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东和孟家的合同只签了两个月，在这短暂的暑假里，他要帮助汉娜完成绘画技术上的一个提高。孟繁华给他许下的酬金也非常高，基本上是市场行情的两倍多，这样他便有更加强烈的兴趣做好这份工作了。林东白天来孟家做家庭教师，晚上他就回到学校去住宿，天天往返于两地之间。为了能够授好课，真正让这位喜爱艺术的女孩子学到一技之长，他不惜每天晚上都趴在宿舍的电脑桌上认真备课，有时还要准备许多第二天讲课需要用到的资料。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份工作了，以往仅仅为了赚取生活费的想法在他头脑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把汉娜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全心全意为她服务。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林东开始懂得珍惜了，他常常会在回家挤公交车的时候点着手指算还剩下多少时间。他习惯于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两个月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啊，连头算尾只不过是六十天，这在人生的生命长河中仅仅占了十万分之一或是百万分之一，可是既然上天有这个机会让他和汉娜在这极其微小的时间里相遇，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机遇，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幸运。在这个家庭里，林东常常能感觉到自己接受了超乎想象的良好待遇，孟繁华夫妇完全把他当作自己家的人来看待，对他的照顾甚至要高于对女儿汉娜的照顾，这让他的内心感到很歉疚，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过，在接受重情款待的同时，这位穷艺术家又在想，要是他能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该有多好啊，不要说如此奢侈大方，就算只有它的一半他就心满意足了。然而上天知道，他的家庭能达到这样的理想境地吗？所以时间一长，无法控制的羡慕情绪膨胀在他的心里，他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对这个家庭富足与美满的深深的嫉妒。这一切，作为当事人的汉娜小姐都看在眼里。
　　 林东向来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单纯朴实的青年，他只相信他的艺术天赋与绘画上的造诣，却从不曾自信他在情感上的魅力——也许贫困的家庭和多年孤独的生活压抑了他，使他原有的自信心荡然无存。他研究过哲学，探索过人的心理奥秘，坚信爱情对于艺术家的创作灵感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可他一边又同时推翻这个理论，将孤独的自己锁进了更加孤独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抱怨、困惑与遗憾，却没有爱情、面包与希望。当他面对美丽的汉娜小姐时，他从她的眼光里看到了电力，那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吸引过去似的力量在她眼球里灼灼燃烧。他好象很害怕又好象很激动，怀揣着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心态向她靠近，然而两人的身体还是没有触碰到一起。他换了姿势，以一名教师严格要求学生时的那种口气对她说话，命令她集中注意力，把情绪都用到她的画板和毛笔上。汉娜开始无视周围事物的存在，撒娇地和他说话，好似小时候躺在母亲或外婆怀里那样。在她的眼里，林东似乎失去作为一名家庭教师的身份与地位，变得与她的朋友相雷同；似乎还保留着家庭教师的尊严，只是在她面前显现不出来。他开始对这样的距离不能适应，试图摆脱这种含混模糊的男女关系，还他一个洁身自好的名声。然而他说到底只是一位雇工，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他，而是一向孤芳自赏的汉娜小姐。那次林东讲完他的课后正准备回家，忽然汉娜站起来主动要求送他到大门外，这还是他做家庭教师以来的第一次。汉娜把他送到门口，避开了父母的视线，接着对他说：
　　 “林老师，您愿意送给我一件礼物吗？”
　　 林东不觉一阵吃惊：“可以呀，不过今天我没带什么东西，你要什么礼物，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我不要您回去拿，我要您现在就给。”
　　 “现在就给……”他更加疑惑了。
　　 “对，请给我一个拥抱，可以吗？就现在！”
