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希望】念(小说)
【一】
1968年初夏,我离开江永,回到故乡长沙。
是尝到“清理”无情的滋味,带着对它的畏惧回来的。现在只有家乡还能给我一个栖息的地方,父母的家。
几年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开始学会独立思考的青年,个头也长到1.73米,唇边冒出的茸毛,颜色也开始变浓。相比以前,已很强壮结实。然而,在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深感迷茫,比及当年去江永,比及在四清社教中更为浓烈。长沙,我生长于斯。而如今,我在这里没有户籍,假如没有父母,何去何从?江永是不敢了,我已彻底摒除再在那里生活的想法。前路呢,不知。
前两年,我还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因为文革,我回到父母工作的学院。我是唯一的男生“知青”,在农村的故事,在那些儿时伙伴中,掀起一波波的心浪,新奇,有趣。哪怕学院是专事农业教育,哪怕儿伴大部分是农业专家的子女,我的经历,还是被一大群因出身不入文革闲困在家的他们,视为神奇般的“英雄”。特别是一年多后,我自学成才具有专业水平的歌喉更是将他们征服。“英雄”的经历,不错的口才,爽朗的性格,动人的歌喉,诸多优势,让我不算英俊的相貌被男女儿伴忽略,成为群中的打眼人物。
她,我的初恋,也是群中一员,年龄最小,最漂亮,是大家眼里的“白雪”。她小学低我三届,在我原先的眼中,一个小丫头片子,并不在意。1966年第一次回长,小鸭顾不上等到18,居然急匆匆地开始变了,以至于在看到她时,只觉得这天鹅版的漂亮女孩有点眼熟,却硬是对不上号。当儿伴们介绍她就是小星后,我颇为尴尬地向她打招呼,换来的却是一道嗔怪的白眼。
在家的日子,除了看书,与儿伴嬉戏,我最喜欢的是晚饭之后。这是我走家串户与人交流的时间。儿伴已跟不上我的脚步,我交谈的对象,是要尊称叔叔阿姨的人。她家是我去得最多的。她的母亲,美丽,健谈,学识渊博,涉猎甚广。是一位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的讲师,丈夫是国军飞行员,55年以反革命罪获刑20年入狱。对我隔三差五的拜访,讲师很欢迎,很热情。只是讲师和我,开始谁也没料到爱情会在我和她的小女儿中间产生。我曾经非常尊敬讲师,江永挨捆受难的事,我只写信告诉了讲师,连自己的妈妈都没让知晓。
在我和她的讲师妈妈高谈阔论时,她就像一只小白兔,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日子长了她坐的地方离我越来越近,眼神也越来越朦胧。这个忠实的听众,让我很有成就感,演说者最喜欢这种人。她有个姐姐,刚开始也是旁听者,后来渐渐听得少了,理由是不懂。
只要在学院,白天我常常会和儿伴们一起,吹拉弹唱,唱是最重点的节目。我是领唱,是独唱,是和声中的高声部。很多次,在不经意中,会看到一双美眸有些陶醉有些痴迷地望着我。而那时小子情窦尚未开启,白白浪费了许多落花。直到……
【二】
回到学院,没想到在归家的林荫道上,与她不期而遇。我可以保证,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变幻了几次,惊讶,释然,欣喜,之后是担忧。这种急剧变化的眼神,我这辈子仅仅遇到一次。
她急匆匆从女伴中冲出,甫到身边便问:“你的伤好了吗?”
“伤?我哪里有伤?”我极力掩饰。
“别骗我,我都晓得了。我偷看了你写给妈妈的信……”她的声音渐渐小了,带着哽咽。美眸中正慢慢浸出泪水,目光向我传递很深很深的关切,还有些些娇羞。
刹那间,一根心弦仿佛被拨动了一下,很轻,很灵动,很玄幻。但,不是很清晰。
从此,我在家的时间多了。没有了革命,没有了去处。
从此,我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浏阳河边,校区果园,青青草地,绿绿竹林,许多地方都流连我和她的身影。交流中,我发现她有了很大的变化,从一个只当听众的角色,谈到《茶花女》,谈到《安娜.卡列尼娜》,谈到《红与黑》,谈到《基督山恩仇记》,虽然有些幼稚,我还是很吃惊。“我把你留下的书都看过了。”她有少许骄傲。只是,天理良心,那些书是我使出各种手段坑蒙拐骗收集来的,是借给她姐姐和讲师看的。
在一起她总会要求:“给我唱几首歌吧,不要太大声,只唱给我听。先唱《小河淌水》。”
那些日子,我给她唱《一条小路》,唱《森琪德玛》唱《在遥远的地方》唱《红河谷》……中国的,苏俄的,印度的,南美的,中外民歌的优美旋律,在我们之中荡漾,宛如一溪流水,清澈甘甜,浸润春心。
我们没有表白,但郎情妾意,已经盈溢。
悠闲日子不短,无虑的日子不长。1969年初,她也要下放了。17岁和的她,姐姐一道下放沅江。
“篁,我有些怕……”她对我说:“你和我们一起,好吗?”
