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延续的缘分
在我所有的同学里,最让我挂念的,便是我上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位女同学翟香英,当时我十五岁,她十三岁。
因为家境贫穷,我入学较晚,我的年龄也自然比同班同学都要大一两岁。上小学时,我几次因交不起学费,一再辍学,所以更加珍惜着每一次学习的机会,在无法进教室学习的时候,我便找出哥哥用过的课本自学,学习十分刻苦。即便在有钱上学时,为了跟上与我同时入学的同学们的脚步,而一再跳级上学,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得知了我的学习情况后,提前将我内定为了语文课代表。
虽然我被内定为了语文课代表,可是我最爱学的却是数学和英语。当班主任在班上宣布我是语文课代表的时候,我打从心里抵触,一下课,我便找到班主任,说我想做英语课代表,不想做语文课代表。班主任说不行,说我早就被语文老师选中,不能拒绝。
我哭丧着脸,回想着第一次遇到语文老师时,因为走路不小心,撞到她的场景。她那胖胖的身影,她噘着嘴瞪眼看我时的样子,包括她当时跟我说过的话,都让我的心颤抖不已。因为害怕她,我在上语文课的时候特别小心,所以,进入初中后的第一次月考,我的语文考了九十多分,是全年级第一。然而,我还是被语文老师批评了,因为还有其他年级的两位同学和我并列第一。语文老师责备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再认真些,哪怕少写错一个字,多考半分,也能将那两位同学甩掉。因为她的严格所影响,我各科的成绩一直独占全年级第一。
好学的我,不但自己认真学习,还主动带动同学们去学习。我时常在早自习的时候,给大家领读,特别是英语早自习时,我会带着同学们拼读、背诵单词,那整齐又响亮的声音,响彻校园,多次引得隔壁班的老师们观望和赞扬。
我对同学们热情,更是对有困难的同学热心。有一次,香英同学生病,落了两天课,班主任交代我,让我抽空给她补补。从这天开始,我和她的心便开始日渐靠近。
香英长得浓眉大眼、挺鼻、小嘴,瘦小但皮肤白皙的她,在我的眼里就是个美人胚子,特别引人怜爱。为了方便给她补习,班主任特地给她调位,让她成了我的同桌,这样一来,我们每天上下课都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喊她一起去饭堂吃午饭,她却坐着不动,细问之下,才知她没有饭票了。于是,这个星期的最后两天,我每顿都把自己的饭菜给她分一半。我以为她下个星期应该会带足饭票,可是却很意外,她的饭票,仅够她两天的伙食。如此,我只好继续与她分饭吃。因此,过大星期的我俩,将近半个月之久,都在吃不饱、饿不死的情况下度过。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不想上学了,我追根究底,才在她的抽泣声中,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原来,她的父亲是个孤儿,因为太过贫穷,一直没有成家,直到六十岁那年,收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傻瓜哑巴,才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也算他老来转运,虽然他依旧贫穷,却因为有了这个媳妇,让他的血脉得以传承。在他收留了傻瓜哑巴的第二年,哑巴媳妇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同学香英。
香英十三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七十多岁,重活干不了,轻活找不到,因此,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更是困难。得知她的情况后,我对她很是同情。我劝她坚持上学,并跟她保证,只要我有一碗饭,一定分给她半碗。她思前想后,答应了我的劝说,并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我。
有一次,我打了饭菜后,来到一边分饭给香英,无意间被后勤主任的妻子看到,她问我为什么这样,我就将香英的情况告诉她了。她当即把我们领进饭堂,把我俩的饭钵装满,让我们饱餐了一顿。
当天下午,后勤主任的妻子将我们的事告诉了校长。因为她看到过我在全校大会时上台领奖,所以,她即便没有记住我的名字,也因我一次连拿了全年级四个第一名的奖状和奖品,对我印象深刻。仅凭这一点,校长查到了我和香英的事,从此,我俩再未饿过肚子。
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我因受伤回家休养,耽误了两个多月的功课,等伤好后回校参加考试,各科成绩都不理想。我一时受不了打击,负气离校,在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碰巧遇到了我的堂哥和堂姐,当我得知他们准备去澄海打工的时候,求他们带上我,说我已经放假,想趁假期去找我嫁在福建的姐姐。最后,我连家都没回,只是找人帮忙给父母传话,便借了堂哥的钱做路费,去了澄海。这一去,便是一年,连过年我都没有回家。
第二年的夏天,当我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同村的同学,打听香英的情况。此时我才知道,原来香英秋季去报名的时候,知道我不上学了,便连名都没有报就回家了,从此,也再没有去过学校。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她曾和我说过的地址,经过几番打听,才找到了她家。当时她不在家,是她那拄着拐棍,咳嗽连连的老父亲接待了我,随后,她的父亲便喊邻居帮忙,把她找了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来香英家,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父母。她家只有两间土胚小瓦房,外间堆着几袋粮食,靠北墙搭了几块木板,当做床用。她的哑巴母亲糊里糊涂,我和她说话,她只会看着我,边笑边啊啊啊的。见她母亲如此,我的心里已经很不平静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的母亲想小便的时候,就随时解开裤子,随地蹲下就尿,根本不管是在门口,还是在院子里。当时,我同情香英的父母,更同情香英,这样的家庭,她是如何长大的啊!
