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整天瞎蹿蹿，不知道回家……这日子不他娘过下去了……”二操一边大步走，一边故作生气地骂骂咧咧着。腚后头跟着他媳妇——一个看不出年纪、头发上都是泥、笑嘻嘻地把脏兮兮的手指头抿到嘴里头的妇女。妇女名叫桂花，二操给取的名儿。
　　 “手指头不脏？还往嘴里头搁！不知道屙尿……”二操越骂越起劲儿，骂得越起劲儿走得就越快，破布鞋都快走掉了，趿拉着，一崴一崴的。无论他咋骂，腚后头的媳妇就是不吱声，笑嘻嘻，手指头搁嘴里头。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路子。最后在一个小土屋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他们的家。二操骂骂咧咧着，骂着骂着却笑了，一脚伸进家门，搂住媳妇，亲一口，嘴里依然笑骂着。
　　 桂花是半年前流浪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半年前的一天，二操干完农活回到家后，发现门大敞着，有点儿吃惊：记得走的时候顺手把门给带上了啊，咋会大敞着？但他也没大往心里去。他走进去，把铁锹往墙上一倚，猛一转身，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地上躺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妇女。妇女显然是睡熟了，打着呼噜。二操壮着胆子，慢慢走上前去，推了推：“大妹子，醒醒，醒醒……”妇女醒来后，不吱声，只咧着嘴对他傻笑。“大妹子，你家在哪个庄？”“大妹子，你咋跑我家来了……”任凭二操怎么问她，就是不回答一句，傻呵呵地笑着。二操一拍脑门：我嘞个乖乖，这娘们儿是个傻子！但是，傻子归傻子，傻子也是人，也不是小猫小狗。这是个苦命人啊……二操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赶她走，又不知道咋办，便去村长那儿跑了一趟，说明了情况，问村长这事儿咋办。村长来了趟二操的家，看了看妇女，想了想，凑到二操耳边，低声说：“你狗日的，真有桃花运！这娘们儿一看就是个流浪的……要我看，就让她跟了你得了！这样一来，她也有了个家，你也有了个家……要是把她撵走，她饿死到外头咋整？再咋说这也是一条人命！她穿得是破了点儿，人是憨了点儿，但长的可不孬，你看……逮住这个机会，不然你真得打一辈子逑光棍！你狗日的，真有桃花运！”二操听村长这么一说，看了看妇女周正的脸盘，也有点儿心动了。二操从小没爹娘，也没亲人，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后就一直打着光棍，本以为这辈子就一直这样下去了，谁想到竟会发生今天这种事儿？看来真是老天爷爷开恩了，赏赐给他一个媳妇（虽然是个憨媳妇）！二操当即领着这个妇女，跟着村长，去村大队办了个“手续”，请村大队领导喝了顿酒，这事儿就算成了。他给她取了个名儿叫“桂花”。过了一段时间后二操发现：桂花不能生养，或是自己不能生养。因为无论他怎样使劲儿，桂花的肚子始终没任何动静。二操也就死了这条当爹的心。但不管咋说，二操也知足了：自己总算是有媳妇了！
　　 到家后，二操简单地吃了几口，就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二操飞快地爬起来，啃了两口馍，操上抓钩子（一种农具），对桂花说：“我去地里干活了。你老实在家呆着，可不能再跑出去了！”桂花嘻嘻地笑着。二操也笑了笑，亲她一口，撤了。
　　 二操的地在村东头，离他家不近，也不远。二操一路上会碰见很多本家弟兄，走一路，打一路招呼。
　　 “二操哥，吃了？”
　　 “吃了。”
　　 “地里干活去？”
　　 “干活。”
　　 “家里活干完了？憨嫂子伺候的还中？”
　　 “滚你娘的蛋！”二操一边笑一边骂着。自打和桂花过到一块儿之后，他就经常能听到这样的玩笑话。他对这样的玩笑话并不反感。
　　 很快到了地里。操起抓钩子，干活。一边干一边唱：“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上荡悠悠……”唱得很喜庆，音很大，很响，惊起不远处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一边飞一边看二操，像是在说：“我的乖乖！这谁啊，唱成这样，吓毁我了……”二操一直喜欢唱歌，更喜欢在干活时唱歌。但在桂花没出现之前，二操唱的歌是这样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唱的很悲伤，唱了许多年。
　　 干到晌午头，感到肚子饥了，就收起抓钩子，回家吃饭。走到家门口，忽然看到狗娃和桂花走在一块儿，朝二操家门方向走来。狗娃看见二操，说：“二操哥，嫂子又跑丢了，幸亏在路上碰见了我。我就把她送回来。二操哥，人还给你了啊。”说罢一扭身，哼着“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这几句歌词，悠哉悠哉的撤了。
　　 狗娃是二操的本家，也是他邻居。狗娃是个光棍汉子，和二操一年人，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狗娃这个人品行不好，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好以开玩笑的名义和村里的妇女闹闹……但他又从来没犯过什么大的错误，村干部拿他没一点儿法儿。
　　 二操看着狗娃的后背，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二操不敢往下想了……
　　 二操买了把锁。
　　 二操以前没用过锁。他家本来就啥也没有，根本就不用防贼。但这件事儿发生以后，二操觉得有必要买一把锁了。
　　 自从买了锁以后，二操每次只要一出门，就会把桂花锁到家里。桂花再也不能出去瞎蹿蹿了，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二操放心了。
　　 一天，二操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发现原本挂在门上的锁不见了，门大敞着。二操心里一惊，操着抓钩子往屋里闯——屋子里空空荡荡没一个人。二操便出去找桂花。桂花之前跑过几次，但跑的都不多远，一般都是在庄子里转悠，二操找一会儿就能找到。但这次，无论二操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他先是去问的王大婶，王大婶一脸鄙夷的拖着长腔说：“不——晓——得——”；他接着去问张大爷，张大爷带着嘲讽的神情说：“你那憨婆姨？我上哪儿见她去……丢就丢了，再找个女娃娃呗！”张大爷说完就讽刺地笑了。二操顾不上和他废话，撤了……二操又把她之前好去的地方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这下二操真急了！
　　 “桂花——桂花——桂花——”天黑了，北风呼啸着。村子里的几条狗，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嘶喊声，也忍不住跟着和了起来：“汪——汪——汪——”
　　 “桂花——桂花——桂花——”
　　 “汪——汪——汪”
　　 “桂花——桂花——桂花——汪——汪——汪……”
　　 不多时，村子里就只剩下一阵阵撕心裂肺、有点儿瘆人的哭嚎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