　　 林东浑身出了冷汗，他不知道面对一个女孩的这种要求该怎么办好，拒绝呢还是答应她，也许各自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一时失去了主意，变得很被动，傻傻地站在那里等着汉娜给他一个拥抱。汉娜的大胆行为既使他兴奋又使他不安，他觉得自己进入一种极度矛盾的人际陷阱；莫非是一次偶然的冲动，莫非是真正的爱情已经降临？他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他认为目前应该做的就是处理好两人的关系，把该讲的课讲完整，该教的技术教给她，该赚的钱痛快地赚，其余的事情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自从发生这次不平凡的拥抱后，林东对汉娜改变了看法，他不再单纯地把她当学生看待，而是升华到一种情感的界限，这种界限通常是恋人才能抵达。由于两人之间仅仅三岁的年龄差距，更让他们努力克服了所谓师生关系的约束，纯粹以朋友的关系来处理日常事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东依然按时上班下班，耐心地辅导汉娜的绘画，有时甚至是手把手地教她，但他的眼神里缺少了一样东西：初为人师的严肃。这是被汉娜小姐的拥抱消除掉的东西，也是曾经的他最痛恨最恼怒的神态。他现在终于卸下教师的架子与她平起平坐，相互交流共同沟通。在毫无心理负担的教学环境中，他发觉汉娜进步得很快，好像有从天而降的灵感与才气赐予她，让她画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同时他发现自己的口才也有了质的飞跃，早先的腼腆害羞已荡然无存。林东与汉娜虽然处于教学与练习、雇佣与被雇佣的两个极点，但是两人却默然已经融合为一个整体，好似身体的一部分之于另一部分，不用言语就能达到默契的配合。
　　 有一次林东忽然意外地迟到一个多小时，汉娜居然哭泣着跑出去找他，后来他赶到别墅时向她抱歉地说声对不起。那天汉娜没心情听课了，她眼眶红红的看着林东，关怀地说道：“老师，您心里一定有事，能否告诉我，让我帮助您一起想想办法？”林东当时真的好想大哭一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温暖的话语，他不曾想到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除了他的穷父母以外还有人这么在乎他。此时他心里的秘密城墙已经崩溃了，还有什么苦难的事情值得他埋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呢？“孟小姐，老师心里确实有一桩无法完成的心愿，也许你也没能力帮我完成，但是有你的这片心意，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替未来的林东谢谢你。”
　　 林东所指的无法完成的心愿是说他卖画受挫折的事。原来这几天他白天在忙着为汉娜辅导，晚上独自去联系本市的书画商人，他由于经济拮据生活困难，被迫想卖几幅自己的画作来解决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在狡猾的画商面前连连碰壁，没有一个画商愿意购买他的油画，就算质量最好的作品，也推销不出去。这不但是无法解决生活上的开支问题，更是对他多年辛勤奋斗的最残酷打击。一时间他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也快趋于灭亡；自己的梦想就要破灭了，连普通的画商都不愿接受他的作品，还谈得上什么要立志成为伟大的画家之类的话呀。他变得郁郁寡欢、神情疲惫，做什么事都好像是得不到报酬的结局那样。当他向汉娜小姐讲述这种遭遇的时候，心里犹如喝下了苦味酒，绝望得只往肚子里流泪。“唉，要不是因为今天是你的老师，我真的想放弃艺术。”他痛苦地倾诉道，“这个社会是金钱至上的社会，是权力主宰的社会，还有谁会来欣赏我的艺术啊，还有谁懂得艺术的价值和艺术家的伟大啊？”
　　 他哽咽了，他说不下去了，他突然间听到一个女孩的哭声，汉娜坐在对面呜呜地哭起来了，她漂亮的脸蛋上挂满泪珠，大大的泪水在重力作用下坠落到地上的色彩盘里，把鲜艳的色彩浸泡成另一种颜色。林东跪着双膝把身子移过去，靠近她身边，试图用他的抚摩消除汉娜内心的伤口。他们两人又一次抱在一起，这次是林东主动出击，他用粗壮的手臂紧紧搂住她，搂得她脱不了身，并且差点喘不过气来。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汉娜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安静地睡着了。
　　
　　 四
　　 汉娜一边当林东的学生，一边又做着他的心理辅导师。林东虽然在绘画技术上比她出色，但在个人的生活经验上，还完全是一个孩子——至少她这么认为。自从上回听说林东卖画的遭遇后，她难过了好几天，看着像哥哥一样真心待她的林东陷入生活的泥潭，她的内心痛如刀绞。她恨不得出钱把林东的油画全部买下来，替换那些欧洲大师的作品挂在房间的墙壁上。可是一想这样做又不妥，那可会伤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尊心，断送他的美好前途。她要想办法帮助他，一定得尽全力帮助他，绝不能看着他在这个势利的社会上受伤害。汉娜将这个愿望告诉了她父亲，孟繁华听到后哈哈大笑：“怎么不早说呢？这事情好办，你就交给我来办吧，请放心！”
