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舞场(散文)
古城,四四方方的一座城,一堵城墙四四方方围绕了一圈。
城墙有东西南北四拱城门,大东门大西门大南门大北门,也有东西南北四个小城门,我说的是小南门的故事。我就住在小南门里的金水街。
一条宽宽的护城河绕过四四方方的城,小南门外护城河上有一座桥,大桥的两头是引桥,引桥下有着几个备做溢洪的桥孔,其实北方旱,缺水,这城从古就没有涝过,这些桥孔就成了拾荒者和流浪人栖息的地方。后来,城河清淤,环城公园绿化,那些洞被公家用砖封了,形成一孔孔窑,再后来,有人承包了,开了麻将馆,也是挂着“中老年活动中心”的招牌,承包老板顺势,挨着引桥在河堤上开出一片广场,用混凝土塘了那块地,临河用布幔围起来做了露天舞场,收费,早晚两场。
街边,高大的梧桐树树荫遮住夏日的阳光,音乐起,男男女女成双结对,翩翩起舞……多是中老年,或舞伴,或搭档,或夫妻,退休者居多,跳国标平四慢三跳华尔兹跳探戈。晚场,是年轻人的场子,场子中间竖着灯杆,杆顶一伞炫彩镭射灯五光十色,团团灯光,缓缓转动着,如散花般缤纷而下,发酵着夏夜的诱惑和欲望,音乐声擂动着舞者的心脏,花花绿绿的青年男女排成几列,嗨着跳踢踏。另一角,有人群在踩着乐曲的节拍跳着交际舞,歌声飘曳,裙裾飞扬,舞场周围乘凉者围观者甚多……这都十几年了。
今年的夏天,舞场关了,承包人走了,因舞场就在古城环城公园门口,那块平台成了晨练人群的摩托车和自行车停车场,公园里不让进狗和车。
却想写那几个人,那几个记忆中犹如幽灵般飘忽在舞场的人。
一个叫小东,大家都这么叫,姓啥,无人知晓。小东是个小伙子,瘦矮懒散猥琐,是住桥洞的盲流,老板桥头开麻将馆,留他帮手,扫地挂围幔麻将馆里烧水守夜,兼放舞场的音响……管饭,没有工资。小东是渭南人,爹娘死了,哥嫂把他撵出家门,流浪到西安……他常年不洗澡,一笑,一嘴黄牙呲着 ,脏兮兮的身上透着一股子酸腐味,让人掩鼻。所谓管饭也是老板娘从街头食摊拎回一塑料袋吃食扔给他,有时是包子有时是甑糕,有时或是几个蒸馍……有一顿没一顿的,跳舞的阿姨大嫂们也有带些旧衣给他。小东好抽烟,没钱,伸手向别人讨,悄悄地蹭到你的身边,扭捏着:“把你的烟给我一根……”,不给,他记仇,你想多跳一曲三步,找他调换一下曲子,他脸一仰说:“不行,老板不让!”立马对不起,给你扎一个权威势。每天,都能见胖老板娘吼他骂他有时还拿着拖把棍追打他,骂他懒。
老板娘,山西人,五十多岁,肚肥臀宽,缀着胸,如一只老母鸡,四处巡着。她原是公园的园林工人,未退休就承包了舞场,胖且恶,一年到头,嘴里总在不停囔囔着骂人,耷拉着脸,似乎天下人都欠她的。老板娘支个条桌在入口处划票收费,你常能见到她没早没晚在舞场门口跳着脚瞪着眼泼街大骂:“你妈的X!挨哈锤子的……”不用问,那一定是有几人在场外周遭蹭舞场的音乐声在跳广场舞。她恼,似乎这飘出场外的音乐声也是她的私产,别人是染指不得的。大家因着她的籍贯送她了一个外号叫她“九毛九”,来舞场跳舞的人多有和她发生过口角的。大家都说,开这么个场子也真需要这么个恶人。几年前,老板娘得了糖尿病住院,他丈夫过来看了几天场子。
听说,他丈夫在市上一个局工作,是个干部。人瘦,高个,不爱说话,也常遭老板娘的骂,跟训孙子一样,他一句不吭蔫着,一看就是怕老婆的受气包。
