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塔什库尔干县，就等于站在了帕米尔高原；有人说，前往帕米尔是一种感受海拔提升的行程，也是一次灵魂得以升华的体验旅途。我的朋友作家尚崇龙写过一本书，书名就是《去帕米尔的路上》，仅仅这一个看似随手拈来的书名，就让我心中一动，即刻涌动起一份无际的畅想。
　　 哪一天，我也要走一趟，去体验一次对自我生命的超越。
　　 这一天，终于来了。
　　 数百公里崎岖难行的山路上，车和人都一直行进在昆仑山绵延无垠的王国里,始终处在一种体力和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盛夏之际，我们却反复地经历了夏日、秋季和冬寒这三个季节的妩媚展示。时而是雪峰牦牛、羊群绿树、草丛湖泊和水映蓝天，时而是湿滑的黑岩、交错的冷雨、阵阵的碎风和一地的秋色黄灿，时而是棉絮般雪花铺天盖地后的银妆素裹。季节在这里彻底放了大假、失去了管理控制，如同被个任性、率真、调皮的顽童在胡乱地安排着事项，更像一辆负重的车厢在失重之后，沿着起伏的公路做自由式的畅快又凶狠生猛的冲刺。
　　 翻越重重险山峻岭、绕过高耸入云的山脉雪峰，沿着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我们的车辆正像一只吃力喘气的甲壳虫，盘旋在棉布带子那般弯曲柔软层层上升的山路上。从阿图什市出发，傍过喀什市、疏附县，油门不减地穿过了树木高大、泥土厚沃的乌帕尔农区，兴奋地向着山间乡镇奥依塔克、布伦口、苏巴什和塔合曼依次冲去。一路上，坐在窗口前的我，都用自己充分放开的想象，构思着那一座域外之城的神秘模样。直到车子停靠在曲什曼小镇的路边吸烟喝水休息时，我的大脑里仍延续地想象着即将进入的县城。
　　 车子是缓缓地开进县城的，司机回头郑重地说，开这种慢度才懂得对塔什库尔干县城的尊重。住下以后我们四处走动，才完全地明白司机师傅的愿意了。如果车不减速，不消五分钟的时间就会冲出县城，然后在城外的村子里，四处寻找村民费劲用力地打问县城的位置。
　　 这是一座建立在天边彩云之上的、小到不能再小的县城了，全县人口不过数万，查询资料发现2014年才达到4万人。县城几条纵横的街道，看到市区楼房的建筑数量和郊区规模，差不多是不逾万人的小城区，类似内地一个乡镇的人口，这让我反复构思过的心中有些说不清的失望。一同前去的朋友告诉我，你别小瞧了，塔什库尔干可是南线丝绸之路中国路段上极为重要的一个节点，古往今来，西域诸国、内地省份的欲出境、才入境的旅客商贾们，都会聚集在这儿打尖停步、交易货物或盘算下一步的行动。出了县境就有著名的红其拉甫、科西拜勒口岸，也就完全地进入了巴基斯坦国、阿富汗、塔吉克斯坦的国家了。
　　 塔什是维吾尔语中的石头，库尔干是城，县城的名字就源于城外一座古老而沉默的石头古城，城的开端源于汉代的丝绸之路，兴起于北魏时代，最终强盛于唐朝，所以，这是一座和唐朝名字同样古老的历史留存物，当地民间流传着一个个肥美壮阔又胸襟伟岸的唐代典故和丰盈的传说，又让人恍惚之间穿越和超出了时空的限制，觉得蒲犁古国离唐朝的首都西安并不遥远。生活在这里的主体民族是塔吉克人，不知为什么，一眼看去他们除了身材高大、体格瘦硕显得与众不同以外，男人们个个高鼻深目、脸如刀鞘，颇有欧洲帅哥的风范，清澈的眼眸子蓝晶晶的，像一群在雪域高地闪烁流动的星辰，难怪到这里的内地女孩子，都喜欢找当地的小帅哥们要电话发微信和主动交友。
　　 不坐车，不开车，城区好像没有几路的公交车、也没有见人就停的出租车，多数的人家都是骑电动车、骑自行车或干脆走路。我也学着他们的生活迈开双腿去走，像回家一样走在县城不大的街巷里趟着阳光的水波。没有拉客的喧哗、没有市场的叫卖，没有防护外的栅栏，也没有警告小偷窃贼的牌子，没有烟雾弥漫的空气，烧烤油煎炒炸的躁热，我没有看到其它城市所拥有的商业特征。相反的，我看到的任何人，包括坐在木椅上晒着太阳的老人、路边玩耍跑来跑去的孩子，坐在品种不多的摊位前等客人的塔吉克妇女，他们都谦和、平静地看着这一位好奇的外地人东张西望，然后会在四目相迎的凝视里善意地笑笑，用目光的宁静表达一种人与人的信任。
