,但是我们却不能去完全的了解,因为这是一个过于宏大的话题。我们的眼睛只能是关注与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村庄,抑或是某一个小小的角落。这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失落。就像我们奢谈起历史的时候,我们对历史又能了解多少呢?我们一直把自己的目光和精神局限在只有自己熟悉的生活圈子里。所以,除了自己所经历过的,每一个人对于历史真实的了解其实是一无所知。
历史毕竟不是几部著作所能说阐释得清的,更不敢恣意的用它去做自我的演绎,任何的虚构和粉饰,其实是把历史给绑架了。
所以,我就只能站在历史的边缘,追求着自己想象里的终极的惆怅与欢乐。
我的家乡,存在于遥远记忆里的概念,就是一个古战场。冷兵器时代残酷的杀戮,被鲜血浸透了生命的腥味就一直在它的空气里飘荡了几千年。塞外沙原,古长城脚下,对于外人来说可能是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地理标志。而在我们看来,它就是一缕明媚的阳光,一块干净的土地,一丝绿色的清风,或者是一段难忘的回忆,一首在童年里永远也唱不烦的歌谣。
东冒寨子,我的家乡的上空,肯定没有可怕的幽灵在飘荡,只有滋生于它身体的安宁吉详牢牢保佑着这片生生不息并令人留恋的土地。
因此,东冒寨子没有传奇!
东冒寨子这个村庄的形成恐怕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它的诞生应该是在明末清初。因为只有在长城这道边防堡垒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之后,北疆的各个民族才能在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得到最大程度的融洽的交往。而东冒寨子恰恰就在花马池明代长城关以北,背靠另一道早就废弃的俗称二道边的长城的南麓。它的形成说明了当时的汉民族可以自由的出入蒙汉交界,并与当时的蒙古贵族达成某种协议,在这片土地上耕种牧羊,繁衍生息了。
长城原本是一个民族的辉煌,因为它抵抗了外来的野蛮侵略。然而它的没落也不失为一个时代的进步,使得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和北方各民族文化之间得到了进一步的大融合。
东冒寨子真是一个幸运,它作为一只眼睛,见证了这个伟大的瞬间。它又是一个点,牢固的定在了这些文化往来穿梭的路途之上,使得不能驻步的时间,把这些文化元素浸淫在了它粗陋或是细致的脉搏里,潜伏下蓄势待发不甘寂寞的别样的精灵。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可以吼秦腔,也可以唱乱弹。既能听得惯蒙古长调,又能被信天游的凄凉感动得眼泪汪汪。回族朋友来了,他们会尽量尊重他们的习俗,蒙古族兄弟进门,他们则置酒相迎。他们以他们的智慧,踱步在各民族相互理解与真诚相待的情分之间。他们的包容和宽厚,是需要一种博大的胸怀,更需要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他们所经过的那个时代,则是需要它的后人们永远致敬的时代。
肥沃的岁月之土壤,早已将这些植根于这个不见经传的村庄的基因里,从来不曾衰落过。
奶茶的香与盖碗茶的甜,对于东冒寨子来说,都是不能弃舍的敬重;大烩菜的适口与陕甘面食的精美,对于东冒寨子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生活。看牛皮灯影听陕北说书,是这个村庄曾经的故事,来了河套的二人台,一样让这个偏僻的村庄变得津津有味。
或许还有一代又一代偏爱梦想的青葱岁月,悄然地凋谢在走头头骡子的响铃声里。
这是一个珍惜笑容而不吝啬眼泪的村庄,也是一块尽情容纳而不排外的土地。
东冒寨子,我的家乡,它不具有创造传奇的潜质。
东冒寨子最早有冒、李二姓,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在这里居住,为了躲避匪祸战乱,他们都先后修了寨子。或许是冒姓人修的较早吧,村庄便由此而得名。可能是因为世道的艰难和一些人为地因素,这些寨子早已经墙塌屋毁,没有一点的痕迹可寻了。尤其是李姓人家,在家业败落后,他们的后代都于民国时期就离开了这里,现今生活居住在北京市和本县及邻近的内蒙古鄂托克前旗的其他地方了。
尤姓于清朝乾隆年间从陕北榆林碾转流落来到这里的时侯,有兄弟三人。一路的奔波浪迹,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了。便在村北长城边的烽火台下挖了窑洞居住下来,安放下他们逃离家乡时背出来的一尊柏木神主。
