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租房的女人
1
迟迟听不见他的敲门声,女人有些急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无精打采的,好像是给秋天完任务似的,一阵急一阵缓地下着。一片树叶落在窗台上,浑身湿淋淋的,随着秋风晃动,那干枯弯曲的姿态,极像一只觅食的麻雀,倏忽又不见了踪迹。小区门房前,是一位农村妇女,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苦苦菜喊着叫卖。喊了些什么呢?女人很想知道,声音断断续续的,可能被冷气截住或融入在雨声之中。若在平时,女人会毫不犹豫地买上几袋,能值几个钱呢?互相帮扶一下嘛!她知道农村人到城里的难肠。等她再看那位妇女时,也像窗台的树叶般不见了踪迹。
手机忽然响了,吓了女人一跳,原来是短信。是乔原的,说是笛儿送到家,问她今天能回来吗?把房租给了老杨没有?女人情不自禁地鼻子一酸,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回头一看案板上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饺子,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情笑话着她。她走过去把带头的饺子丟进滚烫的热水锅中,嘴里气嘟嘟地说,还是老师,一点不守时,不是说今早一定来吗?女人忽然灵光一闪,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WQDHFGKY?女人敢肯定,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些字母的含义。女人觉得,若在战争年代,她绝对是一位出色的高级间谍或者是女特务,尤其是发个电报、打个暗号肯定是她的拿手好戏。在一次临别时,老杨说:我成天没夜地上课,一般情况下不要打手机。她笑着问:那二般情况呢?要不我晚上打给你?他瞪了她一眼。那给你发短信?他没有说话。那,那给你发拼音?对了,干脆给你发五笔的字母!女人为她的奇思妙想惊叹不已。他说:馊主意!不过也不要频繁。女人当然知道,他害怕家人有误会,但还是默许了。
女人刚才发的是五笔:“你在干嘛?”竟没有回音。女人不甘心了,也顾不上楚汉之约,暗码不行用明码:杨老师,我给你付房费,你在吗?发完短信后就是等待,女人似乎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等待就像一串串彩色的气球,从天空中慢慢升起,无论结果如何,过程是美丽的,蕴藏着多少希冀与遐思。但今天她的短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凭她的第六感觉,他肯定有事。女人如泄气的皮球靠在沙发上,她有时觉得她很“野”,但她是个讲原则的女人,她不会再拨打手机的,那是她的底线。
2
男人是从悬崖掉下去摔死的,女人的心也落入深谷。她们是初中同学,女人高考榜上无名,打算出门打工,在清晨的小树林里,被男人的笛声留住了,并且决定嫁给他。在笛儿五岁时,全家的结构刚打算做一次调整:笛儿转到县城上幼儿园,女人开理发店,男人在乡政府当会计。幸福是匆匆的过客,就像腾云驾雾般的缥缈。男人也是醉酒后腾云驾雾而去的。
邻村有一所完小,方圆百公里,只有二十几名学生,等到笛儿上四年级时,全校只有九名学生,大部分学生转到县城就读。女人如同挣脱套子的母狼,在舔净流血的伤口后,又开始瞄准下一个目标。她打算先到笛儿的学校做一番“考查”。在开学的一个早晨,她直接来到四年级,教室空空如也。她来到班主任的宿舍,整个房间云山雾罩的,在火炉旁边,班主任一边抽烟,一边熬茶罐,一边讲课文。女人才发现,在土炕上,摆放着一张炕桌,两边盘腿坐着两名学生,极像受戒诵读经书的小沙弥,又像上门娶亲的小姑爷,作业本的旁边,倒满一杯俨俨的茶。女人恼了,她生气的样子极好看,让人感觉不到威严。当她像提小鸡般把笛儿拎下炕时,班主任才慌忙站起来问道:娃娃咋啦?女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笛儿不能在这里上学了。两个学生,七个老师:一个是接送孩子的,一个是做饭的,一个是购物的,一个语文老师,一个数学老师,一个班主任,一个是领导。女人在路上想,不是娃娃咋啦?而是教育咋啦?