　　 过了几天，汉娜对林东说：“你认识本市著名的画商葛黑山先生吗？”“当然认识，我跟他见过三次面，这家伙势利得很。”林东气愤地说道，“你不知道啊，我把自己的作品带过去登门拜访他，希望与他合作转卖我的画，可是他拿着我的画摇摇头说，这些油画一看就是个初学者画的，缺乏艺术魅力，在市场上肯定卖不出去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虚伪与破绽，这老家伙哪懂什么艺术啊，分明是在推卸我的作品。我无意中走进他的书房一看，里面陈列的油画几乎还没有我一半的水平，可他却洋洋得意地说要将那些作品拿到市场上去卖个好价钱。唉，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啊。后来我从他家里出来后就有好心的邻居告诉我，说这个葛黑山是个臭名远扬的奸商，没捞到半点好处是不办事情的。意思是说我这回是空着手去的，没有礼物孝敬他老人家，况且我又不是某某大官员的亲戚，让他觉得没有可利用的价值，当然不会替我卖画了。”汉娜说：“也许商人都差不多一个样，你今天再去找他试试，把你的油画带过去，并且说一下你的名字，或许能够成功。”林东叹气地说道：“别去了，我算是对这个世道看透了，只要你没权没势没靠山，谁也不把你当回事，再去一百次也没有用。我还是认真地做我的家庭教师吧。”他的绝望态度把汉娜急得都快哭了，她说：“可是你是一个男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事业，做家庭教师只是暂时的，不能取代你一生的事业。林老师，以前都是我听你的，今天你也听我一回吧，就当作是在为我办事，就当作那些作品是你可爱的汉娜小姐绘制的，你难道不会去为它而奋斗一下？相信我吧，林老师，请相信一个少女的直觉，它不会令你失望的。”林东的内心沸腾起来了，他执著地看着美丽的汉娜小姐，心中燃烧起爱的火焰。“好吧，我去试试，就为了你现在的这句话。”他深情地说道。
　　 第二天，林东来到孟繁华的别墅，汉娜亲热地出来迎接他。“还好吧？昨天成功了吗？”谁知林东飞快地奔过去，给了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太好了，我成功了，我第一次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变成别人的收藏品，真是太令我激动了。”接着他松开汉娜，看着她幸福的笑容，感激地说道：“真是太谢谢你了，以后我真的功成名就了，我都不会忘记你的，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在我最灰心丧气的时候鼓励我，还有谁能像你这样关心我呢？”汉娜开心地说：“你我是什么关系，还用得着说感谢的话吗？你的成功是我最大的荣幸。幸好你昨天听从我的话，否则这么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我昨天见到的葛黑山与前几次见到的不一样，他待我可热情了，那种官僚架子从他身上消失了，说话也比较委婉动听。他说他现在有诚意与我合作，只要我认真画画，他就会想办法将我的作品卖出去。”林东向汉娜说道。
　　 他俨然觉得汉娜是自己的亲妹妹了，这般关怀他在乎他是当年的林东想都不敢想的。他身为汉娜的家庭教师，却感觉到只配在她身边当个学生；她的体贴与大度、激励与从容都是他不可攀比的，在她身上流淌着一种女性慈祥的爱，这种爱正是孤独多年的林东渴望得到的。他仿佛战胜了自己的内心动力和道德约束，爱上这个小他三岁的贵族小姐。他回到宿舍后就开始发泄情欲，他找了一个笔记本，锁上房门，在里面静悄悄的环境下倾诉着心里话。
　　 “啊，我亲爱的汉娜小姐——孟氏家族的独生女，不知是哪阵风把我吹到你的身边。也许是上天对我多年苦难生活的报偿，也许命中注定就会和你相识——我情愿相信后者，让我艰难地度过人生二十三个春秋后在这里与你相遇，邂逅你的故事你的生活，还有甜蜜的让我想起来就激动不已的你的微笑。请原谅我的刻板与认真，在遇见你之前我向来是以这样的态度生活的，因为幸福的你不曾知道破碎的家庭和历经磨难的生活将我的善良品格与开朗性格统统剔除，留下的仅是那无法向人展示的孤独沉闷的心境。谢谢你的真诚与坦率，帮我发现了自己战胜了自己，从你简约自然的语言中我找到了多年前遗失的自信，正是它帮助我克服困难走向成功。我不能保证若干年后能否会成为著名的油画家，但是有你这次对我的鼓励，有你在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我就足够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离奇的梦，梦见他和汉娜结婚了，他穿着黑色西装牵着白婚纱的汉娜走过长长的红地毯，周围的朋友和亲人都在向他祝贺。他还梦见了他年迈体弱的母亲、倔强得不服理的父亲和处处与他争高低的弟弟，他们出现在他的婚礼上，笑得歪了嘴巴。突然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下身的内裤已全部湿透，原来这场梦是催情梦，他在梦中发情在梦中喷射出精液。林东继承了父亲的倔强顽固与母亲的胆怯害羞，在三更半夜处理了留在床上的罪行与痕迹。“天哪，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全部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可能我真的已经爱上她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