他们的沉默寡言,他们的谨慎与孤僻,刻意隐瞒了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世。然而,他们颠簸了一路而不敢抛弃的祖先的神主,又说明他们的骨子里有着祖训里不容改变的忠孝良善所塑造的家族观念。
他们再也没有返回榆林,恐怕那里是他们不忍回首的伤心之地。
可能是因为初到这里生活无着,兄弟三人不得不再此洒泪而别。一人奔盐池西南,遂定居在了现在的马儿庄附近,一人过黄河以西,从此便杳无音信了。小时候听爷爷说,在他小的时候,曾经常见到马儿庄的尤姓人来过,至今算来,那也是一百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再以后因为时代的变迁和战乱饥荒,两下虽相隔百余公里,却渐渐地断了往来。
居住在东冒寨子的这位尤姓先祖,极像一株春天里泛青的幼苗,紧紧吸附在这片广袤的沙原之上,扎下了他深深的根系,终于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的这位先祖,因为他的聪慧和勤劳,得到了周围人的赞许,也得到了本庄李姓财主的青睐。这位李姓财主不但把自己的姑娘许配给了我的这位先祖,还陪送了土地牛羊,用以资助自己的女婿过上好的光景。现在村北还有一块田地叫“嫁妆地”,便是这桩美满姻缘的一个见证。
尤氏一族,从此在这里得以繁衍生息,逐渐成为庄子里人口最多的大姓。
我的这位先祖在此立足之后,便与庄子里的冒李两家和睦相处,休戚与共。在那个世事变化莫测的年代里,他们御外敌,度饥荒,一起经历着磨难而不分彼此。
清末回乱的时候,便有匪人借势而起,灭庄绝户,惨绝人寰。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地区,几乎到了十村九空的地步。在匪徒屠灭了附近的村庄之后,就准备围剿我们这个庄子,是村北那座高大的烽火台,救下了这一个庄子的人命。在这座烽火台上,东冒寨子冒李尤三姓的先辈们,不惧生死,用他们手里的火枪,棍棒,砖瓦,击退了匪徒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最后借着夜色,全村人安全的退避进北边一望无际的芨芨草滩,躲过了一次惨无人道的血腥的屠灭。
就在这次祸乱中,尤姓的一位先辈殒命于这寂寂的荒漠。因为保卫家族和村庄免遭涂炭而献出了生命,他是一位英雄!
那座烽火台至今依然存在,它的高耸伟岸就能说明它曾经的不屈。它所经历过的写满血泪的记忆,一直藏在它貌似冷峻的挺拔的影子里,让一切的探询都不能读懂它的悲欢。
在此次危难之后,这个偏僻的村庄便在战争和饥荒里艰难的喘息着,像一棵即将枯萎的蒿草,等待着春天甘霖的滋润。
全国解放以后,东冒寨子便遭遇了拓展命运的机遇。五十年代合作化的时候,遵照政府的号召又将附近散居的李、张、汪、刘、贺等姓氏人家迁了进来,由此而成为拥有几十户人家的较大的村庄了。
一个村庄的离散聚合,都是因了它的宿命。不管机缘的幸与不幸,不管是彼此的磕磕绊绊还是彼此的相扶相持,都被那一村热气腾腾的鸡鸣狗叫给掩饰了。
每一个人都获得过家乡的赠予,可能他从来就不曾理会过这种赠予的可贵,这就需要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去慢慢的感受了。不知道经年之后,当垂垂暮年时,再回首顾望,他会怎样的看待自己轻慢过家乡的惭愧呢?
凡是第一次来到西北的人,都在感叹着西北的广漠,东冒寨子则是这片广漠中的一粒极为细小的尘埃。不熟悉的人因为它的细小而从不经意,熟悉它的的人则知道这粒细小微尘里那无法估值的千钧分量。
它是一颗深深嵌入人们血脉里的巨石,牵系着飘飞在四面八方里的那些关于故土村庄的悠悠乡愁。
接受了东冒寨子的养育,我们必定要感恩于她的深情,尽管我们曾经经历过她的风沙,她的旱魔,她的饥馑,她的严寒。或许曾经的幸福抵不过曾经伤害的痛楚,但是那一丝温暖却始终在我们不变的记忆里漫延
我们怀念远眺北大池盐湖的那一抹湛蓝
我们怀念一棵树的神圣茂密和被伐毁时的颤慄
我们怀念海牛滩的传说和敖包梁上洁白的羊群
我们怀念沙边子的牧场和宝子梁上放开嗓子乱吼的歌声
我们怀念抱着三弦唱着《寡妇断根》那个我叫冒记舅爷的老汉
我们怀念领着人们种了一片树木又看护了一生的那个我叫小爷的老党员
我们怀念过年的窗花五月的精糕八月十五的大月饼
我们怀念遍地的甘草开花的苦豆一望无际的大雪
太多的怀念就是拂过故土最挚真的情感,离开的太久就会觉得离得愈近了……一棵沙枣树,几只芦花鸡,一口沉默在村边的水井,没有一样能从你的记忆里放下。其实,我们一直在复制着家乡的生活,那应该不是矫情,而是对所谓乡愁的一个最好的寄托。
东冒寨子,它对于曾经生活在这里和依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它拥有最为高贵的魂灵和最为坚忍的骨骼,它的荣辱兴衰与他们息息相关。
东冒寨子,这个小小的沙原小村,依然没有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