“……”我无语,转点对我来说是新课题,再说江永放不放,心里没底。
“别怕,你看我,四年农龄,还不是好好的。我会去看你的。”这个时候的我,嘴笨得像头猪。
她走的前两天,我终于将自己觉得最难的那篇作文塞给了她。我发现,无论什么词汇,都体现不了我那一江春水。写告白情书,好难。
我躲了两天,等候她的审判。渴望结局,害怕结局。
她们离开学院时我隐藏在自家窗后,我看到她几次回头看向我家,看到她的失落。
我设想她的答复,答应?拒绝?婉拒而留给我一丝希望?在患得患失中延宕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下定决心:不管结局,去送她,必须。
时间有些晚了,我拼命奔跑,赶上最后一班公交。上了车便不急了。去沅江的船12点才会开。68年院里几个子弟下放时我曾去送行。
沿江码头。大约九点半,我赶到候船室。一进大门,就见到了她。她正朝着进门的这个方向,脸上尽是怅然。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她先前有些空泛的眸子顿时流光绽放,那双美极了的大眼,微微收缩,旋即睁得更大,俊脸露出的笑容,真是灿烂。那一刻我兴奋至极,她没拒绝我!之前所有的忐忑顷刻化成烟云。
我没冲上去抱拥她,因为大厅里还坐着与她同行的几个学院子弟,包括她姐姐。
“我来送你们。”反应不热烈,男孩用眼光溜着她,女孩子则全部撇嘴。太虚伪了,你来送谁,地球上的人都知道(当时好像还没这句台词,提前用了),你哄鬼啊!我尴尬呀,什么话不好说,哪怕是“同志们好”也比这句话强,失败啊。
我纠正了说法:“老实讲,我是送她的,你们便带。”
这句话反而让气氛热了,在一阵哈哈声中,我趁热打铁:“小星,我们出去走走。”
她没回答,用眼睛瞄瞄姐姐。看到姐姐点头,她长舒了口气。
【三】
从码头大门出来,我们向北,几里地后返回。路过大门,我们向南,几里地后,返回。期间我们一直缄默,都在躲闪,都在享受。
半夜的风有点大了,自然而然,我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披在她肩头。她没有拒绝,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弱光盯着我,她知道此时我不会感觉到冷。
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我:“你的信我看过了。我也爱你。”
我没回答,心弦齐动幸福涌来。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美眸和星目,光波交织,身心抖颤。突然,我冲动地将头向她靠去,我迫切地想吻她。我笨拙地去吻,然后,鬼使神差,我的初吻竟然落在她的脸颊。而她仿佛有点惊吓,退了一小步。
我慌神,我紧张,嘴里突出的话竟是:“对不起,对不起。”
她什么也没说,只用那只小手把我的手抓得更紧。
时间被夜的北风吹走,丝毫没给相恋的我们半点面子。应该回码头了,登船时间不远。
“再给我唱首歌,不准大声,只给我一个人唱。”口气有点娇嗔,还带点专横。
夜的空间响起苏俄歌曲《海港之夜》:“晚风轻轻吹,月色泛光,怎么能叫我们不歌唱,来歌唱爱情,来歌唱生活……当天刚发亮,在那船尾上,只见蓝头巾在飘扬……”
“你把歌词改了,不过,我喜欢。”微光里瞟来的目光,充满情意,充满喜色。
“篁,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啵!
