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三哥
我的老家在山东省新泰市,再确切一点是城北韩家庄。
我的父亲是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离开故乡,参加八路军的,直到一九五五年,他才回过一次家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之后,他一直揣着携带我们全家回一次老家的心愿,而因为经济困难终未成行。父亲的故园梦未能做圆便永离我们而去,成了他终身的遗憾。
进入新世纪的第六个年头,我借一次公务活动之机,与中秋节的当天第一次回到了我的祖籍。父亲的家乡尽管是一个县级市,但已经建设成了一个现代化、园林化的城市,比我见过的许多地级市还要大,还要好。
当时,仅有城北韩家庄一带正在等待开发,比起市区和东西南三片,还显得有点冷清。但亲情的热度超乎我的想象,在我的一位堂弟的家里举行的晚宴,我首先见到了我的十多位同辈堂兄弟,其中就有我的三哥。
三哥是我大伯的儿子,他们一共五弟兄(和我是同一个爷爷,因而很近),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了。据我的嫂子们说,那些过早去世的我的四个堂兄,之所以没有一个活到七十岁(老大、老二六十多,老四三十余,老五四十余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酗酒。而唯一活着的这个三哥,也是每日必须独自喝三场酒,还不算参加婚丧嫁娶、集聚活动时的共饮。
三哥酗酒,情有可原,因为他是一个苦命人。他一生生有一儿两女,唯一的儿子十八岁那年暴病而亡;大闺女嫁人后精神分裂,被婆家强行送回,由他供养;小闺女招赘女婿在家,五口人一起生活。除了招赘的女婿打点零工,勉强自养,只有靠三哥挣点钱养家。老家改革开放早,农民基本失去了土地,没农可务的三哥有三份收入:一是打扫马路;二是拣拾塑料瓶;三是给村委会看门打扫卫生烧开水。月收入大约两千元,且村委会还常年拖欠他的工资。因而,他总是穿着很旧的衣裤,抽三元钱一盒的香烟,喝两元钱一斤的散酒(因为劣质,极度的伤害身体)。
三哥酗酒,但给我的印象很好。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文质彬彬;他命运多舛,但总很乐观;他地位低下,但口碑甚好。据说,庄里无论谁家的红白喜事,他都会参加,随一份礼;谁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要告诉他一声,他都会出一份力。他跟邻里乡亲从没发生过纠纷,待人和气,与人为善。
听到三哥的许多口誉,以及结合我见到他时的感觉,使我从心底里对三哥肃然起敬。我在家乡亲人们聚会的酒场上曾半开玩笑地说:三哥没文凭,但有水平;三哥没地位,但有人缘;三哥不欠别人的,别人都欠三哥的。大家都很赞同我的话,而三哥听了,笑得很开心。我好多次私下或当众都对三哥说:你是我五个哥唯一的代表啦,我希望你能长寿,每回我回老家都能见到你,和你一起喝酒,不过你喝酒要节制,最好喝啤酒,山东的青啤、崂啤都是上好的啤酒,不伤身体。
第一次回老家,三哥招待我,是从饭馆里买的菜,双鸡双鱼。堂弟兄们告诉我老家招待客人,必上鸡鱼,对尊贵的客人上双鸡双鱼。对于三哥给我的礼遇,我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一来他收入有限,二来三哥为长。我埋怨三哥,你不该这样太破费,家常便饭,我就很高兴。可堂弟兄们都说,这是三哥的一片心意。三哥笑笑,什么也没说,我也就怀着感激的心情领受了。
第二次回老家是汶川大地震那年的春节,腊月二十九的傍晚,我们全家到了我大嫂的家,绝大多数长辈、同辈、晚辈都聚集在了一起,三哥也在其中。我握住三哥的手,高兴地连声向他问好,可他却总是一脸憨厚的笑容,没说一句话。我在给第一次回到老家的老伴、儿子一一介绍老家亲人的同时,隆重介绍了三哥。这次三哥终于说话了,他摸着我的儿子的头说:大侄子,挺好。仅此而已。
大年初二的傍晚,按照老家的风俗,整个家族在村头隆重举行了祭奠亡故之人的仪式,按照亡故之人的辈分,每人依次都有一席之地,烧纸,放鞭炮。据说,这年的鞭炮放得比往年多了数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在众多的亲人们中间,三哥一脸的严肃,默默地烧纸,后来他告诉我:俺六叔(我父亲)虽然没有埋葬在老家,但每年的这时候,咱家的人都祭奠他老人家,给他烧纸。——我听了三哥的话,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
然后就开始了热烈而隆重的每家每户对我们的接待,直到正月十五还没有轮完。
三哥第一次以他女婿的名义,在饭馆里招待我们。席间,三哥依然没有说多少话,而是兴致盎然地与我连连碰杯。大家正热闹时,他忽然对我悄声说:今年南方雨雪灾害,四川汶川大地震,你说现在科技这样发达,咋就没有预报呢?我一时无语,从三哥严肃的神情我看到,这个问题他可能思索了很久。我没法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只好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这个事情以后可能会解决的。三哥说,越早越好,不要再叫那么多人伤了、死了。我心里又一次对三哥产生了敬重!
后来,三哥又在他家里招待了我们。之前,我见他老抽低价香烟,便进城去特意买了两条好一点的香烟送给他,可他却把我送他的香烟给了他的女婿,而自己依然抽他雷打不动的低价香烟。这让我颇有想法!
令我终身难忘的这个春节过去了。正月十六,我们即将离开家乡,三哥一大早来送我们,我问他,早上的第一场酒喝了吗?他说那是每天必须的。我便又劝他:你是我五个哥唯一的代表啦,我希望你能长寿,每回我回老家都能见到你,和你一起喝酒,不过你喝酒要节制,最好喝啤酒,山东的青啤、崂啤都是上好的啤酒,不伤身体。
回来后,我给三哥去电话报了平安,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电话里笑了几声。我又重复了那句嘱咐:你是我五个哥唯一的代表啦,我希望你能长寿,每回我回老家都能见到你,和你一起喝酒,不过你喝酒要节制,最好喝啤酒,山东的青啤、崂啤都是上好的啤酒,不伤身体。
三哥笑笑,还是没说话。
一年后,我的堂弟来电话说,三个去世了,肝癌!
我听后心情非常沉重。我给我的三嫂寄去了一千元钱,略表我对三哥的缅怀和对三嫂的安慰之情。
三哥享年六十九岁,在我的五个直系堂兄中可谓长寿,但却让我很遗憾!
人死不能复活。三哥远去了,仅与我相会两次,我的担心,不幸被我说中!三哥一生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在他的一生中,劣质的酒毁坏了他的身体,但也给了他莫大的慰藉。酒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毁誉各半。我想,离开具体的个人的处境、遭遇和命运而单纯的说酗酒的害处,是有失公允的。我对因酗酒过早离世的说法持保留态度,除了极个别嗜酒如命、醉生梦死者,绝大多数酗酒者都有其特殊的不为人所理解的难为人言的缘由。
三哥,我第三次回老家的时候,我一定要在你的坟头去看望你,给你敬一杯酒——当然,要敬你一辈子都没喝过的上等酒(酒和人一样,原不分等级的,但在假冒伪劣商品充斥的时期,还是有优劣之分的),以弥补我心中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