第二天,女人带着笛儿来到县城,置身于车海和人流之中,她感到她像沟边的柳絮,没有了根基,瞬时被县城的喧闹声所吞没。县城共有八所小学,她果断地选择了“八”,等她来到第八小学时,再次验证了她选择的正确性。八小是刚兴建的小学,教学力量薄弱,生源匮乏,地处偏远,这些后天与先天的缺憾,也正是她转学的优势。校长年逾半百,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文质彬彬的,当听完女人的来意后,摘下眼镜盯着女人说:你是陪孩子上学,你们在哪儿住?女人说在出租房。校长接着问:那你男人呢?女人说摔死了。校长起身给女人倒了一杯水,女人双手接上。校长说:你的事情我很同情,问题是现在不好转班,你说怎么办?女人看到了希望,她不想放过这个给儿子希望的稻草。她也不知怎样表达内心的急迫之情:您就行行好,只要把孩子插进班,我给学校做啥都行,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句话,说着无意,听着有心,有着很大的弹性和空间。校长也满意地给她递过来一张学生信息表。真没有想到,女人彻夜难眠的转班的堡垒,在不到半小时就轻而易举地拿下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在女人送笛儿上学的路上,她意外地接到了校长的短信。短信只有几个字:我在一家人宾馆888房间,有事。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房间,房门是虚掩的,女人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洗手间传出哗哗的水声,校长正在洗澡。女人正犹豫不决是走还是留时,水声停了,里面传出校长的声音:愁死人了,上面正在检查学生转班的问题,我快顶不住了,你说怎么办?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校长接着说:唉,这样吧,我也豁出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把我的手机拿进来,我再央求一下领导。女人很清醒,她的面前有两条道:一是为自己,一是为孩子。沉默、选择,选择、沉默。洗手间又响起了水声。当女人敲响了洗手间的门,把手机递进去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机顿时掉落在地。女人才真正认识到,校长要的不是手机而是她的身体!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门,否则凭她姣好的面容,也不可能守寡多年。女人侥幸地挣脱后,然后摔门而去。事后女人一直想,也许,那次,衣冠校长若真的打了电话,为了孩子,或许委身于他,那些日子,她真的处于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处境,不过那会是一辈子的痛啊?
笛儿第二天没有到学校去,说是被学校“清理”了。当天下午,女人和笛儿到车站买返回的车票时,横穿公路,躲躲闪闪的,还是被对面的小车擦破了胳膊。女人几天压抑的烦躁终于向司机暴发了:你瞎了眼了?你会不会开车?我也不想活了,你干脆撞死我算了!司机唯唯诺诺,一口一声对不起,对不起。女人被送到医院做了检查,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医生开了点外敷药。在敷药的过程中,司机问女人,还疼吗?女人瞪了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司机问笛儿,小朋友,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没有上学啊?笛儿心直口快,把转学的情况说了一遍。
从医院出来,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一所学校门口,说道:这是一中,全县的重点初级中学,也有小教班,主要照顾教师的子女和亲戚,全封闭的管理,学校也没有招满,你若愿意,我帮你把孩子转到这所学校?司机说完话,把女人看了一眼。女人看着手上的车票说:看把你能的,我是一中老师的话,还用得着你转学?司机笑着说:你这个女人,人不大脾气还不小啊?今天擦伤了你,我将功补过,若把孩子转进去,咱俩也扯平了,谁也不亏欠谁了。当天,笛儿顺利地转进一中。女人才知道,他竟然是本校的杨老师。
女人没有过分的惊喜,嘴里嗫嚅着,欲言又止,总觉得欠了人家一份情,晚上请老杨到餐厅吃饭,见了老杨,女人涨红着脸,那次真的把这位骂得有点重,现在后悔不迭,难为情地低着头,假装玩手机。老杨见状,说道:气还没消啊?今天你给了我补过的机会,这客我得请,对了,伤口还疼吗?女人赶忙摇了摇头。老杨说,那次,我们是协商私下处理了,你若是拨打110,至少赔偿你千儿八百的,你算是手下留情,今天这个客我请!老杨说话掷地有声,两杯脾酒下肚后气壮山河,两眼血滴滴似的,极像春节屋檐下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女人心中笑了,这个酒量还逞能,若在老家,她两瓶脾酒眼睛都不眨一下,不过今晚她不能动酒杯。再者,您老那番安慰的话,也太幼稚了点,留着晚上哄老婆去吧?
当然,老杨的德行使她折服,要不然他怎能高高站在讲台上呢?笛儿转学到一中就是见证,当时转学的家长也不少,但老杨畅通无阻,校长都为他开绿灯,至少说明他有这个能力和资本。吃完饭后,老杨去付帐,女人硬要付,两人争着抢着把一百元伸向柜台。收款员是一位小姑娘,犹豫半天,最后伸手拿了老杨的钱。女人气得盯着老杨的背影心里骂道:真霸道,城里人合伙欺负我!
