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小镇往事(征文·小说)
走出老远,回头,还能望见奶奶扶住门板向我张望着挥手。
突然就想起白落梅说过的话,终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那些邀约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
五
再往下走,鼻子里就嗅到羊肉汤的味道。我的心里一阵欣慰,心里琢磨着,当年那一家老字号羊肉汤馆子(小饭馆)肯定还在。怀着几分激动,我在人群中加大了脚步,越接近,香味在鼻子里越浓。
看见了,看见了,竹竿挑起的招牌布在迎风招展,上面“简阳老字号草池羊肉汤”那几个金黄色的大字在阳光下褶褶生辉。
在当年我们四个人中,我和林志、晓霞都来自农村,唯有嫣儿是镇上的,她的父母都在供销社上班。家境不错的她,经常会带我们来到这家羊肉汤馆美美地吃上一顿。透过门口,我远远望去,当年我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旁,仿佛闪现出他们的身影,嫣儿似乎在招呼,拉长着喉咙喊:“叶华君,进来撒,磨蹭啥子?羊肉汤马上就要上桌子咯!”
我浑身感觉颤抖,突然想起什么,潜意识地拨开人群,向前穿梭小跑。在一个小砖青瓦的门前,我伫立下来,心砰砰跳,大口喘着粗气。
店门口拉着一条红色布横幅:简州的包子石桥的面,要吃麻花草池偃。
店里立刻跑出来一个年轻胖乎乎的妇人,以为生意来了。嘴里一边像放鞭炮一样招呼:“哥老倌(哥哥),要买麻花哇?草池偃的麻花是出了名的好吃,又香又脆又甜!”
“对不起,我找人的,请问嫣儿还住这里吗?”我歉意地问。
“遇到了(倒霉),麻花不买,找啥子嫣儿猴儿的!”女人脸色一沉,明显不悦地嘀咕了一句,“你是遇到的第一个买主,开张生意哒嘛!”
我略有耳闻,做生意的人都忌讳,如果当天遇到第一个买主顺利成交,预示着今天后面的生意往往都不错,如果第一单生意搞砸了,那后面的生意多半晦气。
我连忙改口表示歉意:“那给我装两袋嘛,照顾老板生意,麻花给我留着,等会儿我逛完街上来拿!”说着,我摸出二十钱递过去。
女人乐呵呵地满脸堆笑,接过钱揣进胸前的围裙兜里:“刚好哈,十元一袋,两袋二十元,不找了!”
我笑笑点点头。
“对了,你找的什么嫣儿我不认识,我是嫁过来的,这套房子我公婆几年前从别人的手里买的!”女人客客气气地说明。
“哎”,我转过身叹了一口气,顾自失魂落魄地移步往前走。
身后传来女人的嘱托声:“哥老倌啊,别心急,找人慢慢来嘛,记得等会儿过来提你的麻花,我给你装好!”
六
对于缘分,张爱玲有一句精辟的诠释: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是的,我们遇上了,曾经都在这里,在这座小镇上度过了一段最美的年华。可是,我们的人生终究不是同轨的,是不是走出这个交集点,就注定陌路在天涯?
而我,终究是情感隐藏很深的人,冷漠在脸,柔软在心。其实,我倒真的很羡慕林志与晓霞,当年他们的早恋事件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家长、老师苦口婆心的规劝,采用任何方式的阻止都于事无补。后来,两个三好学生竟然辍学双双私奔了,这无疑在草池镇上算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事发前,我和嫣儿都没有感觉到一丝异样。一别这么多年了,他俩杳无音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志、晓霞,你们还好吗?