　　 我可以和这里的男人们一排子坐在县城电影院的台阶上，像一群麻雀站在一根枝条那样整齐而且不乱，然后用递烟、点烟和吸烟的方式，交流着彼此相互渴望的心情。即使我不去交流那儿，能一起坐成一片，共同感受着安静的时光和共同拥有的敞亮，展露出人类最初时光才会拥有的那一份毫不防范、不曾玷污的灵魂，收获男人之间的信任和友情，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开心的事情；我可以不止一次地坐在阿孜古们的小摊位前，甘愿花更多的钱花和更多的时间，把玩骨雕、鹰笛，看地毯的图案、看绣品上金丝色的鹰羽，在欣赏之后买上一件手工制作的物品，然后看着她透着淡蓝色迷雾的目光，看着她对你充满欣赏和倍觉同感的嘉许，我们会用友谊和人际之间的信任，甚至用一种类似宗教的虔诚、信徒的斋诫和洁净的沐浴，去完成一次灵魂与灵魂在空间中的交谈。我可以独自坐在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远处的孩子们向我招手、打着飞吻、喊着叫着逗你开心的样子。然后，我会刻意地走进老人们的群里，一句抚手弯腰鞠躬的问候---赛来穆，然后和身边的一些白须老人握手问好，开始听最老的一位爷爷开始对你教育：人嘛，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世界很大的哪。
　　 这个小城是那样的富有，大自然给了他冰山耸峙、峪谷纵横的大千世界，南有海拔8611米的世界第二高峰乔格里峰，北有海拔7546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还有海拔7649米的公格尔峰，冰山、冰洞、冰川、冰塔、冰原形成了冰的晶莹世界。5000年至10000年的古文化遗址，有公元前8至5世纪的文化遗物和人骨，有帕米尔高原的最大驿站之称的古石头城遗址，有保护完好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香宝宝古墓群、盛唐建筑公主堡，所以，这里的人们才会有了这种安静的心。
　　 穿行于这座边缘之域的小城之间，没用几天时间，我就明白，这是一群被安静喂养长大的生命。从身体到灵魂，从少年到暮年，皆在阳光平坦的大地上，在雪域高原的神灵里，被安静、宁定和满足的营养品一勺勺地喂养。身体的从生到死，从来到去，无不披挂着感激生命的神圣之光。这种平静而澹然的灵魂，从出生到成长再转为另一种状态，无不享受着安静带来的福泽，无不体验着一颗安静之心的广阔和辽远，无不被一双安静的手掌像妈妈一样被抚摸得充满自信而态度坚决。
　　 像人眼看到的星星一样，在广袤起伏的帕米尔高原上，那些散落在地面上的村庄、乡镇、县城，那些被含入祖先意味的地名、名姓、传说和留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古代石城，都被纳入到离天空、离天堂最近的地域里，构成了被人仰望的新星辰，新月光和生活中不常见到的明媚阳光，驱散着灵魂生活里挥之不去的层层雾霾。
　　 突然间，我的心中泛起一波被诗意掠过的激情。就像有一些人，他们来到世界上，根本就不是为了单纯活命而来的，是为了某一种使命而来的；有些城，也一样寓意深刻，从来就不是用来盛放俗人与庸物，是专门用于喂养灵魂、养育童话的地方。
　　 塔什库尔干不就是这样的一座城？
　　 在前往帕米尔的路上，体验着身体在高度中的那份变化，是一份对生命意识有所感知的欣喜；同样，感受着一种阳光之下被安静喂养成长的自我，进到一种能够与灵魂对语的境界，不更是一种感知精神、超越生命的幸福吗？这是从开始时我认为的一次体能超越，走到了最后，直至走出昆仑山回到平原，我更进一层地发现自我灵魂的状况，感知人生追求的意义所在，似乎比单纯去体验生理变化的超越似乎显得更为重要。
　　 离开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开始有了新的变化。这样的地方，不是来一次就能满足，就能获取到一生足够享有的营养；这样的感受，也不是仅仅用一生的时间，就能读懂的启示和安慰，而是需要一种灵魂的方式去接受、去接近，然后与它们亲密地融为一体，成为大地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我们需要一种有灵魂的生活，需要一颗用安静喂养长大的灵魂，需要一份灵魂与身体都能晒着阳光的生命。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四日初稿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