都说,老板娘有个相好,是个黑脸的汉子,这事是嚼不得舌头的,却传得很广。黑脸汉子,来路不明,人高马大,脸黑得发紫色,常在舞场帮老板娘卖烟卖冷饮收票划票啥的……人说他是个秦腔票友,小南门环城公园里有一帮子老人胡琴三弦梆子的拉着一条“西府秦腔业余剧团”的横幅在公园里自乐,这草台班子也会初一十五的搭台披挂粉墨登场唱全本大戏,我见过黑脸汉子台上台下忙着搬乐器和抬道具,却从没有见他唱过。一天我给人说,你看那个黑脸汉子坐在那儿像不像乡下的土庙里供着的泥阎罗,呆呆冷冷的。我想,如果,给那憨子眉额间涂一牙新月,却是能演包丞的。后来,那汉子和老板娘吵了一架,就再也不见了。他靠什么讨生活,我不知道,他总是闲着,也总是帮闲。
城门洞下人行道上有一个蔬菜早市,一卖菜的老头,干枯的得看不出年龄,有时也拉一车水果卖,常把三轮车寄藏到舞场里躲城管,老头不时送给老板娘一些零菜零果,老板娘也容他放车,他闲时也帮老板娘看看场子,也就成了那几年的舞场里的熟人。他爱死死地盯着跳舞的女人看,女人们说他太丧眼,眼睛馋女人。这老头猴般的小脸,枯皱着脸皮,冬日里脑袋上总是扣一顶小炉匠式的皮帽,忽闪着一只帽耳朵,他嘴歪,露着大龅牙,长相有些怪异……我怀疑他能不能合上嘴。后来,城管把他的车没收了,几天后,在十字街口揽活的人群里见到他推一辆破自行车,架一杆滚刷,挂一块牌子,写着“粉墙”。
后来,他也不见了。小东也随后不见了,不久,又回来了。
小东有一段时间不见了,说是被一个女孩拐跑了(后来听人说,那些人是骗人割肾的地下团伙),两个月后他破衣烂杉的又出现在小南门,天冷了,他像一匹丧家的狗,蹲着缩着,可怜兮兮地远远望着老板娘,连续几天,老板娘也不搭理他,后来不知怎地,他又在舞场干活了,直到舞场散伙。人们好奇,问他那几天去哪儿了,他不说。舞场散伙后,小东去小南门里给一个卖烟酒的商户打工,我有时能遇上,他骑着商店的电动三轮车拉货,人也干净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我们遇上偶尔也打一声招呼……一天,公园里晨练的人议论他:“这些天怎不见小东了?”我听到了,不由得凑上去,有人说:“他杀人了,让警察抓了。”
他杀人了?!我很吃惊。
一天晚上,他在这个公园里强奸一个流浪在公园里的呆傻丫头,丫头叫喊,他急了,用石头砸她的头……那丫头我也是常见的,有家,有哥姐,所以穿戴也还整洁,其实,她有些年龄了,留着小平头,不看穿戴,你还分辨不出男女来。那女子个子很低,小学生般高,额头鼓,眼距宽,两眼呆痴,弯着腰走路,不摆动胳膊,垂着,如黑猩猩。见人歪梗着脖盯着着你傻笑,口角流着涎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花红。花红也常随小东在舞场遛达,如小东的妹子。跳舞的老太太们爱逗那丫头玩,还拉着丫头的手教她跳舞,丫头手舞足蹈,这时候,傻丫头呵呵笑,看得出,她很高兴……
丫头死了,小东被抓了……都解脱了。我说:“如此,也好,小东也有个吃住的地儿了。”
今年的夏天,舞场关了,曲终人散。似一阵风扫过,那场地,干干净净。
后记
文字中提到的人,这些都是我认识的真实人物,我曾在那个舞场跳舞,他们是谁,他们从哪儿来,最后又去了哪里?并无人知道,人们也无心知道。那里有几个闲人,草民,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被边缘化,他们挣扎着活着……我只是用笔记录下来。人生有过无数交集,这也是一次,他们才能给我留下映像,我谢谢他们。
2017-01-17
秦老师敏锐的目光看穿了那些挣扎在最低层的小人物的悲苦辛酸,命运多舛,生活在考验每个人的生命耐力,弱不禁风的草芥,如果没有阳光雨露的滋润,就会枯萎死去。透过
此文,我看到了作者那颗对那些生活在社会最低层人的悲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