我怅然若失的继续往前,小街的尽头就在前面了。在街头转角处,瞥眼间瞅见一个人正在弯腰补着皮鞋,那身形好熟悉,我不由驻足下来。脑子里在飞快地旋转,极力拼凑那些记忆里的碎片。是林志?不会吧?印象中,林志瘦高的个子,身板笔直,他曾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而且这个人的双鬓都斑白了,背还微微有些驼。
我正思忖着,那个人手里的活已经忙完了,一边伸手拿袋子装鞋子一边说:“整圈鞋子都给你上线了的,本来要收两块钱的,看你第一次来,就收一块五吧,希望以后多来照顾生意!”
“成,以后就来照顾你!”顾客接过鞋子,一边递钱,一边不停夸赞:“师傅技术不错,服务态度也好!”
在顾客起身的时候,师傅也急忙起身,一个劲地点头相送:“慢走哈,下次再来照顾我!”
在他脑袋一低一扬的瞬间,那张熟悉的脸庞我看得清清楚楚了,是林志!没有错,真的是他!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几步跨上前,他也怔怔地望着我,嘴唇嚅动了嚅动,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彼此向前,给了对方一个深深的拥抱。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帮忙他收拾好摊子,放在他的人力三轮车上。他骑着车,我坐在车后,径直来到了当年的羊肉汤馆。
坐在馆子当年的那个角落,我和林志一杯杯地对饮着,感受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凉。曾经我们何等意气风发,如今,沧桑过后赋予了我们老气横秋。羊肉汤还如当年一样的美味,可是岁月已经让一切物是人非了。
在林志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当年他带着晓霞私奔后,买了两张火车票去了深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个人慢慢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可是,他们不敢和家里的任何人打电话写信,担心暴露行迹引来家人追踪。他们非常辛苦,在厂里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的班,努力地挣钱,打算存一笔钱,再回家买一套房子,也跪求双方父母的谅解。
可是不幸的是,晓霞积劳成疾,牙龈时常无缘无故地出血,经常伴随高烧不退,经过医院诊断,得了血癌。为了医治晓霞,林志掏空所有积蓄,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也无法挽回晓霞的生命了。
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晓霞特别想回家乡,特别想见见爸爸妈妈。为了满足她的心愿,林志带着她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悲痛欲绝的亲人原谅了晓霞,最后她带着甜甜的微笑走了,长眠在了小镇旁边的绛溪河畔。林志接受了晓霞的嘱托,把她的父母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赡养,替她为父母养老送终。林志说,他怕晓霞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绛溪河畔寂寞啊,所以决定一直就留在这座小镇,永远地陪伴着她,直到自己终老。
林志一直很平静地述说,感觉不到一丝忧伤。我想,那是人生把他历练得超然与睿智了。这样的人往往无比坚强,他们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或同情,整个过程中,我就伸手搭着他的胳膊,但是我感觉得到,他吐出每一个字的时候,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
林志也告诉我,当时嫣儿还参加了晓霞的葬礼。原来,我对嫣儿不辞而别后,万念俱灰的嫣儿接受了同班同学张剑的追求,张剑虽然家境殷实,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婚后嗜酒如命,还吸毒,动不动就对嫣儿拳打脚踢,嫣儿提出离婚,他竟然厚颜无耻地提出要求要嫣儿支付一笔钱。为了嫣儿脱离苦海,她的父母凑不出那么多钱,只有把街上的那套房子卖了。离婚后的嫣儿与父母就离开了小镇,再无音讯。
我听得心如刀割,林志递给我一张餐巾纸示意我擦擦嘴唇,一抹,纸上殷红,才发现把嘴唇咬破了。
曾经,我和嫣儿在那如花的年纪里相遇,两情相悦。可是在相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觉到苦恼,她骄傲得像一个公主不说,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她的父母也瞧不起我这个农民的儿子,经常对我羞辱,强烈的自卑心让我落荒而逃,最终我独自选择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可是,这么多年来,嫣儿一直装满在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思念。我努力地想要奋斗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风风光光地回去面对她。
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可怜的嫣儿,你在哪里?