她被轮船载走。我一直把她(们)送到船坞。当起锚的汽笛鸣响,马达轰隆时,我看到我的恋人站在船舷,手中不停地挥动一条手绢,不停地擦拭脸蛋,挥动,擦拭,挥动,擦拭……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轮船远去,它载走我的恋人。
【四】
再见已是端午过后。其时我已转点到了沅江草尾。那年雨下得骇人。已经是第四天了,雨没停过。傍晚,一个老乡在念叨:“这样落,怕是要垮垸子哦。”说话的无心,听话的有意。我有些发毛。立马决定,明天去黄茅州。垮垸子,我要和她在一起。
船到黄茅州,我问了去她大队的路,老乡告诉我:“顺着大路朝这边走,莫拐弯。不远,十几里路。”
路上,我尝到天威难挡的味道。第一次深深体味书中写的大雨。倾盆--铺天盖地,瓢泼--对着你扑。橡胶雨衣抵挡不住狂暴的雨水,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十来分钟,不留一根干纱。
两个小时过去,隐约看到一大片影子。快到了,前面是堤坝,上面有屋子。我看了看,如果从田中间插过去要近些。兴奋中,我唱起了军歌,大步朝前:“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雨不停,歌不停,步履不停。“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噗通,脚下一空,歌声骤断,力量掉进水渠。
半个多小时后,人民武装终于爬上了堤坝,一问,正是目的地。首先,我到了5队,她姐姐所在的队。快半年不见,大家很吃惊,也很高兴。她姐张罗着,命令自己的知青男友把衣裤拿来,让我赶紧换上。躲到有些漏水的厕所,除了内裤,全换。当我把干内裤还回去时,学院的两个女孩脸色一变,红了。
“篁,你快去看看妹妹,我就不去了,顺着堤走到头就是九队。”她姐姐指着方向:“我帮你把衣洗了。晚一点叫妹妹一起过来吃晚饭。”
出门,哼哼哼,雨居然停了。折磨了我大半天的暴雨,居然停了。这也好,不会再淋湿。老天考验7、8个小时,看到我的坚毅,看到我的勇敢,连它也不想让我狼狈地出现在我日思夜想的她面前。
久别的初恋情侣突然见面会是什么状况?小说里描写的实在太多。但我保证,她和我是最真实的。我出现时,她正站在窗前,借着屋外的光在看书。老天毫不吝啬,坚决保佑我到底,她一个人在房间。
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她抬起头,小口微张抖动,双眼睁大,目光直愣愣的,露出的竟是有些惊恐,脸也瞬间刷白,如白日见到了活鬼。几秒钟后,看到我向她走去,她才猛然扑过来,撞入我的怀中,低声啜泣起来。我紧紧搂住她,能感到她剧烈地颤抖。她又变成那只听我高谈阔论的小兔,只是此时是一只饱受委屈的小兔,少了很多当年的天真。原本白皙的让所有学院女孩通通妒忌的俊脸,糊上沉着的色素,过去几个月,农村,农活,给了她不少磨砺。
“我想你,我想死你啦。”
十多二十年后,我在春晚听到同样一句,要是69年有录音机,要是当时录了下来,说不得,我会找冯巩先生索要版权费。不给?哥儿们,咱俩法庭见。
“我真的想死你啦。”她啜泣着呢喃。
“那你刚刚还像见了鬼似的,”我的调侃话音未落,她破涕转笑:“人家哪想得到你突然就来了,前几天收到的信中你都没提。”
看到她如花的笑颜,看着那灿烂,我再也忍不住,对准她的香唇,吻!天保佑,这次对准了,那柔软的双唇,那难以言表的美妙,让我如坠云雾,让我宛若成仙。多久?不知道。如果她不哼哼,这一吻,怕要天长地久,石烂海枯。
“差点断气了,”她喘息着,白我一眼:“你好凶啊。”
这是什么话,我的雄性激素暴涨,我的雄性动物的攻击性爆发,又吻!这一场吻啦,昏天黑地,上天入地,惊天动地,从生疏到自如,从激烈到舒缓,从学徒工到熟练工,几十分钟,我们出师,不,我们无师自通,因为,我尝到几次她偷偷伸出的小香舌。
“你看你看,嘴都肿了,都是你”她揉着嘴唇,撒娇。她这样一说,我也感觉到,嘴唇麻兹兹的,就是拔牙打麻药后的那个味。
突然,她怪异地把双眼蒙上,脸上尚未消退的红晕陡然加深,仿佛鲜血要从皮肤里迸出:“篁,你……”
“怎么啦?”我被她搞蒙了。
“还不看看你的裤子,你……”声音发颤,竟然快哭了。
“裤子?”我飞快地扫了一眼。
苍天啦,你刚刚不是一直在眷顾我吗,原来你是给我下套啊。英名,我的一世英名要让你这老东西给毁了。裤子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是湿喽喽的水渍。一时三刻,我也弄成个丈二和尚。都说热恋中的男人蠢得像猪,我平日里反应快捷,现在却满脑浆糊。
半晌,我才明白过来:“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
“你还笑,你还笑,你不正经……”她有些生气。
“我来的路上是不是下大雨?”
“这有什么关系?”
“我是不是换了你姐夫的衣裤?”
柳琴,辛苦。谢谢您。
诅咒那个时代吧。
此文得到认可,我对小星也算真正有了最好的交代。
非常感谢《柳岸》的推荐,感谢柳琴社长的编辑,感谢今天复议此文的所有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