香英的父亲又瘦又高,白发苍苍,从他那长方脸上可以看出,香英是遗传了他的基因。我在心疼香英的同时,也替香英感到庆幸,庆幸她遗传了她父亲的基因,才没有和她的哑母亲一样,活得如此可怜。
我原本只是想来看看香英就走的,可是香英的父亲就是不让我走。他强留我在他家吃了顿午饭,午饭时,他把盘子里仅有的几块肉都夹到了我的碗里,把仅有的四根油条分给了我和香英。
面对如此的他们,我如何吃得下这些东西,我把肉和油条夹给了她的母亲,吃了碗面条就说饱了。
饭后,香英的父亲让香英收拾碗筷,拉着我不让我帮忙,说是有事求我。我一问什么事,他就抹着眼泪跟我说:“闺女,大伯听香英说过你,知道你上学时一直都在帮她,也知道你去年去广东打工了。闺女,大伯想求你再帮香英一次,把她带去广东打工,找条活路……”
原本就有了带香英出去打工的念头,经她父亲一说,我立马答应。因为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当天下午,香英便收拾了几件破衣服,跟我去了我家。她在我家住了两天后,我们便一起搭车去了澄海,车费是我一个人出的。
到了澄海后,和我同样未满十八岁的香英,如我当初一样,拿着我姐姐找同事借的身份证,进了我所在的工厂。
香英进厂的当天,就遇到了和她同村的老乡,那位老乡平日里爱说是非,好耍小聪明,我不让香英和她来往,香英还是在她多次主动的情况下,跟她走得很近。终于,在香英进厂半年后的一天,那老乡鼓动香英跟她一起闹罢工,被老板开除。
香英被开除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因为我们不在一个车间,我也不知道她的情况。等我下班后,听说了她因闹罢工而被开除的时候,她们已经不知去向。当时我恨极了香英,我恨她不知好歹,我掏钱给她出路费、买衣服,我掏钱给她买饭吃,我把她当作了亲妹妹一样照顾,结果,她非但不听我的话,跟那个好惹事生非的人亲近,还一声不吭就走了。从此,她再也没来找过我,而我因为不放心,打听过她很多次,一直没有打听到她的音讯,又因为心里有气,一直没有主动再去她家找她,这一别,便是十五年。
今年春天,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我的手机上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秀林,是你吗?我是香英。我一看,激动不已。徘徊在我心里的一句话便是:香英,你终于出现了,你让我好生惦记,也让我好生担忧。
当天下午,香英来学校接孩子的时候便来看我了,并在我的要求下,把三个孩子都带着来了。
我刚看到她的时候,没有认出她。她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瘦小白皙的样子,可如今虽然依然很瘦,可是却又高又黑,整整比我高了一个头。反倒是她身后的一个女孩儿,简直就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她当年胖一点儿、高一点儿。因为她和香英小时候长得像,所以我一看到她,就特别喜欢。香英另外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同样聪明可爱,十分讨人喜欢。
我给孩子们拿了好吃的好喝的,和孩子们亲热了一会儿后,便和香英一起坐下聊天了。我这才知道,她在被开除后,就和她同村的老乡一起回家了,之后又和老乡一起出门打了两年工,在她十七岁的那年,她的父亲就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她结婚一年后,她的父亲便病逝了,为了照顾她的母亲,从此,她便一直在家务农,再未出过远门。
香英说,她当初被开除后就后悔了,因为心中有愧,没敢跟我告别,也没敢去我家找我,她说她怕我责怪她,更怕我不原谅她。
我们正说着话,我的大儿子凯凯回来了,凯凯一进屋,就惊奇地看着香英的大女儿说:“翟怡佳,你咋在我们家?”
我们更加惊奇,就问他俩怎么认识的。经过他俩的解说,我们才得知,原来我们的缘分,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延续了。
四年前,我还在厦门打工,因为全镇小学合并,凯凯被分到了镇三小,凯凯的奶奶就让凯凯住校读书,而香英的大女儿,也在那年跟凯凯走进了同一所学校,且分到了同一个班上。更让我们意外的是,佳佳只比凯凯大一天,如果凯凯早六个小时出生,他们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了。
因为我们始终牵挂着彼此,也因为凯凯和佳佳延续了我们的缘分,我们商量后决定,从此我们俩当作亲姐妹来往,而且佳佳还给我当了干女儿。
香英说,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一样,也是个孤儿,即便她母亲的娘家人后来找到了她们,使她认了一个舅舅,她家依然没有什么亲戚。她还说,她只有小旺旺一个儿子,将来这孩子没有兄弟,会很孤单。我就说,我们已经是亲戚了,我的两个儿子就是小旺旺的哥哥了。香英当即就交待小旺旺,让小旺旺跟凯凯喊大哥,跟山儿喊二哥,还和他们五个孩子说,无论什么时候,他们五个都要一直来往,像亲兄妹一样,相互关心,一直走下去。
今年秋天,凯凯和佳佳一起在镇一中就读初中,还分到了一个班上。佳佳时常来我宿舍找我,或倒杯水喝,或拿点儿纸用。有时候我想要做好吃的,就提前让凯凯转告佳佳,让她放学后来我这儿吃饭。佳佳每一次跟我喊老妈,我的心里都特别高兴。虽然这“老妈”二字,总让我有种老了的感觉,可曾经的同学缘分,如今以亲人的缘分延续,是我最大的欣慰!