不过林志提供了一个线索,或许杏儿知道她在哪里?林志听嫣儿讲过,当年我离开后,嫣儿曾经找过杏儿,她认为我的离开与杏儿有关系,不曾想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后来竟然成了好朋友。
七
我听父亲提过,杏儿找了一个家庭几代都是杀猪的屠夫。卖肉是一个好职业,自己的生活充满油珠珠(生活吃得好)不说,还能挣不少钱,在农村里算得上一门手艺。但是杏儿提出了一个条件,嫁他可以,但是必须放下屠刀改行,不能杀生了。这男人真听话,竟然真的把家传的手艺丢下了,杏儿就顺理成章地嫁给了她。
婚后,两口子吃得苦,又能干,在草池镇承包了十几亩地种植草莓。因为风调雨顺,种植又得法,两三年时间就挣了几十万,两口子勤劳致富的事迹还作为典范在小镇上宣传,杏儿还被乡亲们美其名曰“草莓西施”。经济的富足,让他们在镇上购置了商铺,还买了一台榨油机,四乡八邻的油菜籽都往他那里送去榨油,生意非常兴隆。两口子忙不过来,还请来工人帮忙。
按照林志提供的信息,我从老街右手边穿过一条窄巷,前行几十米望见了招牌上“杏儿榨油坊”几个红色大字。
现在临近年关,榨油的季节早忙过了。门口冷冷清清,只罗列摆放了几桶菜籽油,以示出售。
我发现李婶一个人坐在门口,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又逗又乐,估计是杏儿的孩子。我琢磨着,这老婆子赶场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回去呢?
我几步跑到街对面,背身对着,如果被李婶发现那不得了呢?
我摸出手机,一边小心地转身瞅招牌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一边慌忙躲进了一条两幢新楼房之间的小胡同里。
电话接通,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电话那端,杏儿接连喂了几声见没有反应,也沉默下来。短暂片刻的凝滞,她压低声音怯怯地:“是华君哥吗,我听我妈妈说你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啊?我知道你在附近,哪个位置?”
“我……就在你对面,通向绛溪河的这条小胡同里,杏儿,麻烦你出来几分钟,我有事问你一下!”
杏儿诺诺连声,忽然电话里传来婴儿的一阵啼哭声。
短短的几分钟过后,在胡同的转角处杏儿闪现出来,朝我走来。她好像依然没有变,脸庞白白胖胖,只是当年的粗辫子剪成了齐耳的短发。
她身后的背裙里兜着婴儿,还在“呜呜”啼哭,她就用手轻轻地反手拍打着她的屁股蛋。
望见我,杏儿脸就红了。
气氛有些尴尬,我结结巴巴:“又……生了一个啊?”
“嗯,现在二胎政策开放了!有了儿子,我男人又想要一个闺女,结果如愿以偿了!”
“恭喜!恭喜!”我突然有些失落,言语竟然那么苍白,“看到你过得幸福,真替你高兴!”
“其实,今天我来是想问你,你有嫣儿的消息吗?”我切入正题。
杏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她用右脚的布鞋尖蹭着地面:“唉,多好的姑娘啊,华君哥,你看不起我就算了,我没有文化嘛!你说那嫣儿,说学问有学问,说模样有模样,你怎么也把她抛弃了啊!”
杏儿的话句句戳心,我咬紧嘴唇,感觉浑身的寒冷。
杏儿眼圈红红:“因为你她才绝望嫁给了张剑,你知道她过得多不好吗?那时候你在哪里?她离婚离开这里,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的去处,可想而知她已经万念俱灰了……”
一切都沉寂了。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晃眼,李婶风风火火跑进了胡同,扯着喉咙就嚷开了:“我就晓得你龟儿子阴魂不散,还害得我家杏儿不够啊!”