3
惊蛰时分,万物复苏,女人像虫子一样从洞穴中探出头来,她听见自己的心滋长的声音。自从吃饭以后,老杨似乎从人间蒸发了。他会做什么呢?笛儿住校以后,她才觉得无聊是最可怕的。胡思乱想,是她一天最主要的任务。每天她还是按时起床,然后晨跑,接着逛公园、商场,然后回来早餐,最后还是在出租房胡思乱想。有一次她找到老杨的手机号,想发个短信,或者拨个骚扰,发什么呢?她欲行又止,终于在周末时,她写了句“祝杨老师周末愉快”!一狠心发了出去,过了半小时,短信回了,只有两个字,谢谢。这老杨也真是太抠门了,字都舍不得多写啊,不过她还是很知足。忽然女人灵机一动,写了句“祝你周末愉快”!给乔原发了过去,未到半分钟,乔原把电话直接打过来了,她挂断了,接着来了乔原的短信:你还好吗?几次你都不回短信,我害怕打扰你。笛儿既然住校了,你就回来吧,今年墒情好,我帮你把庄稼种上。对了,老李头出嫁女儿,要请你做嫁妆,只可惜你不在。那个邻村的崔老板回来了,在学校旁边开了个餐馆,想请你当厨师呢?你回来吗?乔原啰里啰嗦写了一大串,女人看后回了两个字,谢谢。
乔原和女人是高中同学,也是老乡。乔原结婚后,生下一女儿。过了几年,他到南方打工,妻子陪着女儿到县城读小学。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冷不丁地回到出租房时,竟发现妻子床上多了个男人,他怒不可竭,在孩子当面,他没有过分发作,等到第二天新帐旧帐一起算。但他的算盘还是打错了,第二天妻子失去了踪影。他向女儿一打听,那个男的是河南一木匠,等到他来到木匠的出租房时,已经人去楼空,妻子也这样销声匿迹。按娘家人的说法,女人是男人打跑的;按婆家人的说法,女人是跟人跑了。众说纷纭,但有个共同点,就是女人杳无信息。乔原把女儿又转到老家上学,以后他也很少出门打工,看到村子接二连三的妇女陪子女县城上学,也许是恨乌及屋吧,他自言自语着,你们这些出租房的女人,好自为之吧!
女人到县城时,是乔原送的铺盖。他的大道理讲得山穷水尽,也没有拗过女人的性子。临别时,乔原把一瓶二锅头喝了个底朝天。女人看着他,说了声,行了行了,好像我是荆轲去刺秦王,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
女人知道乔原对她有好感。人至中年,多了份成熟,少了份激情,他对笛儿期望很高,只要有利于孩子,让她做什么都行!这也是她感激老杨的原因。
4
女人还是给老杨打了电话,她自己都没想到,第一次电话如此尴尬!那是周五的晚上,天气阴沉沉的,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这是一间四合院,周围都是出租房,女人的出租房在大门的旁边。渐渐的,来往的脚步声没有了,依稀听到小雨敲打窗户的声音,接着麻将声、喝酒声此起彼伏。女人今晚心情不错,因为明天笛儿回来,只有周末时,笛儿才和她住两晚。女人洗完衣服后,顺便洗了头,屋子顿时热气腾腾,何不趁着下雨没人来往的机会洗个澡?这想法一旦进入脑子,像虫子般挠痒着女人的全身。女人找来了洗衣盆,掺好水倒进去后,白花花的身子也融入其中。女人爱干净,皮肤也白,是十里八村的俊媳妇。
窗外刮起了风,冷飕飕的,似乎酝酿一场暴风雨。天空忽然划过道闪电,接着一声巨雷从心头炸响。女人惊呆了,“啊”了一声,因为在电光中,她看到窗帘的缝隙中有双眼睛!惊慌失措的女人定了定神,一下子钻进被窝。有人在推门,使劲地推,门是铁门,反锁着。这人又来到窗外,试图推玻璃。谁?你要干啥?你的质问反而加快了撬窗子的节奏。女人猛然想到了手机,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手机是打给老杨的,手机接通后,她喊了一声:“有人……”还没等他说下去,那人早已逃之夭夭。慌乱中,女人穿上内衣,拿起手机,向出租房外跑去。
未到十分钟,老杨开车过来,在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只见一女人披头散发的,上身穿着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一红色秋裤,光脚拖着一双鞋,这种夸张式的打扮,与气候形成巨大的反差。等到女人向他招手时,他的心咯噔的一下,坏了,女人果然出事了。老杨急忙下车,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女人的头发像屋脊一样滴着水,全身被雨水浸透,曲线清晰可辨。老杨一把抓住女人的手,那双手冰凉而又颤栗,潜意识地死死攥住他的手。老杨把她送到车上,打开空调,用毛巾擦着女人湿漉漉的头发。慢慢地,女人接过他手中的毛巾,那种惊恐不安的眼神也变得羞涩起来,女人低下了头,全身有意识地收了收。老杨趁机问,出什么事了?女人说,没啥。女人不说,老杨也不便寻根问底,那,我给你找个旅社住下,要不感冒了?女人没有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