婴儿遭到惊吓,“哇哇”地又啼哭起来。
“妈,你大着嗓门想街坊邻居都知道吗?他没有害死我你倒先害死我了!”杏儿狠狠瞪了李婶一眼。
李婶的嚎啕声戛然而止。
我缓缓向前,对着李婶深深地鞠躬:“李婶,我和杏儿从小定的就是娃娃亲,没有那种男女感情。我一直都当杏儿妹妹!哪里伤害了你们,我愿再次请罪!”
李婶不再吭声,只顾右手一边哄着婴儿,一边搡着杏儿,示意赶紧离开。
杏儿一步三回头叮嘱:“华君哥,忘了嫣儿吧!现在的女人都现实得很,早点把你老家的房子翻修了娶一个媳妇,让你爸爸省心……”
当杏儿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处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坐在地上。好久我才缓过神爬起来,摇摇晃晃来到绛溪河边。
傍晚的绛溪河笼罩在朦朦胧胧中,两岸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拉长着袅绕的炊烟。一些鹅啊鸭啊,成群结队地爬上岸“嘎嘎呱呱”地回家。绛溪河水啊,一如当年一样流淌地静静流淌,仿佛诉说着昨天的故事。它温柔地蜿蜒着曲折而上,它的上游就是我的家。
我深一脚浅一脚落魄地在河边走着。突然,面前一条竹竿横过来挡住我的去路,竹竿头的鱼线上,一条鲤鱼扯着线在半空中活蹦乱跳。
我抬眼看了钓鱼的人,一个老头子在朝我挤眉弄眼,感觉好面熟。
我马上在记忆里搜索着,老人笑呵呵开口了:“愣小子,认不得我啦!当年下象棋,你被我砍得落花流水的哟,哈哈!”
我自然反应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他,脱口而出:“你是老顽童!”
老顽童嘿嘿两声打了个哈欠,唠叨着:“钓鱼是一门学问哟,要耐得住性子!”一边不慌不忙从鱼钩里上取下鱼放在鱼蒌里,接着把鱼饵挂上钩,重新把鱼线扔进水里支撑起鱼竿固定好。
老顽童又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个木盒子,上面赫然四个字:中国象棋。他调侃:“我出门有两样必须带的,鱼竿和象棋,对了,还有酒!”一边说一边躬身拿起地上的二锅头,仰天就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他过来扯着我的衣角往堤岸的一块大圆石走去,我莫名其妙地问:“干嘛呀,老家伙!”
“砍一盘撒,我们有十多年没有较量过了!”
“老家伙,当年我都砍不过你,现在还能砍得赢你吗?何况我十多年没有摸棋(下棋)了!”
“当年你读书有空就缠着我砍棋(下棋),那么想赢我,难得现在就不想吗?”
“没有想过了,现在输赢都无所谓了!”我不耐烦。
我们拉拉扯扯的就到了圆石前,看样子不砍一盘,他是不会放我走的了,这老家伙的脾气我太了解。
棋盘铺开后,老顽童一直嘿嘿笑着,习惯地挪走一个车:“老规矩哈,还是让你一个子儿!下棋就跟钓鱼一个道理,来不得半点浮躁!”
一场残酷的战役开始拉开。
一番激烈的厮杀,我竟然赢了,看到我的“马”将死老顽童的“帅”时,我自己都不相信。
老顽童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啊,其实你下棋的底子(基础)不错,知道以前为什么一直输吗?因为那时候你太想赢了,人生许多东西就像下棋一样,越想抓住的东西,越抓不住,反而像砂子一样从指缝中流走了!”
老顽童离开我身边重重地捶了捶我的肩膀,生疼生疼的。
我若有所思着。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是牛二打来的。接起电话,牛二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我的哥啊,你赶一个场晚上都没有回来,在哪里呀?我开车到街上来找你了,兄弟今晚请你喝酒呢,一桌子的菜都凉了!”
“好兄弟,我马上过来,你在三岔路口等我!”
挂了电话,我开始沿着绛溪河畔飞奔。头顶的天空上,一轮圆月已经悄悄地趴在山头露出了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